书城文学永远到底有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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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When I think of you

我十七岁开始的那个月过得可真是糟糕透了。几笔该来的稿费没来,穷得口袋里一毛钱都没有。人一穷脾气也跟着坏了起来,一天跟同学打三次架,一星期请三次家长。更要命的是我的头发长长了,拖拖拉拉地贴到脖子上,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偏偏我又脑门坏掉,不想剪。这样做的结果是我不得不一天洗三次头。

对啦,你搬来的前一秒我好象就在洗头。那天我洗完头使劲地用毛巾擦,把头发弄地乱七八糟的像个疯子一样,我懒得梳,就那样跟个疯子一样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这时,你出现了。你的第一次出镜还真是滑稽哦。你的左右手各提了一个包,背上背了一个包,嘴里还叼了一个小包!看到我,你说:“喂。”就跟那个嘴里衔着肉的乌鸦一样,一张嘴东西就掉到地上了。我哈哈地笑了起来,你却说:“别笑了,小孩,快帮我提东西。”

我承认我个子不高,长了一张娃娃脸,但是你也用叫我“小孩”吧?我一生气,就没理你,对着太阳拨头发。你说:“跟你说话呢!”

“我没听见。”我说。

然后你就笑了起来,说:“真是个有趣的小孩。”你放弃了指望我帮忙这个想法,自己一个人提着东西上楼了。我有点无奈地想:楼上那间空房子就住上人了,我又该找其他角落抽烟了。

唉!唉是我每天说得最多的一句话,记得某一次我把班里一个男生的头打烂,老师叫我俩到办公室开始说教。那个男生委屈地站在一边,表情极其滑稽。怎么新一代的男生都跟个葱似的啊?我想。想着想着就有点恨铁不成钢地“唉“了一声。我们老师听着,瞪大眼睛说:“我还没唉呢,你哎个什么劲啊?!”

这世界可真没道理,连唉一声都得找个理由。可是哪有那么多理由呢?好多事都是没理由的,比如我爸爸妈妈无休止的争吵。那可真叫热闹,全院子的人都围过来看,他们吵谁的衣服没叠好谁的碗没洗,吵今天谁晚回家了半个小时,谁多看了某位美女一眼,还要吵都怪你生了个这么不争气的女儿!反正绕来绕去都是我不好。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一个人坐在楼梯上听摇滚乐,心里想他们中要是死一个该有多好,死一个剩下另一个就吵不起来了。

只是有一次例外。那天他们吵着吵着不知怎的就打起来了,爸爸扯着妈妈的头发把她的头按砸到墙上,虽说没有流血,可那“嘭”的一声也够吓人的。邻居们吓也一跳,纷纷跑过去拉架。我头一次见这种场面,不知道该怎么办。偏偏今天我没塞耳机,我的耳朵里是各种各样乱糟糟的声音,哭喊声咒骂声等等等等,就像一个垃圾桶。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站在垃圾场中央的小孩,浑身脏兮兮臭轰轰的,没人要。

这个时候有一只手蒙住了我的眼睛,黑暗一片。奇怪,眼睛看不见了耳朵好象也清净了许多。我就那样看不见听不到地站着,有奇怪的安心感。想起安妮宝贝很多的小说里都写过的这个动作,男人捂住女孩的眼睛。我一直都不知道那个动作有什么意义,可是现在真的觉得温暖,像是还呆在妈妈肚子里的婴儿。好久后那只手移开,人群都已经散去。妈妈被送回屋子里,爸爸被拉到院子外。我回头,看到你有点深沉地笑,好象还有点心疼。干吗要这样看我呢?我想,我又不是街头的小乞丐。可是我没有说出来,因为刚才你借我了一只手,那只手让我的世界不再惶恐。我应该说谢谢的。但是我也没有说出来。我好久都已经没有说那两个字了,我不知道要怎样说。

然后你拍拍我的肩,上楼去了。

我看看你的背影,耸了耸你刚才拍过的肩。奇怪的是,从那以后我们的关系竟然近了起来。你有事没事地来找我,带我去吃冰淇淋或者去游乐园玩。可这些都是逗小孩玩的啊。你说:“你本来就是小孩。”我赌气地推开面前一种叫做“丑小鸭”的冰淇淋,你笑着看着我,问:“那你说去哪玩?”“去蹦迪去喝酒。”我挑起一根眉毛看着你,你也看着我,手里的烟积了一长截烟灰。我突然发现你拿烟的姿势特别像《花样年华》里的梁朝伟。这么想着,我就狂想要抽根烟。我平时只在夜晚才抽烟的,因为喜欢看那一小团火花在黑暗中闪烁的样子。可是那天我就突然地想知道,白天的光会不会盖过烟火的光。会不会呢会不会呢?我伸出手去拿你放在桌子上的KING,你看着,没拦。我很奇怪你怎么会是这样宽容的人,你竟然能够忍受一个在你心中是小孩的女孩在你面前抽烟?我用熟稔的姿势夹烟,打火,再吸进去,吐出来。你一直看着我,眼里带着微笑的。那家咖啡屋放着一首很老的歌,一个女人可怜巴巴地唱:忘不了忘不了。声音像是一片被嚼过很多遍的口香糖,没了味道没了弹性,却又被无限地拉长。真难听。我说,然后站起来走了。我敢肯定你还在用你那种表面看着我。那时候我多想自己是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能留下一个怅惘的,却永恒迷人的背影。

有一天我心情特别差,课上到一半时背着书包走了。在外面晃荡了半天,实在没什么意思就又回去了。老师说:“如果你再逃课的话,你就该被处分了。”威胁,典型的威胁!我最讨厌别人威胁我了。于是二话没说我又背上书包走了。

晃晃荡荡,满身是汗。我该死的头发又开始粘头发了。TMD我真想剔个光头啊!可是我的胆子暂时还没大到那个地步,我现在只想洗个头。这时候我看到你了,远远的我就认出来那是你。你穿着一件白T恤,不长的袖子挽到肩膀上。真恶心,我想,你还以为你只有十六岁啊!你也看到我看了,远远的对我笑了一下,好象是要跟阳光比赛谁更灿烂一样。你问我:“又逃课了?”什么叫又啊?我皱着眉头看你。你问我:“打算去哪玩呢?”“回家洗头。”我说。你就叫了一辆出租车,我们坐了上去。那里面舒服多了,太阳晒不着,嘿嘿。

一路上你一句话也没说,中途抽了一根烟吐了两口痰。你的头发竖竖的,像一个大部队。你的眼睛有点灰暗,很深邃,仿佛放了很多东西进去。究竟都放了些什么呢?我想。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老实说我还是喜欢那种在夜晚能发光的眼睛,那里面装满了星星。

在院子门口我听到爸爸妈妈的声音,他们当然又在吵架。“他们怎么那么能吵呢?”你说,然后唉了一声。我突然想起来那应该是我常说的呀,怎么你也说呢?不过现在关键要思考的问题是,我要到哪去洗头呢?我装模做样地说:“唉,天下之大,竟没有我的洗头之地,可悲啊!”你哈哈大笑起来,说:“去我家洗吧。”

那是我头一次进你的房间。你的房间跟我想象中不一样,我说不出你的房间该是什么样,但起码不是这个样——起码不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

你给我打了水,把洗发露拿了出来,我就开始毫无顾忌地洗了。天呐,我真是太喜欢洗头了,如果我可以每天每时每秒都洗头该有多好啊!然后冲头的时候你就突然提着一个水壶帮我冲。你什么也不说,就是帮我冲。好象那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的一样。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在一个氤氲的午后,马小军帮米兰冲头,用的是一个陈旧的水壶,水从壶嘴流泻下来,落到米兰的脖颈上,水珠溅起,像花朵,又像精灵一样在阳光下跳舞。后来马小军在一滂沱的大雨中大叫米兰的名字,看到那一段时我心里有种奇怪的疼。可是我不是米兰,我的头发没有她的长,皮肤没有她的白。你就更不会是马小军了,虽然你也不像个好人,但是你比他好看多了。而且,你永远也不会在大雨中拼命叫我的名字吧?

这样想着,我莫名地难过起来,阳光透过玻璃照到地面上,成了一块一块的方格。我又想起一个叫“跳房子”的乐队组合。他们有一首歌叫做《When I think of you》。那首歌的前奏很好听,像春光一样明媚,却又有着夏雨的清凉。奇怪的是那首歌好象响了起来,此时,真真切切的响了,我听得到,你也听得到。就在我们都在认真感受这美妙的前奏的时候,门被打开了。那个我很久都没有仔细看过的妈妈此时有点气愤有点得意地喊:“快看你的女儿没去上学在这干吗呢!”没多久爸爸上楼来了,无比鄙视地看着我们。然后我们的邻居们也都来了,夹杂着各种各样的表情看着我们。

我的头发始终没有干,还滴着水。水珠滴进我的衣服里,滴到地上。怎么一切都是这么不真实呢?我还沉浸在马小军,米兰的那个下午,还沉浸在跳房子好听的前奏的时候,阳光却突然变的这么夺目,眼睛都刺疼了。亲爱的,你的手呢?遮住我好吗?

后来没多久你就搬走了,那天我放学回家,看到你的东西被放在一辆卡车上,你从院子里出来,跟司机说话。你又看到我,裂开嘴笑了笑,又挥挥手。

再见,再见。我想说。可是我没有说出来。我发现自从认识你之后好多我想说的话我都没说出来。比如我一直想问你:“你会在雨中拼命喊我的名字吗?”没有机会了,永远。

我们再也没有相见过,我没有你的任何联系方式,甚至你的名字。我们真的只是两个陌生人,只不过在相遇的时候,彼此依靠,取暖。

现在我依然是个乱糟糟的女孩,穿宽大灰暗的衣服,头发遮住脸,走路的时候跟着音乐一摇一摆,深夜独自抽一根烟。

只是你不知道,在每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的耳边会响起怎样忧伤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