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说,他是个沉默的男人,五天了。一直喜欢一个人缩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的某个靠窗的角落里练习发音。
她们说,他喜欢穿淡紫色衬衫用海洋味道的古龙水,他从来不笑也不和同班的人说话,他好像只喜欢那些窗户型的文字和温柔的发音。
她们说,他看起来像个诗人,或者画家,但肯定不是出名的那种。
……
你坐在明亮的教室中央吹风扇,今天是七月七日,小暑。热。你的额头上有细小汗珠在这个远未落幕的夏日空气里蒸发,它们擦亮我的眼角眉梢。
你就坐在她们旁边,你可以清楚地听见她们谈论那个像是诗人又或者是画家的男人,你听见了但你也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听见。此刻你的嘴角高深莫测,眼睛里降落浩荡大雪。近于无期。你不知道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正在看你。目光穿越周围的海水,就像阳光穿越鱼群,所有珊瑚刹那间宛如盛装。
淡紫色海水在午后拼出仲夏的节奏。绵软以及冰凉。
男人看着你,谁也没有发现。
男人是我。
“你知道人的生命里有所谓命门吗?”
“知道。就是这一生中你第一次遇见就成为你的劫与结的惟一的人。”
我总是记得第一天看见你的样子。
六月将逝,你裹在一件白纱长衫里翩然而至。我认得那衣服的牌子,helencsc。薄如蝉翼,古典希腊式风格。只有清瘦的女孩才穿得出隐藏其后的落拓不羁。
你在第四排坐下。此后一直认真听课,从未和别人说过话。
整个上午我注视着教室前面的一抹白。海水寂静,鱼群尚未穿越温暖的水域把天光浸泡在暗淡的旅程。
中午有一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已经十二点。我犹豫着要不要邀你共进午餐。一路尾随你走到一楼大厅,那句话始终未曾脱口。
我第一次为自己的寡言感到难堪。
你来啦。柔和的声音包裹夏日光线,尘埃四处逃散似有惊喜神色。
看着你挽住男生的手臂走出大楼。阳光顿时在你的白色薄衫安营扎寨。汹涌。
人人结伴而行,静默大楼,缺你一人,空旷至无垠。
“你常常说时光将你训练成面目全非的人。”
“是的。并且我丝毫不感谢它在我身上所做的任何加工。”
“你不觉得它让你更成熟?”
“这是必然来临的结局,而非恩赐。所有的遇见和不遇见早已等在那些路口,等我迎上去,以微笑,或者以眼泪。”
一日。雷雨。
起初我以为是飞机路过云朵的脚步声。这样的声音总是过分熟悉。这幢大楼离机场不远,每当有飞机滑翔而过,就是这样的声音。听得久了,竟然觉出一丝温柔。也许你还没有习惯。
可这次确是罕见的暴雨。突如其来,恍如爱情。
河流把悲伤注入大海。仿佛涨潮的音律。这是我置身海底聆听过无数次的歌声。现在,你也来到我的世界。你看。
你看见了么。鱼群就要迁徙向孤独的海域,在这之前,它们有一项浩大的工程。
夏天是一张白纸,等待鱼群作画。季节与岛屿同样斑斓。
是谁说这座城市并不存在恰到好处的两个人的屋檐?
你站在大楼台阶上,没有带伞。然后你蹲下身,像一个等着天空放晴的孩子。
你蹲下身,海面落了雨。
来势汹汹的雷雨,伴着巨大雷声滚落,犹如海啸。
你安静地蹲在台阶上。一天一地的光线在你肩胛化作喧嚣的音符。夏天兀自生长,不理会谁的烦恼,谁的寂寞。我记得一个句子是这样的,我想你一次,肩胛就开出寂寞的花。可我不知道作者是谁。
你也许没有察觉,我和你一样,我们站在海洋尽头注视雷雨过境。
天空代替你说话。
你代替它沉默。
是不是我们早已在数亿年之前约定,找一个忘记行走的仲夏午后,等待天空放晴。那时,淡紫色海水细致地湮没星罗岛屿,鸟儿从北来,躲在茂密的树梢里晾晒潮湿的翅膀。你在我旁边,就在我旁边,眼中弥漫一面海水的自由。
我喜欢的恢弘湖泊。
夏日深深,或者我不该继续想望,就在这样一种天光这样一种时日里看着你的眼睛,听,反复,它们告诉我关于等待以及,迁徙的孤独。
我拿着伞,听见声音自海底升起,然后明白那个声音的主人是我:要不,我们一块走吧。
我们一块走吧。
我至今无法重拾那时那刻的那般勇气。偶尔在汉城街头重遇相似的大雨,也只是看着身边仓皇跑过的女子无动于衷。
我觉得这一生注定错过很多人很多事。很多力量拥有过亦不会再来。譬如那句值得长久庆幸的“要不,我们一块走吧。”庆幸当我这样说出口的时候,你并没有当面拒绝。
要不是那一场雨,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句话才能够远渡重洋,在你的耳朵里穿梭如风。
长街上行人骤减,偶尔扬长而去的汽车卷起琳琅的水花异常孤独。
声音响彻天空。也是孤独的声音。
你男朋友没来接你么。
嗯,他今天加班。对了哦,你怎么知道我有男朋友?
有天中午,看到他来接你……
这样啊,呵呵。
……
你呢,不去接女朋友吗?
还没——我是说,没交女朋友。
好大的雨,不过空气变凉爽多了。
嗯。
……
终于你也沉默下来。我知道我的不善言辞已经让很多人感觉冷漠难处可我无意改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处世态度和方式。这就是我的。我是习惯生活在海水包裹中的男人。我相信我的前世是一尾色彩淡紫的鱼——如果真有所谓前世的话。
“如果再给你一个十七岁,你愿意选择重来一次吗?”
“我愿意。”
“为什么?”
“因为从那以后我们会因生活而选择婚姻,因爱情而选择寂寞。”
你开始和我交谈。课前,课间,以及课后偶尔同路的一段时光。你知道我和你的男朋友一样不爱吃早饭,于是买了好利来或者安德鲁森的蛋糕面包放在我的课桌里。
回家路上经过的十字路口亮起红灯。停下脚步我看着你,我说我以后会自己买,这样被你男朋友知道了不好。
你总是笑得不以为然,你说他才不会吃醋。你的笑容有点小小的骄傲让我看了羡慕。
我于是说昨晚在QQ上有女孩对我许诺关于长久。
那你怎么说呢。你兴致勃勃地问。
我说相见不如不见。
然后我们同时大笑出声。其实我还吞掉了很多句子。我最想说的那些话都没有说。
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从那个女孩那里轻易得到的都是你给不了的,我把它们捧在手心里思索着如果给予的人是你。
如果是你,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
男人在清晨的九点十分准时搭乘71路公交车来机场附近的这幢大楼学习韩语。第一天上课他记得了她,白色长衫不染尘。后来他常常在车上看见她背着粉色书包匆匆走向大楼。他一般会假装低头发短信,或是把脸转向背对她的一边。有种说法是能够安静地看着喜欢的人也是一种幸福,他连假想的幸福都不给自己。
其实关于幸福他概念模糊。
他只知道,无论他怎样努力,夏天终将过去。未来与假想的幸福他都给不了她。他也不能为她摘下哪怕一颗璀璨星辰然后吹一口气,把它变成栀子别在她漂亮的书包上。
七月以及有关幸福的猜测都在鱼群迁徙的前夕沉入深海。
一日。谈起初恋。
你说你的初恋初吻都是在一个人身上给出去的。我说这真好。
这确实很好,我没有敷衍。我觉得一个女孩子能够把所有的第一次在一个男人身上用完,前提是这个男人值得给,那也没有什么好遗憾。
你点头表示赞同然后问起我。你又开始向我搜索记忆总是乐此不疲。你说也许以后还能写进你的文字里。对了,我都差点忘记,你是一个写文字的女孩,并且自得其乐。
我和大多数男人一样讨厌回忆。回忆这个东西往往不是过重就是过轻。对于过重的东西我常常选择沉默地逃避,而过轻的东西,我早已经不复有记忆。
我于是对你抱歉地笑笑。你也笑着耸耸肩转而聊起别的话题。我就是因为这些而更加喜欢你。可是我都不能说,你亦永远无法知道。但也许,我们有足够的默契,这样不用我开口你就能明了一切。
用时间可以换来默契。于是我把期望系在时间。
而多日以后我才愿意承认,时间仍然经不起期待。
我的迁徙就要开始。鱼群穿越温暖水域向东而归。海面上波澜不惊,别离发生在听得见,看不见的地方。黑暗深海。
七月二十一日。又两个七月七日过去。天空万里无云,湛湛旷蓝宛若情人的眼睛。
71路公交车是我最后一次乘坐。歪在空调底下的椅子上假装睡觉。一切假想的幸福被我再次无情击碎。如果能在窗外看见你的粉色书包和匆忙身影能够改写往后的所有夏日,如果鱼群有权利决定不追随阳光的痕迹奔走半座水域,那么,一切果真会有所不同吧。
只是,这个答案在谁手里?
下课前半小时,我开始计算我们在一起的光阴。一起吃过十次午餐,其间你问我使用什么牌子的古龙水,并且把那些海洋味道的液体抹在手背上细细地闻说很像很像深海的味道啊。我们共同遭遇过几次雷雨,但只有第一次得以和你同行,于是也就成为最后一次。我们偶尔配对朗读课文,我觉得你发音准确流利清晰。所有窗户文字从你口中跳脱而出似就有了生机,咿呀缱绻,流淌不止。
我亦从你口中得知你的初恋就是你现在的男朋友所以我更加决定对自己的情感守口如瓶。何况他能给你的我都给不了。我不能给不了你幸福还破坏你已有的幸福对不对。
其实如果要表达得落俗一点,我也不能不说那些遇见你以后的七月夜晚没有想念你。只是它们通通封存在见不着光亮的寂静海底,比如蚌壳以及岩石之间的狭小空间,它们心甘情愿,隐姓埋名。我相信你感觉不到,你在数千米的海洋上空,你的世界从不发生海啸。
“如果你现在十七岁,你会再次爱上曾经十七岁时爱过的人吗?”
“会的。因为有一些相信永远只发生在那一年的那一个我和她身上。”
“你还在等待谁?”
“我没有。”
“骗人。你明明没有忘记。”
“忘记什么?”
下课之前,温柔干练的韩国籍老师给我们发了纪念礼物。每个人四张花色各异的邮票,封底封面都有小小的硬纸保护。清一色木槿花,韩国国花。
她说欢迎大家以后去韩国。然后她看了我一眼。
我对她微笑。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的父母已经移民汉城,结束了这次课程我也将前往她从小生活的国度。
飞越那片蔚蓝的海域,就像鱼群穿越温暖海水前往未知的居所。不同的,只是我的迁徙始终独自一人。
你看,这就是注定发生的情节,它不可检阅,不可猜度,连假想的幸福也不再存在。我怎么能够决定脱离淡紫大海前往你玻璃纸般明媚的花田。
大海,花田,它们平行,它们是无始,是无终。
一起吃晚饭吧。你忽然走到我面前。我收拾书包的手慢下来。看着你,眼睛红红的,我真没有想到最后一天会看见你的眼泪。
你怎么了。
别问了,我想吃火锅,你陪我吧。
好的。
你坐在人来人往的大厅,桌上摆着许多菜,碟子里已经一片红。你并不太能吃辣,嘴唇红得像不经意涂抹上的唇彩,突兀而伤人。
你说你从没喝过酒,今天晚上即使不醉也要喝完这么一杯。你冲我晃了晃手中的玻璃杯。你在笑可是你的笑容那么荒凉又荒芜,我忽然想起十七岁那年在刺目的阳光和呛人的灰尘里也看过这样一朵笑容。我知道你心里压了事情可你不说我就决不勉强你。我希望留在你记忆中的男人是永远宽容而沉默的,因为我自以为这是个温暖的印象。你大声地说话。因为周围实在吵得很。
你说多奇怪,我一向觉得热闹让我厌烦但今天例外。我点头说你以前上课总是安静的样子。
你说你觉得我安静吗,呵呵,我喜欢安静,可以不说话。其实我讨厌和人说话。你知道?我又点头说知道,因为你的话都说给小说里的人听了。
你就咯咯笑起来说这个解释很有意思啊,你一点也不像她们说的那么冷漠,你只是藏得很深。干吗要藏起来呢。我也一样,他X的为什么我们不能卸掉面具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你往杯子里倒酒,大厅里烟雾四起,那句从你口中说出的脏话让我无言以对。
杯子里盛满星光轻易将你的睫毛颠覆,仿佛长夜漫漫。
不是因为你这样的女孩子说了脏话我才无言以对,事实上我一点也不惊奇你说脏话,我沉默只是因为你说到了我一直逃避的问题。
或者是所有人都逃避的问题。
以为不去面对就能消解的问题。
可这不是今天的重点。你的眼泪并不为此而流。喝掉半杯雪花你开始断续地诉说,你说你的男朋友写了新博客你第一时间去看却被他冤枉是骗他,他仅仅凭点击率没有变化就断言你根本没去,这让你很气愤也很伤心,他宁愿相信时常出错的网络也不相信已经陪伴他两年的你,尽管你把他新发的图片内容描述给他听他也不相信,你说怎么会有这样的逻辑呢真是让人心寒。
然后你再次沉默下来。嘴唇红红的就是一块凄凉的伤口。触目惊心谁看了都知道是疼痛你却没有察觉。
那晚你吃得并不多,而你也遵守诺言只喝掉一杯雪花,啤酒花寂寞地徘徊在你嘴角的模样我至今仍然记得。
我想无论什么样的安慰都是徒劳,你不需要任何安慰你只想要诉说,说出来你才会感觉被分担。那些委屈蓬勃生长,顷刻就能长成摧枯拉朽的一座城,你拒绝被压倒。
我说,好好解释,他会想明白的。你不要担心。
苍白无力的句子其实我都不忍心说。但我仍然要说,因为日后将永不再有机会。
你擦掉眼泪说走吧,陪我去江边透透气。你并没关掉手机我明白你是在给他忏悔的机会。你曾经说如果你关机就表明已经愤怒到极点。
站在江边你一直在发短信。我沉默,感觉自在。
就这样沉默地看着你,最后一个夜晚。也不是不好。
大约半个小时,你抬头对我恍惚地微笑,深深疲倦。我说他怎么说。
他要我原谅他,随便怎么惩罚都可以。
那你应该没事了吧。
再说吧。他真的很过分。
江边有很多情侣。或许深蓝的夜空适合告别于是我说,过几天我就要走了。
你点点头,去韩国?
有些惊讶你的反应,你已经知道了?
她们说的。韩国不错呀,我就很喜欢。以后我去济州岛旅游你要来当导游。
没问题的……
她们曾经问我为什么学习韩语,我说就是因为喜欢,只是喜欢,没有别的什么复杂原因,我不是为了找工作或者去韩国才学的。她们都是不可思议的表情,我不懂,为什么非要因为一个东西有用才去学呢,难道不可以因为单纯的喜欢去学吗。
不用管别人怎么看,你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好。
是啊。对了哦,今天几号?
七月二十一。
时间真快,刚认识你的时候才六月。
是的,时间真快……
我们认识的第三个七月七日就此结束。
最后一个,七月,七日。
“飞机飞过屋顶,我以为是雷声。明知道你其实不在那里我还是忍不住仰头张望。”
“这个夏天过去以后,你也许就可以分辨雷声和飞机声了。”
你发来短信问我在汉城可好,我说一切还好。
还好,我可以随时开车去看望那片壮阔的水域,我甚至依旧能够看见迁徙的鱼群在旅程中热闹着孤独。它们像多年以前那个有你陪伴的夏天一样。
迁徙是说不口的记忆,嵌满七月的心事。
我希望你一直很幸福,不是假想的那一种。如此,面对汉城街头忽然倾盆的过境雷雨,我不用再仓皇奔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