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蜀中盗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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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市井(4)

曾宏元含着泪劝慰一回,众人越发痛哭不止。他知道此时哪有好言语能让他兄弟欢心?便不再劝导,自个儿默不作声地转身来到镇南,先去棺材铺花七两银子寻了一副上等的柏木棺材,吩咐店里的小伙计将张鹏举的尸体殓好。又去马车行里雇了一挂大车,在车把式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地将张鹏举的灵柩抬到马车上。

曾宏元做完这一切,又来到张家兄弟面前,小声地说道:“回去吧。”一行人便不顾漫天风雪,哭哭啼啼地簇拥着马车,缓缓向遂州城驶去。

当日下午,天降豪雪,鹅毛般的雪花弥漫天地间,载灵的马车行走十分艰难。

酉时三刻,众人才疲惫不堪地来到涪江渡口。此时,天色已更加昏暗。张氏兄弟焦虑地站在码头上四下张望,他们哪里还见得到船家的踪影?宽阔的涪水上,空余一江白茫茫雪浪。

曾宏元把张家兄弟叫到一起,商议拿个主张。

“码头封渡,还有个球主张。赶紧寻一避风处,就地过夜!”张二牛定是气昏了头,张口一句粗话,倒也说得在理。

曾宏元想想也是,还能有啥更好的法子呢?众人只好在码头旁边破败的龙王庙里安顿下来,眼巴巴地等待天明。

九人又冷又饿,瑟瑟地挤在一起。

一更天后,雪下得更猛。庙外的江风呜呜地声同鬼嚎,一阵紧一阵地吹。屋内昏黄如豆的油灯,发出忽明忽暗的光,幽幽地照在黑亮亮的土漆棺材上。

整个破庙里,隐隐透出一股骇人的阴冷之气。

突然,一阵雪风吹过,上了闩的庙门竟然“咣当”一声打开了,桌上的油灯一闪而灭。

众人骇了一跳,借着窗外幽暗的雪光,紧张地向庙外望去。涪江上风雪正紧,哗哗一片滔天黑浪。

坐在最里边的车把式怪曾宏元没关好门,说他魂都遭吓掉了。

张氏兄弟也七嘴八舌地说,曾先生莫要开玩笑,刚才硬是把大家骇安逸了。

曾宏元赌咒发誓说门闩肯定是插上了的,而且自己还一直用背死死顶着庙门,但硬是日怪得很,就是顶不住,要怪只能怪雪风太大了。

油灯重新被车把式点燃,庙里多少有了一点阳气。九个人开始没话找话说,借以互相壮胆。

曾宏元背靠着庙门,想想刚才的怪事,背心一阵阵发麻。他本想说句笑话让大家放松一下,谁知道嘴巴不听使唤,小声而恐怖地冒出一句:“莫不是鹏举兄阴魂不散,要我等为他报仇?”

众人听他一说,脑子里立即浮现出张鹏举满面乌青浑身血污的模样,陡然觉得屋子里寒冷了许多,嘴角控制不住地抖动起来。

曾宏元看着众人古里古怪的神色,背心处如遭电击,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庙门上靠了一靠。

刹那间,九个人同时听见庙门被人吱嘎一声推开……

黑暗中,曾宏元吓得大叫一声:“有鬼!”

众人齐声惊呼,慌不择路地拼命而逃。曾宏元一介医生,怎敌得过张氏兄弟和车把式八条莽汉?

宏元先生被众人东推西搡地撂倒在地,哪里有一丝力气爬起来?他嘴里“呼呼”地喘着粗气,身子不停地瑟瑟发抖。

庙外雪风依旧呜呜地吹,破败的庙门更是咣当咣当地响个不停。

空荡荡的破庙里,突然听得一人大声叫道:“曾宏元,好计谋!”原本好端端的柏木棺材瞬间爆裂成片,张鹏举满身血污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第二天,遂州城的大街小巷里,便盛传曾宏元是华佗再世,扁鹊重生。张鹏举也逢人便讲:“宏元医术高超,我身中沙舵爷九阴断魂掌,气绝多时,他竟然能够妙手回春。”

曾宏元遂成一代名医。

不信么?遂州天上宫的大门上有联为证:医风耀遂州,武功盖斗城(斗城,遂州的别称)。曾宏元为什么要把张鹏举的武功与自己的医术相提并论?老辈人都知道其中的秘密。

神眼先生

有遂州人李洋者,早年留学美利坚,归国后任职京师总理衙门。然其深感时局动荡不安,遂弃官避乱蜀中,埋名隐姓匿于遂州玉堂街尹家花园,从此不问时事。

邻人不知李洋姓甚名谁,见他时常戴一副金丝边眼镜,皆呼之眼镜先生。

先生喜读古书,尤好古玩,坊间盛传“眼镜”有神眼之功。每每鉴赏古物,年代出处尽知,邻人莫不景仰。

平时闲来无事,李洋贼一般睁着双眼,终日游走于城里的大街小巷,但凡见到心仪之物,不惜重金求购。久之,遂州城内那点宝贝疙瘩,差不多被他淘了个十之六七。

去城十里,一山巍峨。山号明月,传为前朝贤相席书墓葬处。唐贾岛宰长江县时,常登此山,留有“长江频雨后,明月众星中”之佳句,赞其美。山中古木掩映,庙宇森森,白日里亦少有人至。

李洋则喜其幽静,常独自一人去林间。见到无主古墓,辄挥钎掘之,收获颇丰。

端午节,李洋携断铁钎数十,至南街铁匠铺。出银五两与“张打铁”,求其锻打成新钎。

“张打铁”正饮酒,见“眼镜”送活儿上门,招之同饮。

“眼镜”不善饮,一杯即醉。

乘了酒性,李洋便胡说自己月前曾夜盗一墓,碑文阴刻“皇恩浩荡”。墓坑深达丈余,墓壁之石坚硬似铁,镶缝皆瓦灰糯米浆搅拌浇筑而成。其耗时五更,撬断钢钎无数,天亮之际得以攻破墓壁,慌乱中撬启棺盖,伸手入内,触之如人昏睡,仿佛若有体温。时狂风暴雨骤至,天空电闪雷鸣,墓壁四周彩绘形如魑魅。

“眼镜”言及此,犹惊骇战栗:“那日逃回尹家花园,莫名其妙得了一场大病,卧床月余才恢复元气。”

“张打铁”呷了一口酒,白眼道:“掘人祖坟,断子绝孙!”

李洋尴尬地笑笑,直言再不敢盗挖古墓了:“新钎打好后,烦请张师傅散与邻人,以作修房造屋之用。”

“张打铁”又抿了一口酒,点头称是。

李洋从此不再上明月山,然其好古之心终无法改变,遂收荒于城乡间。

秋九月,李洋游于遂州蓬莱古镇,见南街屠户周二家一巨型屠案古朴凝重,黑沉沉案面暗泛红光。不由心里头大喜,欲以百两银子求购。

周二不识李洋,见其肩挑收荒箩筐,却又戴一副金丝边眼镜,笑其“土碟子涂红汞冒充洋盘”!窃以为一张破案能值几个铜钱?遂欢喜得手舞足蹈,连连点头同意将案桌卖给他。

李洋搜遍全身衣袋,也没找出十两银子来,直急得额上冒汗。突做痛苦状,对周屠户大声嚷道:“吾内急!”

周二用手指了指后院,答道:“过菜园即是。”

李洋快步从屠宰行后院冲出,一路小跑至家,取了银子又匆匆返回周二肉铺。

时,肉铺外观者十余人。一木匠模样之人,正用刨子卖力地刨那张横案。

李洋大急,忙喝令其住手。然案面已刨去十之八九,新案面上干干净净,油迹全无。

李洋捶胸顿脚,大骂周二不止。

周屠户见买家莫名其妙骂自己,知其必与木匠刨案有关。忙释之曰:“吾见屠案污秽不堪,故请隔壁李四木匠刨之。”

李洋叹息道:“此案乃百年古物,内有一硕大蜈蚣虫,其终日饱食血气,已成神物,能治百病。然此虫岂能片刻离开血气滋养?虫必死矣!”

围观者听李洋说得活灵活现,终是不信。周二举斧劈案,内果然横卧一条蜈蚣,壮如拇指,貌类蛟龙。

惜其已死去多时矣。

周屠户大愤,以斧削指,滴血喂之,终不能活。

李洋悻悻而去。

围观者始信李洋确有“神眼”之功。

雅僧

历代文人论及蜀中风情,不外乎成都妖娆遂宁画邑。民间小老百姓则有顺口溜说,清风雅雨建昌月,重庆妹儿川南客。

单说这雅州之雨,四季朦胧如烟,把一座川边小城浇灌得水嫩鲜活。去城二十里地有一座蒙山,山不甚高,却因为题有“扬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之句而名扬全国。蒙山中有个皇茶园,一园茶树皆古木,所产茶叶不论明前还是雨前,无不醇正清冽,去风十里犹闻其香。

大宋神宗三年春,京师开封府的广利寺中,来了一位挂单的南方和尚,满口蜀音,自言年龄已逾一百二十岁,但人们看到他却健步如飞,疾如英男。一城军民争相哄传,纷纷前往广利寺探望,莫不惊讶老和尚的容颜宛如孩童一般嫩滑。

流言传入宫中,神宗皇帝听说后,以为异人,着近侍太监宣蜀僧入宫面圣。

蜀僧跟随太监阔步进入宫中,帝见和尚容颜圆润如婴,一时惊为天人。忙降阶以迎,询问所服何种仙草神药而得此效果?

蜀僧对答道:“贫僧幼时家境贫寒,常常食不果腹,唯有山间茶树遍野,沸水泡之聊以充饥,以致成癖。百十年来,贫僧日饮茶水十余盏,从未间断过。”

帝又问和尚所言神茶产地之所在,蜀僧从容答曰:“此去千里之遥,西南蜀郡有蒙山,神木即产此山中。”言毕,和尚请辞退。

圣上初时不许,细想蜀僧乃世外之人,强留又有何益?遂钦赐锦缎袈裟一袭,金杖一根,放和尚归去。

自从蜀僧离开京城后,神宗皇帝莫名其妙多了一层牵挂,他常常想起和尚说的话,臆想着蜀中蒙山必是蓬莱瀛洲一类的仙境,心中便无限地向往。

一日早朝后,神宗皇帝急宣大学士苏轼进殿面君。

苏轼乃蜀中眉州人氏,学究天人,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尤其对饮食茶道有着极深的研究,堪称养生学的大家。

神宗皇帝开门见山地说起自己近日的所思所想,他料定苏轼必然知晓蒙山茶的秘密。

谁知道苏大学士听了圣上所思后,竟然满头雾水,他捋着长长的美髯沉思良久,才遗憾地回答道:“诚蒙陛下垂询,请恕臣直言,蜀人但知有蒙茶天下第一之说,实不知该茶尚有这等神妙的功效。”

神宗皇帝并不满意苏大学士的回答,便以蜀僧年逾一百二十龄尚能健步如飞相诘,定要讨个说法。

苏轼见皇上脑袋长了“包”,只好搪塞道:“臣的故乡相距蒙山两百余里,轼孤陋寡闻,或许蒙茶真有返老还童的功效也尚未可知。”

圣上听了苏轼的解答,心中越发不快,遂口谕苏大学士,令其择日启程,回蜀中探个究竟。

苏轼领了圣旨,一路上忐忑不安地回到家中。他知道这是一桩很恼火的苦差,设若蒙茶确有老和尚所言的功效,自然一好百好。倘有一丝一毫不合皇上心意的地方,不论如何禀报,都少不了要吃“夹心板子”!

苏学士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