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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文身文化说(2)

到西周时期,有一种刑罚称之为“黥”,就是在犯人的脸上刺上字,表示你是罪犯,走到哪儿都让人一目了然,无处藏身。后来又扩大到在罪犯和从战争中抢劫来的沦为奴隶的人面上黥文,以示你是奴隶,你是谁家的奴隶,想跑都跑不了。

我国古代有墨、劓、刖、宫、大辟五种刑罚,通谓之“五刑”。“五刑”之创,由来已久,甲骨卜辞中已有记载。其中的“墨刑”,又称“黥刑”。《周礼·秋官司寇》曰:“墨罪五百。”郑玄注曰:“墨,黥也,先刻其面,以墨窒之。”其具体的做法是在犯人的脸上或额头上用刀刻出文字或图案,再染上墨,作为受刑人的标志,是五刑中最轻微的一种。然而,即便如此,在“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古代,子女不能随意损害其身体,黥刑也便成为对有罪之人的严厉惩罚,能使其蒙受终生的耻辱。秦汉之际的英布早年因事系狱,被以黥刑,故又称为“黥布”,脸上的黥刑纹伴随他终生,永远暗示他曾是一个囚徒。这种印记由于是刀刻入骨而非针刺于皮,因此往往深入骨髓。晚唐文人段成式曾在《酉阳杂俎》中记载他堂兄的随从捡到几片破碎的颅骨,其中一片上有“逃走奴”三字,“痕如淡墨,方知黥踪入骨也”。“墨刑”的由来与原始社会的文身习俗有关系,但却毫无审美功能,而更带有震慑、警戒、惩处的意味。可见,黥刑从一开始就是与违法乱规者联系在一起的。

不过,唐代的地痞流氓们却将文身当成了一种时尚,这也从一个特殊的角度反映了当时的社会心理和宗教信仰。段成式所著《酉阳杂俎》记载,唐代中晚期在首都长安乃至全国范围内,有不少街肆恶少是纯粹出于自愿在身上黥刻文字、图案的。

上都街肆恶少,率髡而肤札,备众物形状。恃诸军,张拳强劫,至有以蛇集酒家,捉羊脾击人者。今京兆薛公元赏,上三日,令里长潜部,约三十余人,悉杖杀,尸于市。市人有点青者,皆灸灭之。时大宁坊力者张幹,札左膊曰“生不怕京兆尹”,右膊曰“死不畏阎罗王”。又有王力奴,以钱五千召札工,札胸腹为山、亭院、池榭、草木、鸟兽,无不悉具,细若设色。公悉杖杀之。

由上可见,刺青有多种叫法,又称“札青”“点青”“肤札”,几乎和今天的“文身”无异。那时,在长安的街头,刺青已经俨然发展成一个专门的行业,不仅有“札工”,还有专门洗褪刺青的针灸法。力士张千胳膊上刻的内容之狂妄大胆、激进,是他被京兆尹薛元赏杖杀的主要原因。但实际上,大部分的刺青者并非如此,张千之辈亦不过出于跟风追求“时尚”,标新立异而已。

上文的王力奴,花了五千钱,召了个专门给人文身的师傅,在自己身上文出山水画。说明文身艺术在唐代已经是一门艺术产业,有专门从事文身的艺术家,且大师的门槛并不低,要花五千钱。也说明唐朝时喜欢文身的人已然是一个庞大的社会群体。

唐朝时期的文身,文化色彩也越来越浓。有一名叫赵武建的年轻人竟然在自己身上文了一百六十处番印、盘鹊等,左右臂刺言:“野鸭滩头宿,朝朝被鹘梢。忽惊飞入水,留命到今朝。”据史料记载,长安高陵县曾经捉得一位文身者叫宋元素,全身文有七十一处文身,左臂曰:“昔日以前家未贫,苦将钱物结交亲。如今失路寻知己,行尽关山无一人。”叹人情之薄薄如纸,苦如黄连,确有味道。想起一位1957年曾经被打成右派朋友的四句诗:“都道人情薄似纸——真不差;自己跌倒自己爬——莫靠拉;交了一群好朋友——酒肉茶;临到危难去找他——不在家。”宋元素也是个知苦叹苦的人。再看他右臂上刺的葫芦,上出人首,大如葫芦。县吏不解,问之,言葫芦精也。这位中国文身的先驱,也真前卫得可以,先锋得出奇。我曾问一位懂文身的“人体艺术大师”,“大师”庄重得几乎崇敬地说,即使在今天,也绝对是“高版”!然而,更有甚者,还有个“警察”在自己身上刺了三十多首白居易的诗歌,其情形蔚为大观:

荆州街子葛清,勇不肤挠,自颈以下,遍刺白居易舍人诗。成式尝与荆客陈至呼观之,令其自解,背上亦能暗记。反手指其札处,至“不是此花偏爱菊”,则有一人持杯临菊丛。又“黄夹缬林寒有叶”,则指一树,树上挂缬,缬窠锁胜绝细。凡刻三十余首,体无完肤,陈至呼为“白舍人行诗图”也。

依然请教那位“人体艺术大师”,肃然起敬曰:真文化人也!真不愧是出杜甫李白的时代,他文过数百位“高人”,没有一位有如此文化底蕴、文化追求、文化档次的。

文身作为文化,到唐朝开始兴旺发展起来。

蜀小将韦少卿,韦表微堂兄也。少不喜书,嗜好札青。其季父尝令解衣视之,胸上刺一树,树杪集鸟数十。其下悬镜,镜鼻系索,有人止于侧牵之。叔不解问焉,少卿笑曰:“叔不曾读张燕公诗否?‘挽镜寒鸦集’耳。”

我自喻是读过两天书的人,正宗的大学七八级中文系毕业生,但和文身人韦少卿相比真有些汗颜,如果我真的看见这位少将军身上的文身,恐怕我也会像他叔叔一样,惭愧!吾真不如人家“不喜书”的小伙子。

原句出自唐人张籍《岳州晚景》:

晚景寒鸦集,秋声旅雁归。

水光浮日去,霞彩映江飞。

洲白芦花吐,园红柿叶稀。

长沙卑湿地,九月未成衣。

韦少卿将“晚景”误记为“挽镜”,将张说、张籍混淆,足见其“少不喜书”;然而其据此使人构图刺青,正可见其醉翁之意不在诗,在乎文身也。

到了宋朝,文身文化有一次大普及,但那时期的文身文化也主要是为“工农兵”服务,绝少“阳春白雪”。一部《水浒》让人窥见社会的角角落落都活跃着文身爱好者。(因有拙作《刺青的疑惑》,不再赘述。)

文身文化发展到清末民国初年,随着社会矛盾的尖锐,大批失去土地的农民变为流民,各行业大规模地膨胀,文身文化又悄然兴起,作为一种时代的社会中下层文化符号在传播蔓延。那时候一些行会中文身的普遍性几乎相当于当今美国NBA球星,主要集中在“帮里帮外”“道上道下”,它不但是一种组织的标志,也是一种显示身份的自豪。像拉“青皮”的、扛大件的、打鱼出海的、看家护院的、打场卖艺的、跑单帮的、耍把式的、走镖局的、青帮红帮的,身上都有文身,文的也是五花八门,并没有一定规矩,但又似乎有一条门道中都遵守的潜规则。那年代多文一条龙的、一只虎的、钻山豹的,甚至也有文入地鼠的,还有翘尾的蝎子、扬须的蜈蚣、吐芯的毒蛇。也有文兵器的,十八般兵器,样样都有。也有文十二属相、三十六煞星的。文人物的就更五花八门了,但以文关公、岳飞的为多,配以忠、孝、义、勇正楷的汉字,表明一种心意。帮里人相遇,有难必帮,甚至不惜白刀进红刀出,先是帮规验过,然后一伸右臂,人家文的是无篷无桅船,你文的是有钩有座锚,那就如船下锚,到家了。

这几年,北京的文身室如雨后春笋,更集中在东西城、朝阳、海淀。高级人体艺术室里总“镇”着一两位大师级的艺术家。一位在宽街的圈内知名度颇高的被称为“国手”的大师对我说,中国现阶段的文身艺术尚在初级阶段,一般离不开传统的“玩意儿”,主要是花、鸟、鱼、虫、兽,爱、恨、念、思、忠。写实的要求须毛顿见,玩虚的又讲究雾里云里水里梦里望世界。但发展趋势快、猛、凶,预约做文身的早都排到明年了。文身文化最是开放文化,现在最时髦、最热闹、最前卫的是洋玩意儿。平安夜、情人节、圣诞节的预约图案一个比着一个的洋,基督教、天主教、十字架、圣母马利亚应接不暇。文身的位置也在发展,已经由脖子、手臂、肩头、脚踝、小腿,逐渐向腰腿、肚脐、后背、前胸发展,逐渐向男女都一样发展,比着发展,比着找齐。

这位“国手”大师讲得头头是道,他说,文身文化是所有文化中最富有个性、最充满个性、最提倡个性的艺术,自我是文身文化的灵魂。他说有一天他接到一单,是文三排书写得极其古老复杂的古罗马文字,据说真正能看懂并能念出这种文字的人,全中国也不多。问那人为什么要文这么一排“天书”?那人哈哈大笑,说那就对了,因为那是我生命的解码,我是文给上帝看的。

“国手”最杰出的“大作”是他曾经为十二位妙龄姑娘各在后颈背处绣了两只起舞弄影,成双成对的彩色蝴蝶,十二位少女绝无重复的,那真叫美,真叫绝,真叫艳。那都是世界上最珍贵、最稀少、最美丽、最漂亮的原始森林中的热带彩蝶。为什么要文一上一下两只相亲相爱的彩蝴呢?“国手”神秘地一笑,那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蝴蝶是真正的一夫一妻,雌雄相守决不叛情,姑娘们都为有那么一对绝代双骄而感到高兴自豪。你知道为什么梁山伯与祝英台死后双双变成蝴蝶了吧?

你不是问文身文化吗?这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