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亲王办堂会,满王府里张灯结彩,夜如白昼,管弦之乐昼夜不停,达官贵人的八人大轿龙一般地盘在什刹海边,从什刹海的前海停到后海。来恭亲王府上唱戏的皆为名角,唱的都是名戏名段。当时最有名气的同光十三绝,即清同治、光绪年间的十三位生旦净末丑的名角,几乎都被请到恭亲王府上献真玩意儿,价码、赏钱、赐物都不提,关键是一种荣誉——在恭王府的大戏楼唱过。清末的重臣都到恭王府看过“赏戏”。奕也不含糊,不但生旦净末都能扮,而且打鼓、司琴样样通。真人面前无假话,角儿们深知,个个都拿出通身的本领,人人下场卸装时都是尽湿小衣。
奕和慈禧一样,戏前精神,看戏精神,戏后更精神。许多难办的事情都是在戏后拍板定案的。据说当年外国领馆找碴儿,给中国清政府出难题,奕的办法是办堂会,请洋鬼子看戏,看得洋鬼子傻眼后干瞪眼,直到闭上眼瞌睡。当然也有洋鬼子看戏不傻眼的。李鸿章当年也按奕的办法折磨洋大人,不同的是李大人更高一筹。李大人在堂会一边听台上唱戏,一边冷眼观,看请来的外国领事大人的表现。看完戏,送走客,他把总理衙门的人留下说,以后遇见英国、俄国、日本领事来衙门办事,说话办事一定要小心,没瞧见这三个外交使馆的领事,戏听得都比我入迷,节点打得都比我准,出门哼哼的都带着正宗的谭派唱腔。遇见他们就当遇见鬼。
那年那月真离不开堂会。
恭亲王的堂会办得那叫轰轰烈烈。堂会一散,老爷子仍然兴致勃勃,提笔就赋诗,把他张灯结彩、丝竹高奏的演出描绘得淋漓尽致:“蜀琴欲奏鸳鸯弦,华屋樽开月下天。银烛树边长似画,金兰同好共忘年。”
没有不散的筵席。1936年,在恭亲王府居住的奕之孙,著名画家溥儒为其母项太夫人祝寿,在恭王府的大戏楼办了最后一次堂会,当时以梅兰芳为首的名角纷纷前来献艺。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恭王府的堂会辉煌不再。
随着慈禧最后闭上双眼,皇家的堂会如江河日下,败叶纷纷,连德和园大戏楼上都开始燕子筑巢,皇家的堂会渐渐只成为太监们和那些遗老遗少们憧憬的梦寐。随着恭王府的衰败,王府的堂会已成明日黄花。恭王府昔日堂会办得地动山摇般的辉煌,如今王府的大戏楼上竟然挂着一张张蜘蛛网,戏台上堆满了杂物。全京城四十多家王府,再也没有一家能办得起像样的堂会了,如残日西坠,如落叶秋风,如镜中花水中月。一位八十多岁的贝勒爷的后代,说起当年他们先人开的堂会来,那一脸深纹厚皱里竟然发出青春的回光。
辫帅办堂会
辫帅在中国近代史上赫赫有名。张勋是也。
率五千辫子军就敢北上京城,就敢改朝换代,推翻民国,复辟清王朝,让皇帝重新登基,辫帅胆大包天。
辫帅之名冠之已是民国了,全国都剃头剪辫子,唯独张勋脑后仍然拖着一根大辫子。非但他梳辫子,他的军队里人人都有一根大辫子,而且是自愿留的,没有人强迫。
辫帅出身贫寒,家中几代皆目不识丁,张勋就是背着白丁一块,穿着一身补丁粗衣走上社会的。完全依靠自己的本事,摸爬滚打,出生入死,张勋熬出来几乎是个奇迹。像张勋这样奋发图强、艰苦奋斗、不屈不挠的贫苦农民不多。他完全靠自学愣能读懂《论语》,深夜挑灯夜读《三国》《水浒》,行军作战之余,有空就在地上练字,后来竟能写出一手拿得出场面的大字楷书。张勋聪明绝顶,读过的书皆熟记于心,得空就给弟兄们讲《三国》,说《水浒》,道《岳飞》,俨然成为军中一杆旗。
辫帅还爱戏、懂戏、会戏,是戏迷、票友,关键是极有戏缘。
辫帅办堂会也是京城一绝。老梨园伶界的名角如谭大王、余三排、王瑶卿、杨小楼、卢胜奎都被请到辫帅府献艺,新秀如四大名旦、四大须生,都是辫帅府办堂会的必请之客。在京城梨园有辫帅请谁是谁有面子一说。请谁谁到,谁到谁拿真玩意儿,这在民国初年是独一份。袁世凯曾请谭鑫培办堂会,谭大王一拱手,谢了,不去!给多大的戏份儿都免了。谭老板瞧不上这位大总统,瞧不上这位粉墨登场的大皇帝,于是八抬大轿都抬不动。袁世凯气得跺脚击掌,下令禁止他演戏,封杀!谭老板也英雄,也血气,戏可以不演,那也不给你唱!但辫帅一请,他必到。梨园内的人甚至以被辫帅请为荣,可见辫帅在梨园的影响力。辫帅并不像我初中历史书中说的那么黑,那么坏,因为搞复辟,让全国人民唾弃。民国初年,京城梨园最不让名角们唾弃的就是辫帅,即使他下台了,倒灶了,没权了,不能称辫帅了,依然如故。
辫帅当年驻兵保定,为听谭鑫培的戏,他竟然骑快马进北京,听完戏后,又骑马连夜跑回保定军营,由此可见辫帅的戏瘾,由此可见辫帅的执着。
辫帅爱戏、迷戏、懂戏,尤其对《三国》的戏不但能懂、能唱,还能勾了脸,挂了须,扎了靠,蹬了靴,拿了道具就能上台演,敢和京城的名角配戏,唱念做打,一点儿不含糊,叫好喊彩的一浪高过一浪。
辫帅府办堂会和其他府宅不一样,“志愿者”多,一听说张大帅办堂会,街前街后,府前府后,都是志愿服务者,看轿的、引路的、唱名的、帮着提东西搀人的。一是辫帅人缘好,从不小看人,从不恶待邻人,有难但凡对张勋伸手的,不会少于五块大洋。二是大家都知道张府办堂会请的都是京城最有名的名角,而且被请的名角来张府堂会,个个都拿出看家本领,真练活儿真拼命真动真本事。因此这些志愿者只图堂会大戏一开,蹲在大院墙根蹭戏听。蹭戏人多的时候,辫帅府胡同能蹲一胡同人。当时票友圈里有句话:宁听张家墙外戏,不去戏园看生上戏。
1922年,民国十一年,张勋六十九岁,办了三天祝寿的堂会,办得搅动了整个梨园,吸引了数不尽的戏迷。多少人都花上钱、托关系、走路子,要去辫帅府上听堂会。单说名角,榜上有名的,唱红的,唱爆的,几乎都群英聚会齐到了辫帅府。有杨小楼、梅兰芳、马连良、余叔岩、龚云甫、孟小茹、钱金福、王凤卿等,甚至连八十多岁的伶界老前辈孙菊仙都请来了。戏迷、票友们比辫帅都兴奋,都激动,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多名角群星荟萃,满堂辉煌?
仅举第一天堂会的大轴戏为例,唱的是《回荆州》,辫帅亲点的戏目。梅兰芳饰孙尚香,杨小楼饰赵云,龚云甫饰吴国太,王凤卿饰刘备。掌声、喝彩声、叫好声,如春雷滚动,看得人个个如醉如痴,舍身忘己。最后一天的大轴戏,竟然请伶界老前辈孙菊仙登台练他的绝活儿《鱼肠剑》。孙菊仙曾经和谭鑫培同台“练活儿”。谭大王当时是头牌花脸;孙菊仙当时是头牌老生,和梅兰芳的爷爷梅巧玲同台唱戏。那天的《鱼肠剑》孙老前辈唱得如黄钟大吕,抑扬顿挫,响遏星空,正应了“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一连三天,满城无不说辫帅家堂会的。票友都憋着看辫帅七十大寿时的堂会。据说伶界的名角都纷纷向辫帅表示,在张大帅七十整寿堂会上再聚帅府,再铸辉煌。张勋拱手相谢。据后人传说,大帅送名角出门时讲了句实在不该说的话:除非我张勋过不了七十,过七十祝寿再请各位老板们!
谁都没想到,人高马大、健康没病的辫帅第二年未满七十,竟然折了,没能过了七十大寿。堂会至此,再无盛会。
程长庚闹堂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