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东南,五老峰下,三叠泉南,东望鄱阳湖,西看折桂寺,西北有木瓜洞,西南有犀牛塘,密林掩映,冈岭起伏,流水潺潺,园田逶迤,真神仙地也。此处果然有“神仙”,历史上享誉天下的书院之首白鹿洞书院就隐藏在此!
白鹿洞书院大门不大,石框门,还是骑石道而起,一点儿不辉煌,不雄伟,不像国子监大学堂,巍巍乎,伟伟乎!门框有石匾,黑底白字,刻着五个颜体大字:白鹿洞书院。五个大字端庄肃穆,功底自溢,非这五个字恐不能镇住这个历史上大名鼎鼎的书院。题匾者李渤也!
李渤乃白鹿洞之主,白鹿洞书院的创始人。白鹿洞因李渤养一白鹿,鹿与人朝夕相随,鹿解人意,故人称李渤为“白鹿仙人”“白鹿先生”,他隐居读书的这块宝地因此而得名“白鹿洞”。
李渤,生于唐末,唐王朝大厦将倾,社会无道。李渤也想救世济主,官也做到“副部级”,但“以直忤旨”,“不苟合于世”,不同流合污,于是“副部长”没做够两年,就被一贬再贬,终于被贬到江州做刺史。我想李渤看到唐王朝腐败已进骨髓,政治上已然心灰意冷,仕途暗淡无光,个人于世风不容,索性找一环境优雅、避世脱俗的“世外桃源”,遂平生之愿,伴青山绿水读书。我想李渤在江州为官(江州即今日之九江),他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很可能遍访庐山上下、九江前后,从鄱阳湖走到长江边,他终于选中了庐山脚下的这块“神仙地”。一千三百多年后,我看此地仍有味道。山中有林,林中老树遮天;四下有泉,水中有奇石怪涧;四季常青,百鸟云集,曲径通幽,恬趣自然。
李渤在白鹿洞半官半隐,半仕半读。迁客骚人、文人学者得知纷纷会聚白鹿洞,有点儿像比他大一岁的刘禹锡《陋室铭》中说的:“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唯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以我之见,刘禹锡之言“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皆不如庐山白鹿洞。
白鹿洞一时也热闹,也欢畅,也通达,也荟萃;高谈阔论,谈诗论文,时时有琅琅书声。这和西晋时期“竹林七贤”不同,据史所记,来这里的文人都是读书人,尤其注重文人之道、斯文之雅,读书交汇,解疑释惑,渐渐形成风气,十数人、数十人聚于一堂,或林中树下,或泉边亭下,相聚而就学,讨论研究问题,慕名前来参观学习的人也渐渐多起来,白鹿洞书院渐成规模,遂成雏形。这才有李渤题词“白鹿洞书院”,今日之白鹿洞书院鼻祖当为李渤。现在书院后面有白鹿洞,洞中有白鹿,皆为当今挖掘出土之物,据考证是明末之物,现供奉在白鹿洞。然亦有人以为不然,毕竟是传说,皆无史记载,供白鹿在此反而弄巧成拙。我以为不然,李渤在此读书方有书院,无李渤焉有此情此景?供白鹿又何妨?以当代文学家巴金、夏衍为例,晚年皆离不开他们心爱的猫。我尊重北大著名教授金岳霖先生嗜好养鸡,喂一头极高大雄壮的云南斗鸡。此鸡和金先生同桌吃饭,金先生外出散步,那只大公鸡挺胸昂头紧跟其后,引来路人围观,金先生不在乎,大公鸡亦不在乎。人之所好也。李渤玩得高雅,独爱白鹿,形影不离,文人之传习,何责之有?
到了南唐时期,南唐李后主的爷爷,即南唐开国皇帝李昪,提倡“开门办学”,读书人扬眉吐气,文人自视清高,读书渐成风气。公元940年,也就是南唐升元四年,南唐王朝发现了白鹿洞书院。白鹿洞书院得到南唐朝廷的重视很可能是因为它为社会培养过不少有用之人,有名之人。李昪不愧是开国皇帝,重视人才,重视教育,重视办学,把白鹿洞书院办成了“庐山国学”,由国家主办,亦称“白鹿国学”。李后主的先人讲究学德,办此学不忘白鹿洞之主李渤。白鹿洞书院的名气更大了。到南唐中主李璟时期,李璟还到白鹿洞书院视察过。从史料上看,李璟不是走马观花地视察一遍作作秀,而是认认真真考察了这所国学,接触了在读的学生,国家花钱办学不能白花。他看到一名叫江为的学生的题壁诗“吟登萧寺旃檀阁,醉倚王家玳瑁筵”,极为赞赏。
白鹿洞书院即使到了南唐后主李煜时代,仍愈加昌盛。李煜政治上的昏庸终于把南唐王朝葬送了,后世所有的评论都是指责李煜荒淫昏聩,除了整天和后宫的美人吃酒吟诗听歌看舞,从来没有干过一件正事。中国人习惯颂其白则“著粉则太白”,斥其黑则“漆黑一团”,评价我们的先人亦然。其实李煜做皇帝十分注重教育,十分看重文人,十分重视知识。李煜时期白鹿洞书院名声大振,读书者纷至,其中不乏当世之名人,如李中、刘钧等,学生最多时竟达数百人,以南唐之偏隅小国,在如此偏僻的林中书院聚起那么多热衷读书、立志读书的才子,委实不易。我在书院看了看当时开的课程,除儒家孔孟经典著作外,还有历史、地理、诗文、军事、天文,以及诸子百家文集。不客气地说,即使我们现在的博士生也不见得能读得了那么多经典。“精于经史,能为文章”,有的才华横溢,以文学盛名,翻翻《全唐诗》,有不少篇皆为白鹿洞书院的师生所作。“神仙地”出了不少“神仙”!
作为庐山国学的白鹿洞书院值得向后世炫耀的是,它开创了中国式的“升堂讲说”,或称为“升堂讲释”的教学形式,其教育现代化已经跨越一千三百年矣,谁敢不让其炫耀?先人之智慧。
据《南唐书·朱弼传》记载,朱弼作为书院先生,“每升堂讲释,生徒环立,各执疑难,问辩蜂起,弼应声解说,莫不造理”。真了不起,这种民主的办学教学方式延续到今天,我们亦不见得能完全做到,更未有任何突破。白鹿洞书院值得一赞。
直到公元1179年,白鹿洞书院迎来了南宋著名的理学家、教育家朱熹。朱熹不愧大人物、大手笔,白鹿洞书院到朱熹时期才真正到了顶峰。白鹿洞书院名气之大、之盛,影响之远、之广,朱熹造就,此言我以为中肯。
朱熹到白鹿洞书院时,他为地方官。连年战乱,白鹿洞书院几乎为一片白地。中国历史上有一恶习,朝廷一乱,国家一乱,战火一起,兵变一起,首先遭难的是建筑,无论宫殿、城池、房屋、庙宇,一把火烧了干净,一把火烧了“革命”。项羽攻占咸阳,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的邪火,千仇万恨集中到了咸阳秦始皇的宫殿上,集中到阿房宫上,集中到骊山墓上。白鹿洞书院仅一读书之地,历史上竟然遭受数次“兵燹”,现在白鹿洞书院最古老的建筑竟然只剩下明成化年间建的棂星门。说到底,这棂星门得以幸存,还得益于其为花岗岩石打造,六柱五间,二层石梁连接,棂星即文星,文星未倒是因其坚固,又不怕“一把火”。即使这样,我细看棂星牌坊上仍留有破坏的凿痕,上面镶嵌的刻有图案和铭文的石牌早已不翼而飞,不知是官为还是匪为。非常可惜,朱熹大家在白鹿洞书院办学的遗迹,除了存留在涧中巨石上的“漱石”“枕流”外,几乎荡然无存。中国改朝换代的破坏力何其大焉?躲进深山老林的一间学舍亦被破坏得如此彻底,作为后人我们也真为有这样的前人感到心愧。
朱熹来时,这座曾经辉煌的国学院残破得如同战争遗址,房宇教室“损其约七八”,仅余地基础石还能辨得出当年兴学办学的规模。
朱熹也一眼看中这块“神仙地”,“无市井之喧,有泉石之胜”,四面山水,清秀环合,得天独厚。
白鹿洞书院的复兴起于朱熹之手。朱熹也真有“派”,白鹿洞书院重建开学之际,朱熹带领他的属下,当地所有地方官吏,以及书院的师生,举行了隆重的开学典礼。祭拜完正堂正位的先师先圣以后,由朱熹升堂讲第一堂课,《中庸首章》。那课开得也惊天动地的,白鹿洞书院的吸引力从此重振。朱熹是教育家,是中国历史上真正懂教育的专家之一。老先生自领“洞主”,自为导师,亲定学规、教规、院规,亲设课程,我看老先生亲自开设的课程和指定的必读书目,虽现在文学院的博士不能逮其所能。
白鹿洞书院的最大特点是教人亦教礼,要求学生知书达礼。德为上礼为上的教育给我以极深刻的印象。白鹿洞书院建有礼圣殿、宗德祠、先贤书院、忠节祠、紫阳书院,师生之间,学生之间,迎客送宾,升堂讲学,均有礼仪,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朱熹老先生规矩大。
白鹿洞书院有看头,有滋味,有讲究,一位朋友用“两个凡是”来品味。她说凡是来到白鹿洞书院走路高抬腿轻放脚的人,凡是走进白鹿洞书院凝住神提住气、两眼肃穆、口无乱言的人,皆读书人也!
过棂星门有一水池,上有一骑马拱桥,人称状元桥。到白鹿洞书院的人都要认真仔细隆重严肃地过状元桥,体会着过桥为状元的滋味。走过状元桥就进了礼圣门,这座先师大成门正是当年朱熹遗钱三十万修建的,东西有庑,两侧偏房,偏房的柱联写得文质彬彬的,一联为“一帘风雨王维画,四壁云山杜甫诗”。另一联为“诗写梅花月,茶煎谷雨春”。礼圣殿是白鹿洞书院的主殿,殿正中有孔子行教石刻立像,有两人高,刻得孔夫子先生有神有态的,据说最初是唐代吴道子所绘。这就是其为何神采奕奕了,吴道子唐之大师,中国画坛有“吴带当风,曹衣出水”的美誉。原来是吴道子的神笔,虽为他人所仿,终有气有神。左右立有石刻四个大字,“忠”“孝”“廉”“节”,即为朱熹所书,一人多高的大字,更显得遒劲沧桑,古朴有神。旁边还有“四圣”刻像,即“复圣”颜子、“述圣”子思、“宗圣”曾子、“亚圣”孟子,你往前一站能不肃然起敬?
白鹿洞书院有朱子祠,在礼圣殿之右,祠内有朱熹的自画像石刻,站在朱熹老先生像前却难有威严师道之感,不知是朱熹自画画得无神无彩,还是后人仿刻得有形无神?站在我面前的就是一个穿着质朴的老秀才,越看越觉得竟然像落魄的文人。惭愧,不敬他老人家了。但再看朱熹为白鹿洞书院题写的“教条”,一股股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言忠信,行笃敬,惩忿窒欲,迁善改过。
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行有不得,反求诸己。
朱熹语录堪为座右铭。受教育,受教育!
朱熹也有平常人平常心的一面。他建的丹桂亭里,他亲手植有金桂和银桂,每年桂花一开,香飘四院,直沁人心腑。朱熹的意思是让他的学生“折桂”,都能登科。所谓“五子登科”就是说后周时代的窦禹钧,其有五子,俱折桂登科。据说朱熹常用此事来激励他的学生。可惜我们来得不是时候,桂树光有翠叶不见桂花,难得“折桂”。
白鹿洞外清泉流水,小桥断崖,诗情画意,但是流水之中有巨石横亘,石上有描红大字“枕流”,一说是朱熹的手书。说朱熹常常坐在此泉中石上读书,流水潺潺,书声琅琅,得意之时,头枕石听水望天沐风,朱熹真神仙。
朱熹主持的白鹿洞书院在全国影响最大,当比如今之“北大”“清华”,朱熹治学天下为范。朱熹为天下学子兴教足矣。
非常可惜,到元末明初之际,白鹿洞书院竟然毁于战乱,书院遗址已成虎狼出没之地,甚至瓦砾之间的大树竟然有数围之粗。据记载,朱熹兴学教学之书院荒芜一片,房屋无存,仅存“枕流”“濯缨”两石桥。朱熹的遗迹几乎全靠史料记载,后世人重修重建的。
呜呼哀哉,书院命运多舛,让一代代读书人心酸,好在现在又都一一恢复,用心看看,竟然大都是公元1980年重建之物。但白鹿洞书院长存,读书人还是应该去去这中国历史上的第一大书院,感受感受千年前的读书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