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
山药蛋开花美。
成百上千亩的山药蛋一起开花更美。
看过那片铺天盖地的山药蛋花的人都会魂牵梦萦,都会感慨万千,都会手足无措,都会沉醉其间……
那片山药蛋花白得像六月蓝天上的白云,像九月初秋铺满大地的月光,像十二月大小兴安岭初场大雪,像腊月兴凯湖结了厚冰的湖面。
种那片山药蛋的农民们说,那花开得像漫坡走回家的绵羊,像吐絮待收的棉田,比那杏花梨花俊,比那满月下的滹沱河水甜……
花开花落。花开得美,开得灿烂、畅心、奔放,秋上一定会大丰收。老百姓不用再担心饿肚子,不用再操心走西口,不用再过那“泪蛋蛋滚下哥哥的脸”的分手时刻,只等着起房梁,垒院墙,安门窗,娶新娘。什么花开得能有山药蛋花甜?
绿
山药蛋好种好活好收成。我们村的老乡说山药蛋是受苦人家的娃,吃的再粗再糙也能长成五大三粗的愣后生。
村里的好地一亩能长三千斤山药蛋,薄地孬地也能产一千多斤。种山药蛋和种棉花、谷子、高粱、玉米、麦子不一样,“野生野长”,基本不靠人伺候,草都不用锄一遍,地都不用耧一回,化肥农药都可以不上。山药蛋厉害,野草争水争肥争地争不过它,连害虫也不吃不咬它的叶,难怪老乡们也感叹,山药蛋秧秧可惜了,只能沤肥了,连猪羊都不吃。它唯一害怕的就是“地老虎”。老乡说,老虎谁不怕?连人都怕。老百姓挖出吃山药蛋的“地老虎”,往往是放在太阳底下活活晒死它,解恨,给山药蛋出气。
山药蛋中的极品是紫皮的山药蛋,长得能像奥运会用的标准铅球,紫皮紧绷着,泛着紫罗兰似的彩色。划开那层薄薄的紫皮,会沁出一层白嫩嫩的浆水。
我在农村插队时,家家户户都有地窖,储存山药蛋,有的地窖很大,地下有三四间房大。那时候生产队的男劳动力,一个人平均要从地里担回三万斤山药蛋,没个好身板没个好肩膀是扛不下来的。山药蛋丰收了,女人们也开始忙了,忙着把山药蛋洗干净擦成粉,做成粉条。秋后到村里看看,家家户户院里院外都挂着一排一排雪白雪白的粉条,有时候串个门,走个亲戚都要拂开挂满一院的粉条,一股股细腻细腻的淀粉味香甜得让人发醉……
黄
马铃薯传入山西、内蒙古可能在明末清初。以后两地多次闹过饥荒灾年,和其他地方相比,饿死的人不多,研究者认为其中全靠马铃薯救命。那东西产量高,抗旱抗寒又抗虫,不知救了多少人的命。
它为什么取名叫山药蛋呢?这名不甚雅,既然救过山西、内蒙古那么多先人的命,为何不取一大雅之名知恩图报呢?
一位山西籍的专家说,还能再起一个比这个名更亲、更雅、更高尚的吗?起个山药蛋的名,正说明晋人知恩、晋人有智、晋人有根。何以言之?曰:物与人同,名字叫“旦”的皆不凡,皆伟雄,皆人杰。何以见得?曰:潘光旦,著作等身,清华著名教授,怪才,国之大学问家,他坐着,毛泽东站着向他请教。周公旦,辅佐周公伐纣灭商,被称为周之第一功臣。高梦旦,民国时期中国学术界有两位“圣人”,一位是胡适,一位就是这位高梦旦。胡适说,梦旦更有资格当“圣人”。
外国人亦如此,顾拜旦,撒旦……
故此,叫“旦”是大尊大雅大敬。山药是一味中药,药中之“旦”,救命药也。
我亦言之,此旦非彼蛋,雅量地说那蛋是鸡蛋的蛋。
专家言之,汉语旦即蛋,古之通字。那个蛋亦了不得,了不起。没有鸡蛋何来有鸡?无蛋即无种。恐龙消失是因为恐龙蛋再也孵不出小恐龙来了。汝切勿言之蛋为粗话,男人之蛋,乃睾丸也,命也,无睾丸者,乃太监也。谁敢失蛋?谁敢亵渎蛋?
原来山药蛋是最美最敬最神圣的称谓。
后与一山西作家闲话,也说起山药蛋来。他十分恭敬地说,此言不差,蛋者谁敢不尊不敬?称我为山药蛋派作家,欣然也。敢称吾为马铃薯派作家,当面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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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药蛋的官名叫马铃薯,历史有多久远没有人能说清楚。它在南美洲安第斯山区土生土长,野生野长,是印第安人发现了它的“蛋”能吃。虽然印第安人只是把马铃薯连皮煮熟了吃,但在安第斯山区,土地并不肥沃,有马铃薯做食物,印第安人得以生存,慢慢地他们摸索着学会了种植马铃薯,马铃薯救了安第斯地区的印第安人。因此当地的印第安人把马铃薯当作上天派下来的神,当神供着。比中国人供财神、土地神还神圣得多。如果哪一年马铃薯减产,安第斯山区的印第安人就会有不少人饿死,他们认为这是神在惩罚他们,因为他们对马铃薯“怠慢”了。为了求得神的宽恕,他们就举行一次盛大的,几乎整个安第斯山区的印第安人都要参加的祭祀仪式。他们把杀死的骆羊和饲养的家禽,都深埋在马铃薯地里,最残酷的是他们还要杀死不止一对童男童女作为对马铃薯神的祭祀,以求得明年马铃薯丰收。血淋淋的残酷,但也说明马铃薯在印第安人心目中的地位。
马铃薯这个官名也是欧洲探险家给起的。没有人搞得清楚马铃薯原始的名叫什么,只考证出马铃薯是欧洲人的误听误译。印第安人经过数千年的摸索实践才得知其土里结的果实能果腹,他们为此跳跃欢呼,举行盛大的祭祀活动,给这种地下结果的植物命名极可能离不开“蛋”,很可能像山东一些地方一样把马铃薯称之为“地蛋”。
马铃薯传到欧洲整整一个多世纪,欧洲人竟然不知道“地蛋”可食,只把它作为一种开漂亮白花的外域植物在园圃栽种。后来贵族的淑女们开始把马铃薯的花别在帽檐上作为装饰,显示漂亮和尊贵。
马铃薯在欧洲大陆的推广,还得助于法国国王路易十六和他的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法国大革命,路易十六和他的王后都被送上断头台,人民公审,当众斩首,但马铃薯在法国的普及不该忘了这两口子。虽然这两口子昏庸奢侈得无以复加,他们也有一句名言,曰:“人民若无面包,那就吃蛋糕嘛!”中国也有位皇帝说过类似的话:百姓饿死,何不食肉糜?但言此语的晋惠帝乃“白痴”,而法国国王路易十六两口子皆“人精”,聪明智慧得不能再过之。现在也没人搞得清楚这对在法国历史上以昏庸和骄奢淫逸出名的断头国王王后为什么要大力推广马铃薯。历史是这样记载的:他们下令在王室的土地上都种植上马铃薯,并派精锐的皇家卫队把守看护,这就足以引起上上下下的关注。一到晚上,路易十六就下令看护的军队撤回营房,老百姓乘虚而进,偷挖走了王室种植的马铃薯,一传十,十传百,到波旁王朝被推翻,路易十六被斩首时,法国大多数农民都已开始种植马铃薯了。马铃薯的魅力!当历史迈过19世纪的门槛时,马铃薯迷人的白花已经开遍整个欧洲大地。不知道该不该用这个词,欧洲人征服了南美洲,马铃薯征服了整个欧洲。我把这段历史讲给那位山西籍的专家,他哈哈畅笑,言之:汝言不错矣,凡带“蛋”者,其力必不可限,其锋必不可挡,不是征服欧洲,是全世界!什么马铃薯?“地蛋”也!“山药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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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人种山药蛋,是在平地里挖个坑,把切好的山药蛋块丢进挖好的坑里埋好,远远不如山西人、内蒙古人会种山药蛋。我们是先耕地,再起垄,在高垄上种。我估计,我们的一亩地的收成要超过欧洲三亩地。这不是我说的,当我站在美国波士顿美术馆,站在弗朗索瓦·米勒的大油画《种植马铃薯者》前,我认真仔细地看米勒再现的欧洲人种马铃薯,确实够原始的。他的这幅画作于1861年,而1861年的山西种植山药蛋的办法要远比欧洲人科学。
感谢米勒,他是唯一以种植马铃薯做题材入画的大家。我看那刨土男人锄头上的土,感觉那马铃薯种深了,至少深了半寸。我种过不止一年的山药蛋。
去瑞典的哥德堡,看见中心广场上有一个高大的青铜雕塑。哥德堡的青铜雕塑随处可见,阳光下泛着翠绿的青铜发出阵阵的暖意,海风吹过,把落在那些曾经伟大、轰动一时的人物头上的海鸥吹得怪叫着飞开。车开过去了,那位朋友才指着那尊青铜像说,这是世界上第一个吃马铃薯的人,随后他又改口道是欧洲。他说那位站在风雨之中的铜像名字叫约拿斯·阿尔斯特鲁玛。看那个让中国人不好记住名字的青铜像,像个绅士,更像个骑士。准确地说,他是全世界唯一一位以吃马铃薯而被树碑立像的人。
欧洲人有时候真墨守成规。对待西红柿亦如此。从秘鲁、墨西哥传到欧洲整整一个多世纪,没人敢咬一口,白白放了一百多年,自生自灭。直到17世纪中叶,有一位法国画家曾多次绘画西红柿,他太爱这种被人称之有毒、有剧毒的浆果了,为了它,他愿意去死。于是他冒着去死,去立即就死的危险吃了一颗西红柿,西红柿才在欧洲传开。但没有人为那位不知道名字的画家塑像。是他名气不大?是他勇气不足?还是西红柿比不得山药蛋?那时候,西红柿是水果,以后是蔬菜,而山药蛋以前是粮食,维持生命的口食,现在依然是全世界人类不可缺少的粮食。据科学资料记载:山药蛋是世界上第四大重要粮食作物。如果没有它,世界上数以亿计的人可能要面临饥饿威胁。山药蛋不简单。虽然貌不惊人,但它却能撼动整个地球。它拥有三万九千多个蛋白质编码基因,每个中含有四个彼此之间有相当大差异的染色体,而大多数人类细胞中只有两个染色体。山药蛋都有些神秘了。
山药蛋不但穷国吃,穷人吃,富国、富人也离不开它。我在美国从东海岸走到西海岸,从城市走到乡村,山药蛋几乎无处不在,无桌不占,无人不吃。不但小孩吃,大人吃,老人也爱吃;不但黑人爱吃,白人爱吃,好像是美国人都爱好这一口。
据说美国的“软实力”体现在“三片”上,即薯片、芯片、美国大片。又说“美国要靠这三片打败中国”,说得挺让人起鸡皮疙瘩。我问过几位美国的专家,皆对以“三片”涵盖美国的“软实力”不解不惑不满。对美国靠“三片”打败中国则大惊大惑大窘。但一致认为,薯片打败的不是中国,是美国。
山药蛋果然厉害。
橙
也不是所有非山西、内蒙古人都不管马铃薯叫山药蛋。身为湖南人的彭德怀就把马铃薯叫山药蛋。
朝鲜战争第二次战役时,彭总就很激动很动感情地说,我们就是靠两弹(蛋)打赢的这一仗,靠手榴弹消灭了美国兵,靠冻得梆梆硬的山药蛋救活了志愿军。
彭总对山药蛋情有独钟。在西北作战时,彭总常常装着几颗煮熟的山药蛋,饥餐山药蛋,渴饮延河水。
解放太原那一仗,彭总去太原前线接重病的徐向前。不知该如何迎接彭总,彭总脾气大是出名的,搞不好会拍桌子瞪眼骂娘的。没人敢做主,请示徐向前,徐向前说按他家乡待客饭做。
据说彭总坐在餐桌前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因为他听说要“宴请”他。
第一道菜是辣椒炒山药蛋丝;第二道菜是山药蛋粉丝炖豆腐,上面泼了一层红红的辣子油;第三道菜是五台吊子,粗瓷罐里山药蛋块、白菜、萝卜,缴获阎锡山军队的罐头肉满满炖了一罐;第四道菜是过油肉炒山药蛋片;主食是铁锅闷山药蛋。
彭总最爱吃山药蛋,看过这一桌宴请菜,脸上阴转晴,举着筷子敲着菜盒说,痛痛快快吃!
毛泽东也不称它为马铃薯,叫它土豆。毛泽东虽在陕北十三年,但不爱吃土豆。
1965年毛泽东写过一首词《念奴娇·鸟儿问答》,讽刺苏联赫鲁晓夫的“共产主义土豆烧牛肉”,原句为:“还有吃的,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
一时间,批判赫鲁晓夫修正主义的,几乎篇篇章章不离批判他的“土豆烧牛肉”。土豆躺着也中枪,山药蛋也冤,被阉割了,错炖了。
现在中苏论战已经过去半个世纪了。事实逐渐浮出水面,原来土豆躺着挨的枪竟是黑枪。
赫鲁晓夫1964年4月在匈牙利访问时曾经讲过的原话是:“到了共产主义,匈牙利人就可以经常吃到‘古拉西’了。”所谓“古拉西”(goulash,来自马扎尔语的“香草gulya”)是一道匈牙利名菜,即把牛肉和土豆,加上红辣椒和其他调料,在小陶罐子里炖得烂烂的,汁水浓浓的,然后浇在面条上,很好吃。谁知翻译到中国报纸上,因为“古拉西”没有合适的译法,先试写成“洋山芋烧牛肉”,然后改成了“土豆烧牛肉”。
2006年我到匈牙利访问,专程去吃了那道中国人曾经人人皆知的“土豆烧牛肉”,即匈牙利人说的“古拉西”。那陶罐焖的土豆、牛肉真烂真香真入口,让人感慨不尽。我想说如果用我们家乡的紫皮山药蛋焖牛肉一定更香,看到周围有两位会说汉语的匈牙利人就忍住没说,却勾起了我对山药蛋的遐想。
夏天到了,有机会一定去看看山药蛋开花……
秋后有机会去晋西北,一定品品山西的山药蛋,那是给有福人备下的,没福的人尝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