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无处释放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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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这是几年前的旧怨了。几年来,变化的东西太多,我也走出了贡镇,走出了我在小报上批评的野蛮文化。可往日的心情没变。好好地潜伏着,稍有风吹草动,它就挣扎着想站起来——我想,也许是邵美没让我去她家拜年的原因吧。

贡镇是消磨意志的地方,再呆下去肯定会疯。和衣倒在床上,瞪着木楼板,我打定主意,提前回学校。

给尧爷立碑这天,远房的亲戚们都来了。人很多,白衣孝幡铺天盖地,纸灰飞得满天都是,我一个人坐在坟后边的土坎上发呆,欣赏长辈们虚假的哭声和眼泪。时候是初春,坟前的柏杨树光秃秃的,一片叶子也没有。轻扬上树梢的两张纸灰,终究挂不住,落下来,悄然在坟头翻飞,很像我过去和尧爷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那是一个落雨的傍晚,我独自在堂屋里玩,学赵家儿子娶媳妇的模样磕个头,没啥意思,便想撕墙上的纸涂关公脸。手刚揭开红纸的一个角,一根乌黑的旱烟管就晃到面前。

我头也来不及抬就窜出堂屋。

香火堂的字是他画的,他当然舍不得别人撕。我躲进厢房,见旱烟管没追来,心里这样叽咕着。

晚上一家人围着柴火吃饭,墙角端着半碗酒的尧爷说:“雨桓闲着爱生事,让他习字,往后用得上。”母亲先是不依。因为尧爷成天游游荡荡,母亲怕坏了我。后来母亲三天两头犯病,力不从心,只得睁只眼闭只眼。她跟父亲说,反正我还小,地又不能种。

一天天的,我学会了甲子乙丑,还会执笔抄《增广贤文》那些可人的玩艺儿。母亲心一宽,索性由我跟着尧爷东家西家地去混。

酒,却是不许我喝的。

“你好生学。天干水旱,饿不死你。”有天帮山背后陈家写寿联回来,半醉的尧爷把布包往我脖上一挂,告诫我,又吟诗给我听:

读得书多胜大秋,不依耕种自然收。

东家有请西家去,到处逢人到处流。

那时候,《唐诗三百首》背得半生不熟的我也飘飘然。觉得我来到人间,定然有好的去处等着我,不应该死守在贡镇才对。谁知第二年,说是父亲做生意过了头,被公安局抄家。有人混乱中拿走罗盘,盖子上卧着哈蟆的砚台也被打破成两半。

家境一日困于一日。吃闲饭的人多,日子过得疙疙瘩瘩。先是父亲不准我再和尧爷鬼混,谆谆善诱我回到挖田挖土的正道上。后来全家人都对“连鸭子也不会赶”的尧爷很不满,处处拿脸色给他看。每天傍晚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我看见尧爷几乎都是坐在梨树下发呆。不知为什么,我往往忍不住想起那个犹大背叛耶稣的故事。肩上的锄头更加沉重起来,一丝响动也不敢弄出。

“雨桓种地不成器,干脆让他去镇里上学,我有朋友在那边做校长。”夏天,尧爷跟母亲说。母亲不但不依,反而刻薄他:“认得满肚皮字,麦子谷子分不清咋过日子?青黄不接的,还上学?”父亲也跟着反对。第二天他便夹着油纸伞去了,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干闷闷的午后,蝉儿在门前梨树上嘶声嘶气地叫的午后。

等到斯年后尧爷回到贡镇,我已经滋生“懂文化的人毕竟太多,要吃饭,还要有门路”这样的主见。

尧爷仍旧戴着大棉帽,捆着长腰带,只是变得寡言了,提着旱烟管,整天整天坐在梨树下晒太阳。饥荒还在威胁着全家,没有谁过问他这几年的好歹。我成天起早摸黑跟着母亲在地里忙,更无暇提及颜真卿“山花对海树”之类的学问。过去仿佛一场戏,我们已经扮完各自的角色,没资格再登台。

冬天,尧爷作古,升位上他亲手画的香火堂,我也跟着淡了心。人一死,上天,好也好不到哪儿;下地,坏也坏不到哪儿。

“尧爷,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多还是苦难多?”依稀记得,我曾经在香火堂下怯生生地问他。他脸色发青,棉花帽歪到一边,露出被人鄙视的秃顶,颤着厚厚的唇,一句话也不说。眼里面流露的,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对一个古老的知识分子而言,那叫无奈,叫荒凉,叫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