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的咖啡馆却让人有些受不了。它比老舍描述的老北京的茶馆还“闹人”。走进伊斯坦布尔的咖啡馆,仿佛进了闹市,嘈杂之声扑面而来,有说的、笑的、叫的、闹的、哭的、喊的,没人装斯文,没人装绅士,都像是被咖啡彻底醉倒。听不懂,但看喝着咖啡有说有笑喜怒皆形于色的咖啡友,似乎正聊得上劲儿。朋友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真正能和北京的“侃友”PK的,只有土耳其咖啡馆的“咖友”,他们喝着土耳其咖啡从早晨可以一直侃到下午,不吃饭不动窝,不休息甚至不降声。你没去过伊斯坦布尔的咖啡馆不要紧,可以找查尔斯·马里·吕利耶绘的《土耳其咖啡馆》,透过油布你都能听见咖啡馆里如何热闹。
我到土耳其朋友家做客方知道,就像中国人以茶待客,土耳其朋友进门就热情地招呼你喝咖啡,而且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方知他们是把中美洲和巴西的高品质的阿拉比卡咖啡豆混合在一起烘烤,屋里渐渐有一种清香,细闻竟然有些沉香的味道,香味渐浓渐重,再闻有一股细细的刚刚掰开的烤白薯的甜味,我们都会心地一笑。土耳其朋友并不多说,他们是让我们静静地享受咖啡的香薰。然后是细细研磨,土耳其人极其认真,极其仔细,仿佛是在从事一项即将获得诺贝尔化学奖的试验。地道的土耳其咖啡必须用专门的小铜壶烹煮,像中国老北京热酒的锡酒壶,小巧玲珑的铜咖啡壶中只能倒出两小杯咖啡。
我端起一小杯咖啡,但见上面全是泡沫,泡沫下面是又黑又浓的咖啡,喝一口,又苦又涩,舌尖上还感觉到有沙粒,用中国话说有些牙碜。土耳其朋友乐了,想爱上它吗?那就住下来,十几天后你会离不开它。但那时那刻我是享受不了。
在博斯布鲁斯海峡钓鱼,就在钓船上,土耳其人还忙里抽闲动手研磨咖啡,任凭风浪起,仍然一丝不苟。然后十分有滋味地,十分享受地,十分自在地慢慢品着又是泡沫又是沙粒的咖啡,一旦钓竿上的铃声响了,就放下咖啡急奔而去。喝咖啡钓鱼两手硬两不误。土耳其人真会享受生活,他们身上依然有奥斯曼帝国的遗风。
白天鹅咖啡馆
咖啡对欧洲人就那么重要?就那么须臾也不能离开?阿登伯格曾经写下这样的诗句:
你如果心情忧郁,不管是为什么,去咖啡馆!你深恋的情人失约,你孤独一人,形影相吊,去咖啡馆!你跋涉太多,靴子破了,去咖啡馆!人内心万念俱灰,走投无路,去咖啡馆!你所得仅仅四百克朗,却愿意豪放地花五百,去咖啡馆!你仇视周围,蔑视左右的人们,但又不能缺少他们,去咖啡馆!
咖啡馆就那么万能?
比利时朋友告诉我,咖啡馆就这么万能。
到布鲁塞尔大广场,坐在咖啡馆里,品着哥伦比亚咖啡,望着对面的白天鹅咖啡馆方知,没有咖啡馆就可能没有马克思、恩格斯的相识,更没有他们的合作,也没有马克思和燕妮那浪漫真挚让后人羡慕的爱情生活;卡尔·马克思可能会变成一个无名无声的流浪汉,他连去的地方都没有,世界之大会容不下这位长着狮子鬃毛一样大胡子的“闲汉”。更让人震惊的是,没有咖啡馆,马克思、恩格斯就写不出来《共产党宣言》,十月革命的炮也难响,也给我们送不来马克思主义。
咖啡,除了咖啡,你还能叫卡尔·马克思选择什么?
在中国,在布鲁塞尔广场旁光着屁股挺着小鸡鸡撒尿的小男孩的知名度要远远高于广场上的白天鹅咖啡馆,但白天鹅咖啡馆对于马克思的一生来说太重要了。那是他绕不过去的里程碑。
马克思贫穷,但他再穷,也不能断了咖啡。曹雪芹先生贫困潦倒时有“举家食粥酒常赊,卖画钱来付酒家”,马克思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但他宁肯吃不饱,也要喝咖啡,他的稿酬绝大部分化作了咖啡。马克思对咖啡的钟爱可以和阿登伯格媲美。人们是这样形容他的,如果他不躺在床上,那他一定在咖啡馆;如果他不在咖啡馆,那他一定在去咖啡馆的路上。形象、精彩、生动,真马克思也!
马克思被德国驱逐流落到布鲁塞尔以后,几乎整天都泡在白天鹅咖啡馆中。他的所有社交,他的所有思维,他的所有乐趣,他的所有生活都在这间咖啡馆里。甚至他和燕妮恋爱都没离开咖啡馆。他的伟大也是因为有了咖啡,有了咖啡馆。他和恩格斯在白天鹅咖啡馆相会,开始共同写作生涯,从《神圣家族》直到震惊世界的《共产党宣言》,都是在又浓又苦又黑又涩的咖啡中升华而成的。是咖啡造就了一代伟人,是咖啡成就了马克思,白天鹅咖啡馆吸引那么多中国游客,来布鲁塞尔的中国官方代表团几乎一律要到布鲁塞尔广场瞻仰白天鹅咖啡馆,那也是因为“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没有哪位共产党人愿意相信《共产党宣言》是在咖啡馆里诞生的,而不是诞生在枪林弹雨、腥风血雨、阶级斗争,以及火与血的搏斗中。没有哪一位共产党人愿意相信,共产主义的幽灵是产生于两个大胡子一杯接一杯的咖啡痛饮之中,产生于那一杯杯打着旋涡泛着白色泡沫的苦涩的黑色咖啡中,产生于那一把大胡子后面沾着咖啡沫的嘴唇喋喋不休的演讲中。咖啡,咖啡,除了咖啡还有什么?这是马克思的话,在他最苦最难最穷时刻,白天鹅咖啡馆的侍者问他还需要什么?因为他的账单已经快叠成叠了,但他的稿酬还没有到。卡尔·马克思像对侍者,更像是对自己说,咖啡,还是咖啡。
我静静地望着白天鹅咖啡馆,望着那只展翅飞翔的天鹅,它见过卡尔·马克思,也见过恩格斯和燕妮。白天鹅飞走了,但咖啡,布鲁塞尔广场的咖啡还在,那咖啡香细细的、甜甜的、醇醇的,悠长悠长……
咖啡,还是咖啡
星巴克的老店在美国西雅图,我也是愣撞见的。
在西雅图访问之余,想亲眼看看美国的大型农贸市场,这就来到了西雅图的派克农贸市场。派克农贸市场果然浩大,东西果然便宜,果然新鲜。一边看,一边和北京的农贸市场比较,嘴中一边啧啧声不停。
走出农贸市场,也累得脚腿软,朋友说请我喝最正宗最地道最古老最纯正的星巴克咖啡。
在美国和在欧洲一样,待客请友喝杯咖啡既是礼节也是情分,但他说的星巴克咖啡在北京就我知道的也有几十家,何谈此处为最?原来离派克农贸市场仅一箭之遥便是星巴克咖啡店的最早老店。让我大吃一惊的是,这座星巴克的鼻祖店竟然只有一道门脸宽,且店内一无桌二无椅,顾客盈门,一直排到大门外,都是站立式,现磨现冲现喝,一屋子咖啡香气,直沁人心脾。授人玫瑰,手有余香,让人感到进了这间咖啡店,一身都是咖啡香。
再让我感到吃惊的是,排队买咖啡,一个人买三四种咖啡,站着蹲着喝,说着笑着喝,竟然有三分之一是纯粹的中国人,一阵阵地道东北口音、北京口音、江浙口音的说笑声冷不丁地灌了满耳朵。
星巴克老店中的服务员忙得手脚不停,她时断时续地在回答着我的提问。她说,她们这里来的中国人很多很多,都是很内行很有讲究的咖啡老客,熟悉品牌,熟知咖啡,每个人至少要买三种咖啡,他们人人都是左手端着咖啡杯,右手提头号咖啡袋,他们比一般美国人都懂咖啡。
她说,凡是千里迢迢找到这里,凡是极有耐心排长队来买咖啡喝,往中国带咖啡的中国人都是热爱咖啡的人,都是真正懂星巴克咖啡的人。“两个凡是”讲得漂亮。
中国人“热”咖啡的“咖啡族”,什么时候冲击到美国啦?
惭愧,直到十八岁,我才第一次见到咖啡,因为是一种浓缩咖啡,我一直以为咖啡不是豆,咖啡是粉。当咖啡豆摆在我面前时,我以为是我曾经仅见过二三次的巧克力豆,兴奋地拿起一颗放到嘴里,愉快地咀嚼起来。正是那一次,我生平第一次尝到了咖啡的味道。后来和友人们闲聊,无意中发现,我竟是同龄中最早“吃螃蟹”的人。从此再也不感到惭愧了。
那是公元1968年春天的一天。
我们大院里有一位老大哥,北京外语学院的大学生,大家都尊称他为“老师”。一是他学问渊博,通古博今,我们佩服;二是能说会道,常常就一个极简单的问题讲得我们目瞪口呆。我们这帮中学生算是彻底服了。“老师”领我们几个弟兄到外交部大院他一个同学家。没想到屋里还坐着七八个哥们儿,都是等着开洋荤的。
“老师”先正言,不是开什么洋荤,是让大家品味世界上的另一类文化。那时候大院都传“老师”颓废了,退出“文革江湖”了,而我们觉得“老师”更深沉了。
他端着一个四方铁盒,从每个人面前走过,我们每人挑了一颗,我挑了一颗比较大比较亮的,我以前似乎见过,这是国外的巧克力豆。放到嘴里毫不犹豫地大嚼起来,没想到那家伙简直就是“毒药”,又苦又涩又辣又呛。每个人都禁不住吐出来。伸长舌头叫苦。“老师”笑了,说弟兄们不但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尾巴摇。
下面才是喝咖啡。用我的话说,苦不堪言。丝毫没喝出个好来。几乎没有一个人喝干一杯,仿佛那就是毒药。一哥们儿说,这就是咖啡啊?书上说得不是挺好喝的吗?另一哥们儿说,不喝不知道,一喝才知道,世界上确实有三分之二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又一哥们儿感言更具有“真理性”:外国人真不容易,天天吃忆苦饭。
以后二十年再没见咖啡,再没喝过咖啡。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但“老师”当年那句话我却记住了,他说,中国人喝咖啡受不了,就像外国人第一次喝中国的工夫茶一样,这就是文化的差异。三十五年前,正值“文化大革命”高潮中,能说这样的话,不愧为“老师”。
2007年,我去巴西访问,在里约热内卢的一家咖啡店,躲开那喧闹的歌舞,迎着大西洋的海风,要了杯地道的巴西咖啡,慢慢品着,慢慢喝着,三杯未尽,从鼻子里喷出的热气都渗着一股浓浓的咖啡香。
像我这样木讷、老顿、守旧的人都愿意品品咖啡,中国的改革开放岂止撼动一代人的心?
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到,如今,“老师”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