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
安特生离开这个世界半个多世纪了。
五十多年前的今天,八十六岁的安特生异常艰难地闭上了双眼。他还有什么奢求吗?这个世界对于他来说几乎是完美的。用中国传统的标准衡量他,立功、立言、立德,皆全矣。半个世纪以后,位于瑞典斯德哥尔摩郊区的瑞典东方博物馆依然是研究东方文明,研究中国古代文化,研究仰韶文化的“必修课堂”,许多藏品都是世界珍品,世界绝品,都是历史的见证。而这所在中国也没有的东方博物馆的首任馆长正是这位安特生,而且这座东方博物馆也正是因为安特生的藏品而建,因展出安特生的考古成果而闻名世界。安特生的考古著作未能等身,但也灿灿发光,含金量最大、最有价值的都和东方有关,都与中国古老文明有关。从1923年出版的《中华远古之文化》开始,到1947年写成的《河南的史前遗址》八部考古力作,巍巍乎,灿灿然。
一个外国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用考古第一个证实了周口店有“中国人”,第一个证实了史前中国有文化,第一个把中国的远古文明开创性地命名为“文化”。自安特生命名“仰韶文化”以后才有了文化的称谓,我总感似乎可以和秦始皇始称为皇帝相比。自秦始皇以后两千多年的封建中国再也没有哪一朝哪一代不称皇帝了,自安特生以后,人们再也跳不出“文化”的命名了,才有了“龙山文化”“红山文化”“大汶口文化”“齐家文化”“良渚文化”“马家窑文化”“马厂文化”“卡诺文化”“大溪文化”等。安特生是中国考古学的开掘人、奠基人、扛鼎人。那他还有什么闭不上眼的呢?
瘦骨嶙峋,说话都困难的安特生多次示意他要面向东方思考,因为那个时候他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五米以外的东西。但他想念他一生最辉煌最幸福最事业最让人留恋的中国之行。他想再一次回到中国,到东方去。然而他未能如愿。在他身体还健壮时,还像一只强壮的北方驯鹿时,他不了解东方新兴的大国的变化,更不知道什么叫“黑锅”“高帽子”“案底潮”。很长一段时间,甚至在他死去已经二十多年以后,他还背着这样的“黑锅”,被中国人看成是西方特务,是文化特务,破坏、盗窃中国文物,隶属批倒批臭一类。
安特生热爱中国,热爱中国文化,崇拜中国文明。
但安特生只能魂游东方了。
乙
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让安特生和中国结缘。1914年“中华民国”北洋政府聘任远在瑞典的安特生为“中华民国”政府农商部矿政顾问。现在说法不一,有说当聘任安特生的电报递送到他手里时,他刚刚从北极探险回来。好几次都险未归程,那时候他对遥远的东方,对陌生的中国只充满着好奇和幻想。他曾手搭阳棚往东望,像中国《西游记》中的孙悟空,他的确动过心想要去东方而不是去北极探险。因为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同胞,瑞典人探险家斯文·赫定在中国的探险和考古有了震惊世界的发现。斯文·赫定穿过俄罗斯一头就扎在了中国的敦煌,又闯进了荒无人烟的罗布泊,几次差点命丧途中,和他一起探险的人先后死去两人,连跟随的骆驼也死了七头。但斯文·赫定却成功了,他向世界揭示了那个曾经辉煌而现在已经消失在沙漠中的古楼兰王国。当然我的一位朋友曾经告诉我,斯文·赫定把古楼兰王国的遗址也破坏得够呛。那真是“乱砍滥伐”“胡挖乱采”,破坏得满目苍夷。但那是在一百多年前,你就是把官司打到慈禧、光绪面前也定不下罪,更何况谁也不认为那是犯罪。但是一个外国人冒死闯进无人区,在沙漠里挖啊掘啊的,当时的官吏政府都觉得那厮有病,没有一个人认为那黄沙下面有“真金”,没有一个人不认为斯文·赫定是傻瓜、中邪、着魔。那时正是大清王朝光绪二十七年,谁还顾得上一个外国来的“傻子”“疯子”?斯文·赫定却成功了!至今对古楼兰国的考古尚未有超过他的。
安特生也在为斯文·赫定庆幸,严格意义上讲,斯文·赫定既不是一位考古专家,也不是一位古代文化、古代文明的研究者,充其量他就是一个冒险者、探险者,嗅着鼻子寻找金矿的梦想发财者。但斯文·赫定有福气,死里逃生,用中国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竟然在世界考古历史上榜上有名。
安特生一肚子学问,一腔抱负,却选错了方向,他没有向东方行,没有行走中国,却偏偏认为世界的奥秘在南极、北极,他向两极行,把功夫下在了南北极。
安特生“中彩”的说法之一是北洋政府要聘请外国专家帮助我们找矿开矿发展经济。想借助西方的人才力量,但又不敢找对中国野心勃勃的,蹲在家门口流着涎水的外国人,颠来倒去认为北欧的瑞典是世界上既有现代技术、人才,又对中国没有太大野心的国家之一,因此才决定从瑞典聘人。而安特生在瑞典已赫赫有名,是瑞典乃至北欧最杰出的地质学家,成果硕硕累累,中国政府有眼,慧眼识珠,且安特生那年正好四十岁,正年富力强,经验丰富。
第二个说法就是,安特生由中国著名的地质学家丁文江先生力荐的。丁文江先生要为中国找一位有真才实学,能办事,能办成事,且能吃苦耐劳,不辞辛苦,不惧危险,不图名利的专家,那就是安特生。丁文江,伯乐也。
丙
安特生挺怪。他从瑞典到中国,走水路可一直坐轮船到广东或天津,然后再直奔北京;走旱路可乘火车穿越俄罗斯,穿过中国东北,一直坐到“皇城”,那时候北京火车站就开设在前门。但安特生不循常路。他走印度,像中国唐朝大和尚玄奘一样,穿越印度。1914年印度的路不是好走的,除了那崎岖小路、险路、没路可行的路,还有那要命的瘟疫、疾病和古怪的天气。安特生的艰难堪比二十二年后中国红军的二万五千里长征,他从印度穿越,又横越新疆、青海、甘肃、宁夏,他的行程不下三个二万五千里长征。他是沿着丝绸之路而行,一路上,安特生没闲着观景,而是一路疾行,一路学习,一路准备。他是第一次踏上东方的土地,这是他去履新的前奏。
安特生终于到达了中国的首都北京。
我看过几张安特生的照片,印象深,高个儿,健壮,宽颊、大额,头发稀疏,自然后背,络腮胡、方口、厚唇、秃鬓,北欧人典型的高鼻深目。坦率地说,我对他的印象深是感觉他和另一个外国人——加拿大人白求恩——很像。请教了几位朋友都说像,真像。尤其是安特生打着一副绑腿,穿着一双又旧又笨的皮鞋,胸前也像白求恩那样在西式夹背心外面十字交叉地背着东西,像打着绑腿的八路军敌后武工队。牛皮带绷得紧紧的,一边是望远镜,一边是测量仪器盒,不说明还真以为是八路军武工队,一边背着王八盒子,一边背着子弹夹,有股子豪气。安特生没摆他的洋人架子。那个时期“洋人”在中国走路都像钟摆一样左右晃得厉害,像螃蟹一样,横行霸道,视中国人为草芥。安特生没白走几趟二万五千里长征,他了解东方民情,也了解中国国情。他是来做事的,不是来耍横、摆谱、做官、捞钱的。
从西北归来的安特生,又转身扑到华北的山山岭岭之中,风餐露宿,风雨无阻,整天钻山沟,爬土塬,敲敲打打,背回一篼大大小小的石头,白天辛苦一天,晚上还常常点着马灯在帐篷中逐一分析研究。
几乎所有随行的中国人都以为这位高鼻子蓝眼睛的洋人有毛病,每天不知疲倦地在探索寻找什么,也都对这位高大的洋人健壮的身体感到佩服。安特生的生活乐趣是游泳和太阳浴,他常常跳到河水中畅游,然后爬上岸来,赤裸裸地躺在草地上,手脚大字伸开接受阳光的洗浴。他认为那是一种最惬意的天然享受,在他的祖国瑞典可不是天天都能享受灿烂阳光的。而跟随他的中国人却很难接受他这种裸体的天然浴天然泳,认为他很“二”。我想起我曾看过一张白求恩在晋冀边区光着屁股游泳的照片,不知是谁在何种情况下拍的,但照片中白求恩高兴得像一个玩水的孩子,照片显示他正又拍水又大笑,似乎正蹚水上岸。当时跟随白求恩的八路军战士都是经过挑选的,还都接受不了白求恩这种裸泳裸晒,更何况二十二年前的河北农村?翻阅安特生留下的照片,却没有一张是拍他游泳洗澡的。但无论生活环境,生活条件多么艰苦,安特生都是笑容常在,每天都乐呵呵的。尤其是裸泳裸晒以后,简直像吃了一顿大餐,爬山越岭的劲头更大了。
搞地质勘探是件苦活儿,我一个大学同学,叫孙宁海,曾经在青海勘探局第六勘探队工作,他说在西北搞野外勘探找矿堪比唐僧西天取经。他曾经念过两段反映他们生活的顺口溜,因印象深,我竟然几十年未忘。“远看逃荒的,近看要饭的,细看才知道是勘探的。”“有女不嫁勘探郎,一年四季守空房,有朝一日回家转,带回一堆破衣裳。”更何况半个世纪之前的安特生呢?安特生不简单。
功夫不负有心人。安特生是成功者,他为中国政府在一年时间内在河北省宣化地区找到了一处大型铁矿,烟筒山铁矿。紧跟着又在唐山还发现了一处有色金属的矿脉。安特生了不起。他被中国政府正式嘉奖,还被引进中南海勤政殿受到当时中国国民党政府的大总统袁世凯的接见。很可惜,这方面的史料保存下来的极少。安特生有功于中国。他也获得了中国的肯定,很可惜没留下袁大总统接见他的照片。但那是真实的历史。
正当安特生准备大展宏图地干下去的时候,袁世凯倒台了,北洋政府陷入走马灯似的内耗战争,谁还顾得上一个灰头土脸的“洋鬼子”搞的什么勘探项目呢?
安特生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丁
中国有句成语: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未料,安特生然也。
安特生在中国政府不助的情况下,求救于他的瑞典朋友,直接给瑞典王国的王子写信求援,他想为瑞典的博物馆采集史前的动物化石。凭借着安特生在学术界的威望和他的建议的价值,安特生得到了瑞典国内的支持。他的伯乐——中国地质研究所所长,中国著名的史前脊椎动物化石研究专家丁文江先生也很赞同这一计划,兵荒马乱的年代,没有洋人参与其中要四下搞考古搞勘探谈何容易?中国有句俚语: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那时候的中国到处都是兵。但丁先生深明大义,他批准了安特生的采集化石计划,提议中瑞双方平分化石标本,并要瑞典方为中国提供留学生奖学金。
安特生有职业的敏感。
一个很偶然的机会让安特生听说北京周口店的红色黏土中有很多碎骨片。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动物的碎骨片,更没有人知道这是何时的碎骨片。
安特生最感兴趣的就是未知数,都不知道才让他去知道。答案就在问号里。
1918年3月的一天,初春的北京金黄色的迎春花开了一路。安特生也悠闲,他骑着一头雇来的毛驴,带着几位助手,一路碎步赶往周口店。据说一路上,安特生发出许多让随行的中国人纳闷的古怪叫声,觉得这位把胯下的毛驴累得直放屁的外国洋人怪得很。原来安特生是在模仿一种山鹿的鹿鸣,好几次把雄鹿从林中唤出,安特生多才多艺。
当年周口店极野极荒极自然极原始,他们就依山靠村搭起帐篷开始作业。安特生是位工作狂,常常一天从太阳刚出山一直工作到夕阳西下。他在一座当地老百姓称之为鸡骨山的山坡上开始小规模地发掘,找到了许多动物的化石。他白天工作,晚上研究,进行鉴别分类,仔细辨别研究。安特生自己著有一本书,叫《黄土的儿女》,其中写了他这段生活。看看这位在中国人眼中有些奇怪的老外是怎样描写他那段生活的:
正当我们发掘(鸡骨山)的时候,一位老乡走了过来。他打量了我们一下说:“在这里待下去没有什么用。离这里不远有一个去处,你们可以在那里采到更大更好的龙骨。”我深知要在中国寻访龙骨,决不能放过任何线索。于是我立即向那个人做进一步的了解,他所介绍的情况看来很可信。于是我们立刻收拾工具,跟着他向北面的一座石灰岩小山头走去……我们在那里搜索不大一会儿,就发现一件猪的下颌骨。这是一个好兆头,说明我们来到了一处比鸡骨山希望大得多的化石地点。当天傍晚,我们满怀希望地返回住地,好像重大的发现已经在向我们招手……次日,阳光普照,我们沿着一条直路,从我们下榻的小庙向那处名叫“老牛沟”的新地点漫步过去。这个地点总有一天会变成考察人类历史最神圣的朝圣地之一。
就在这次考察中,安特生注意到堆积物中有一些白色带刃的脉石英碎片。安特生真职业,他马上想到,凭借它们那锋利的刃口,用来切割兽肉是不成问题的。那么,它们会不会被我们人类的老祖宗用过呢?这儿至少具备了人类祖先生存的环境,他们应该在这里生活过。安特生自信,仿佛他透过那厚厚的积灰层看见了几十万年前的一切。安特生轻轻地叩着岩墙对他的合作伙伴师丹斯基说:“我有一种预感,我们祖先的遗骸就躺在这里。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去找到它。你不必焦急,如果有必要的话,你就把这个洞穴挖到挖空为止。”
安特生走后,师丹斯基继续在周口店待了几个星期才结束工作。
但师丹斯基并没有惊人的发现,十次发掘九次空,但安特生更相信自己的判断和预感。有时候人的预感似乎有神灵在暗示,否则人类真可能错过寻找自己祖先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