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校长肝炎没有见好的迹象,幸海和四年级的语文老师分担着他的课,实在承受不了,便向水溪镇教委提了几次,教委终于答应招一名代课老师。幸海心里暗盼招个女孩子进来,果然村支书推荐了他的外甥女,名叫蓓儿。
蓓儿来报到那天,幸海正在弹那架五十年代生产的破风琴。
幸海第一次见到她时,她不发一言地站在那里,有些吃力地提着一只大的柳条篮子,里面装满了前一天在山坡采的鲜艳的野花草,最底下埋着几只煮鸡蛋和一大捧黄透了的杏子。幸海几次要接过去的时候,她总是侧着身子避让。幸海对她的任性感到既可气又可爱。
当时幸海没戴眼镜,也不好再戴上仔细去看蓓儿什么模样儿。只看到她高高的个儿,皮肤很白。她一句话也没说,支书说要好好教课,她点点头,支书说要好好向老师们学习,她也点点头;支书说幸老师是全县有名的业务尖子,要好好跟他学,她还是点点头,并轻轻地嗯了一声,完全是雉声雉气孩子腔。
支书走了后,幸海戴上眼镜,看清了蓓儿的模样儿。蓓儿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瘦瘦的肩,显得很单薄,一张清秀的瓜子脸上嵌着两只乌黑的眼睛,亮亮的眸子一转动,似乎又闪出几丝忧郁,一副柔弱的样子总让人怜惜,并且让人产生想去保护的欲望。
幸海试探着问她:“看你这么小,怎么没去读书?”
蓓儿垂下头,沉默少许,才轻声回答:“我是从离这20多里外的黄羊村里来的,因为家里穷,只念完了初中。”稍稍停顿了一下,她抬起头,轻叹一声又接着说,“我娘很早就去世了,后娘对我不好,我爹身体又不好,还有一个弟弟正在上小学,通过我舅舅介绍,这才找到现在的这份工作。吃住在舅舅家,在这里一个月好歹拿70元钱,也能接济弟弟上学和贴补家用。”
幸海听后,竟然鼻子一酸,眼睛就湿润了。谈着谈着,幸海也把自己家里贫穷,自己是如何如何考上师范,在学校里如何被人瞧不起,自己如何刻苦读书的一些境遇毫无保留地告诉给蓓儿,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们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沟通。慢慢地,彼此的心也在靠近。
幸海安排她代四年级的数学课。
在蓓儿正式上课那天,幸海以校长的身份当着几位老师的面发表了“重要”讲话。幸海说:“作为人民教师,身上的担子是相当繁重的,不仅有升学率的测验,也有释疑解惑的劳苦功高;不仅有智力的教化,也有德育的支持。于是,这种理论与人格的双重力量,培养了万千学子,为国家输送不尽的人才。这种苦了教师,迎得未来的工人称像当年鲁迅先生说过的‘吃进去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的‘老黄牛’精神呵!但仅此来说,是概括不出他们的风采全貌的,应该再补上一句‘三尺讲台,奉献一生’才对。”
几位老师表情麻木,看也不看幸海一眼,只有蓓儿一个人鼓起掌来,别的老师见蓓儿鼓了掌,也就迎合着,三三两两地鼓起掌来,掌声很稀少,就像几个顽皮的孩子扔鞭炮。
幸海见蓓儿如此欣赏自己的这番讲话,越发来了劲,接着说:“作为教师,此乃一生之精力都似乎奉献出来了,不为条件艰苦而愤愤然,不为环境不适而气馁,不为人间嘻戏而悲悯,不为滚滚红尘而心猿意马……教师伟大,职业神圣,知识力无穷。作为科学知识传播与奠基的人们,永远只是一块闪光的基石,没有过份的骄奢与追求,只有默默无闻地呕心沥血与真诚奉献!”
蓓儿向幸海投去了敬佩的,带着一点柔情的目光。
幸海最后大声说:“好!欢迎蓓儿老师正式来我校任教!”说完又率先鼓起掌来,引来下面稀稀拉拉的巴掌声。
两天后,幸海和五年级的数学老师听了蓓儿的课。
蓓儿说话快,声音里带点儿她家乡那边的味儿,作为一个偏远乡村小学教师的整体素质,还是很让他们满意。听完课后李老师先评价。李老师在全镇数学老师中也算小有名气,前不久参加过三个月的民办教师转正培训班,大概是想表现一下他的水平,于是对蓓儿的课列出了许多问题:“表情不自然,不能面对学生;说话太快,与学生的接受能力脱节;板书不规范,没有章法……”说得蓓儿直咬唇。这让幸海默默看在眼里,多少有些于心不忍。
幸海总结时说:“刚才听了李老师的评价,说得很好,我们是小学教师,不懂行的以为小学教师不需要多少文化,其实错了,教小学要教好,需要教师有很高的素质。李老师就是以一个优秀的小学教师来要求你的。当然,你第一次上课就能讲到这样的水平,就算很好了。我记得我们毕业实习时,有许多同学根本达不到你这个水平。你的素质很好,只要上心,好好跟李老师他们学习,就一定能教好。”
幸海的话显然使她信心倍增。和蓓儿关系逐渐亲密后,蓓儿主动来找幸海,开心地说:“这一次评课,我就对你怀了好感。”
她问幸海,“那时你是不是就故意讨好我?”
那时幸海没有着意去取悦她,但在潜意识里是在取悦她。老师们不在的时候,幸海就以大哥哥一样的语气提醒她要及时扫扫地,烧烧水什么的。
幸海特别喜欢看她与他对视时满脸的飞红和目光躲躲闪闪的样子。
有时幸海会故意喊:“蓓儿,蓓儿。”
连喊几声,她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时,他才慢慢悠悠说:“你看你身后挂下来了一个蜘蛛,蜘蛛下来拔丝,怕是要下雨呢。”
村里有个叫李大新的流氓,幸海第一次上课时就是他把教科书拿了出去。蓓儿上课时他故伎重演,不但拿走了蓓儿的课本,而且当着蓓儿的面扔到垃圾箱里。蓓儿看他叼着烟卷的浪荡相,不敢言语,跑到办公室里哭。大家又是一番惹不起躲得起的话。
幸海有些生老师们的气,赌气去责问李大新,说是责问,其实他的语气是很客气的,几乎是和他商量。可是李大新一下不干了,破口大骂。幸海的怒火腾地一下蹿了起来,气愤地吼道:“你再骂一句试试?”他当然敢骂。幸海恶向胆边生,窜到屋里抓起菜刀就扑向他,老师们一把拉住他。李大新本来要跟到办公室和幸海纠缠,见幸海这般阵势,就吓得扭头蹦了出去,回头又见老师们拉住了幸海,才勉强地骂了几句挽回面子,而且见好就收,被老师们劝就走了。过了一会儿,幸海的火气也下去了,暗暗惊讶自己哪来的胆量。
下午放学时,蓓儿到办公室里说:“你今晚上走吧,别让他给你亏吃。”
幸海嘴上说他敢,其实心里已经虚了。幸海盼着蓓儿能多和他说句话,可是她在办公室里站了站就走了。
幸海继续在跑调动的事,隔一两周就去庞科长家里一趟,为了不使于科长有被冷漠的感觉,个把月也要去他家里一趟。事情一时没有结果,但也没有不行的征兆。他的工资一发到手就花光,而且每月还要花芬兰的工资。
有一天回家,见爹和娘谁也不和谁搭腔,爹不在屋里时娘就向幸海告爹的状,边说边哭。原来娘炒菜时不小心把盛油的罐子打了,里面还有半罐油,爹骂娘“瞎长了两只猪眼”等等,事情已经过去五天了,爹还是还摔摔打打给娘脸色看。
幸海的心象被刀割。爹娘只是为半罐油,顶了天也就是十来块钱,闹得五天谁也不搭谁的腔;而自己进一趟城就要花几百块钱,能买十几罐油!于是幸海问自己:“你值得吗?你从参加工作时就暗暗计划攒了钱帮大哥给他的孩子做白内障手术,可如今你手里一分钱也没有;你二哥抱养了个女孩子,你对自己说将来一定帮二哥扶养她,都三岁了,连一身衣服也没给她买过,而你呢,却成上百上百地拿了钱打水漂!老老实实在村里教学不是很好吗?”
骑着摩托车去郾城,一个人在路上轰轰地跑,总是想算了吧,算了吧。可是已经花了那么多钱,半途而废就真是打了水漂。幸海天天就这样地矛盾着,心疼着钱而又不得不花着钱。
有一天蓓儿问幸海:“你真的要去郾城吗?”
幸海笑笑说:“谁知道能不能去成。我已经跑够了,真是觉得去也没意思。”
她竟然劝幸海说:“在这里教学多好啊。”她顿了顿又说,“你要是不在这里教学了,我也不代课了。”听她这么说,幸海的心里涌起一丝感动。
那已是初夏,那天蓓儿穿了一身黑色裙子。
蓓儿渴望着拥有一条美丽的裙子,对于小时候的她来说这是一种奢望。
第一次穿裙子是在10岁的夏天。
蓓儿现在还清楚地记得,穿上那条娘一针一线缝制的黑裙子是怎样难捺的喜悦,便不顾正午阳光的赤热,风儿一样穿梭于大街小巷,尽管路上没有一个人。只有狗吐着舌头无精打彩地倚在墙角喘息,还有蝉的聒噪。
当她大汗淋漓、小脸通红地回到家时,看见娘弯着腰在菜地里拔草,她顾不得拢一拢在额前的发丝已被汗水沾住——娘精心伺弄这片菜地,指望着用它换来油盐酱醋,连同她们的书杂费用。
蓓儿只是沉浸在拥有了这条裙子的兴奋里。她没有在意娘的责怪,更没有觉出娘那疲惫的、佝偻着的身子是怎样的刺目,是怎样的触痛她,这是她后来想到的。
但很快地,蓓儿便没有了当初穿上裙子时的心情。因为同学们穿的都是五颜六色的花裙子,一个个花枝招展,小公主似的。只有她的裙子黑乎乎的,怎么跑,怎么跳,都像个“小老人儿”,全没有了活泼的气息。同学们的眼光怪怪的,有的指手画脚,有的嗤嗤地笑。她涨红着脸,逃也似地跑回家,把裙子扔在娘怀里,不管娘满脸的惊愕,哭喊着要花裙子。
娘抱着裙子的手有些发抖,黑瘦的脸上就有泪水浸湿了一片。
蓓儿慌了,娘从来没有哭过,她想娘一定是生她的气了,她赶忙扑到娘怀里,央求道:
“娘,你别哭了,我再也不要花裙子了。”
娘搂着蓓儿哽咽着说:“蓓儿,等把这茬菜卖了,娘一定给你做条花裙子。”
那一年,由于贫困,蓓儿没能穿上花裙子。
那条黑裙子,娘把它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包袱里,宝贝似地锁了起来。
随着生活条件的好转,蓓儿终于有了一套又一套美丽的裙子,渐渐地就把黑裙子淡忘了,自然,还有黑裙子带给她的不愉快。
后来,蓓儿发现商店的柜台上赫然摆挂着黑色的长裙、短裙、非常引人注目;大街小巷,姑娘们身着黑色裙装居然是那么端庄,那么飘逸。蓓儿不禁对黑色偏爱起来,蓦然想起娘为她缝制的裙子,便求娘拿出来,娘不解地看了蓓儿一眼,就开了锁,把它找了递给蓓儿,蓓儿捧着这小小的裙子,觉得它很重很重,难道是沧桑的往事使得它如此沉重吗?
娘说:“我咋能不想让你穿得漂亮些?那时候家里实在没有一分闲钱,给你做裙子的那块布是你姥姥留给我的,看见它我就想起你姥姥是怎样一分一厘地攒下了两块钱,买了这块布,本想你能高兴,却不料你嫌它丑。”
蓓儿看着这条给过她短暂欢乐、凝结着外婆的汗水,洒满着娘泪水的裙子,感觉到它是那么亲切。
蓓儿想自己愧对娘,由于自己的无知,无端地伤害了娘,娘本想送给她一个清凉的夏天,她却不加掩饰地把娘心中的美好掠夺得一干二净;那条裙子在娘眼里胜过多少绫罗绸缎,娘把最珍贵的东西毫不吝惜地给了她,她却幼稚地否定了它的价值。
如今,这条黑裙子挂在了蓓儿的衣橱里。看见它,蓓儿便想起那个夏天,娘在烈日下挥汗如雨、辛勤劳作的情景;还有她在灯下一针一钱地把母爱注入细密的针脚,为她撑起一世荫凉。
她穿着黑裙子站在门口的阳光里时,幸海就模模糊糊地看到了她两条修长的腿。
幸海的心怦怦直跳,涌动着把她抱到怀里的冲动,甚至连娶她的做妻的心思都有了。他甚至奇怪当初为什么把吃商品粮作为“爱情”的一个重要条件。有这么一个女孩子陪着,就是在家里种地又有什么?
幸海心里就莫其妙地生芬兰的气。
晚上,幸海去回宿舍里,躺在床上一句话也不说。天黑了后她去铺床,一边铺一边就哭了,她摸着泪说:“我是怎么着了,我是惹着谁了?”
幸海赌气地推出摩托车就走。出门时突然停了电,院子里一片漆黑。芬兰发现幸海走了,没来得及穿鞋就追了出来。幸海就在窗下站着,可是她竟没看见他,哭喊着:“你别走,你别走。”一路跑了出去。幸海连忙去追,一直到胡同口才撵上她。她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回到屋里,幸海握住她粘满了冰凉泥巴的一双脚,心里深深地感到愧疚,于是打了一盆热水,平生第一次为芬兰洗了一次脚。躺下后,幸海眼前又出现阳光里蓓儿水绿裙下那修长的腿和那淡红的短裤。他心里一阵颤抖,急切地剥下芬兰的衣服。芬兰没有丝毫的准备,他似乎听到了蓓儿的尖叫,心里叫着蓓儿的名字,剧烈地撞击着身下的芬兰。
临放暑假前,县教育局接到通知让幸海去郾城市政府面试。幸海是先去了庞科长办公室。庞科长声色俱厉地说:“参加面试的一共有三个,不一定全都招了来。回答问题既谦虚又要大方。可能要写点儿东西,一定要又快又好。”他们上了新建的办公大楼三楼的会议室,办公室主任主持面试。
办公室主任高声说:“办公室这个活儿,人说好汉子不愿干,赖汉子干不了。啊,这个,就要有‘三吃’精神——吃苦,吃屈,吃亏。”最后他让大家写写个人参加工作来的体会。幸海想不仅要写从事教学工作的情况,还要写出这些工作经历对将来从事政府办公室工作的有益影响。幸海为自己的构思而激动,灵感顿生,下笔流畅,半个小时就交了稿。
回到许家村学校,说起面试的情况,老师们都说你写东西那么厉害,保证没问题。幸海看到蓓儿脸色有些不好看,心里真是有些不忍离她而去。
过了两天幸海又骑摩托车去郾城,向庞科长打听消息,他们在楼梯相遇。
庞科长面带遗憾地说:“小幸啊,忘了交待你,你写得太草了,秘书长一看你的字有些不满意,说这么毛毛失失的人怎么干办公室工作?”话刚说完,幸海的心就硌磴一下,有气无力地说:“当时只想快一点儿。”
庞科长哼哼地说:“快当然要快点,可是字也要写好。办公室工作无小事呢。好了,我再找秘书长说说吧。”回到学校心里就有些失望。幸海心想,已经弄得满城风雨,大家都知道他要去郾城市政府工作了,这下要真走不成,那可是一件很丢人的事。
开学后不久,幸海就接到去郾城市政府报到的通知。
幸海骑摩托车把自己的书刊和铺盖送到沙河乡芬兰那里。送最后一趟时,他打开办公室门时见桌上放了一本影集,扉页上写着几句话——
大哥:虽然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很短很短,但留给我的记忆会很长很长。祝大哥一生平安,前程似锦。蓓儿。
幸海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想回赠她什么好呢?最后就决定送她一本《路遥中篇小说集》。幸海多此一举地让蓓儿帮自己捆被子,创造一个单独说话的机会。
幸海若有所思地说:“蓓儿,你的影集很好,我很喜欢。我送你的书上一句话也没写,没法儿写。让我说什么呢。”
幸海抬头叹口气说,“蓓儿,我比你整整大十岁呢。如果你早一点儿出生,早一点见到我……”幸海不再画蛇添足,不想在她年少的心里留下别的东西,走时老师们一直送出校门。
幸海跑了几十米又折回头去,看到蓓儿还呆呆地站在那里。后来蓓儿才告诉他:“那天没和老师们一道回去,不是猜到我要折回去看她,而是怕老师们看到她脸上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