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秀每日早出晚归,哪知详情?偶有交好的同僚私下暗示,他也不肯相信。端秀曾经问过内人,阿春慑于那拉氏淫威,吞吞吐吐不敢说破。端秀自个儿留心观察月余,确信那拉氏丑行属实后,便放出狠话要让那些偷腥者,“猫儿抓糍粑,脱不了爪爪”!
奕川和胡汉文都是平头老百姓,听说端秀放出了狠话,心里甚是恐惧。自古道民不与官斗,他们哪有不惧怕府倅大人之理?两个人商量后决定不再与那拉氏往来,以避其祸。
那拉氏一个大骚包,正和二人翻云覆雨搞得兴起,怎舍得两条“骚牯棒”就此离去?她见二人害怕,打气地对他们说:“尔等尽管放心前来,看端秀小儿敢奈我何?”
二人虽然得了那拉氏的口头“包票”,但终究胆小怕事,不敢再入瑞园一步。
那拉氏由此对端秀恨入之骨,巴不得他出门遭马车撞死,遭歹人杀死!
临近瑞园,青羊正街上有一泼皮冉二,人称“冉土匪”。
“冉土匪”垂涎那拉氏美貌日久,却一直苦于奕川和胡汉文相随左右,始终得不了手。现在二人怕事离开后,遂乘机死皮赖脸地来“嗅”她。
那拉氏知道冉二是恶人,不愿招惹他,但经不住“嗅汉”的软磨硬缠,思之其或可制端秀,遂与之通。
端阳节,那拉氏设生日宴于南台轩。妇人诡称冉二为小叔,从重庆府过来为其祝寿。
端秀不知是计,依约前往。
席间,妇人与新欢大献殷勤。端秀高兴,饮剑南春酒一壶,醉瘫在座椅上,人事不省。
那拉氏见端秀烂醉如泥,便将其置于衣帽架上的黑色大氅收入包裹中,雇黄包车先行。冉二踉踉跄跄搀扶着端秀,随后回到瑞园。
是夜无月,星光也不甚明了。
刚至家,端秀正欲推门入室,醉眼蒙眬见一男子,身披黑氅从阿春房间内翩然而出,晃眼不见了踪影。当下疑团顿生,以为内人受那拉氏影响,也在家里偷奸养汉,遂折身来到阿春下榻处,厉声责骂。
阿春见有客人新至,不便和他争论。忍气吞声打来热水,帮夫君洗漱干净后,扶其到床上休息。
端秀见阿春不言不语,只道她做贼心虚,嘴里不停地骂些不干不净的话,直到迷迷糊糊睡去。
那拉氏住侧室,听到了端秀的呼噜声,知其已熟睡,便把阿春叫过去,好言好语劝她。说端秀虽然无端责骂,终究是自己的丈夫,所骂之言全是酒后的胡言乱语,不要记恨于他。
阿春很诧异婆婆的言行,但听她说得合情合理,虽然心里有些纳闷儿,嘴上却说我怎么会计较于他呢?
婆媳二人相谈良久,直到亥时,阿春才从婆婆房中离开。她径直走到丈夫的卧室里,本待与他同眠,但又恐其酒后性烈如火,让自己白白吃些苦头,便依旧回自己住的耳房就寝。
翌日晨,天色尚未明亮。
阿春早早起了床,径直来到丈夫卧室外,听室内寂静无声,意其酒酣正浓睡,便没有打扰他。随即顺着阶沿准备去东池如厕,刚到那拉氏卧室木窗下,隐约听见二人喃喃靡语,虽然细如蚊音,仍让阿春脸红心跳。她知客人必夜宿于婆婆处,自道家丑不可外扬,待会儿丈夫醒来后,再请他婉言相劝为宜。
阿春如厕后匆匆返回,快步来到丈夫卧榻的房间里,准备为他更衣。谁知推开房门,猛然看见丈夫僵卧血泊中,颈上刀痕累累,不知何时被歹人杀死在地上。
阿春慌忙跑到庭院里,大呼有贼。
那拉氏急忙从卧室里走出来,急切地问贼人何在?
阿春情急之下,一时无言以对。
那拉氏冲入内室,见了端秀的惨状,伤心地大哭道:“逆妇谋杀亲夫,必是记恨昨夜吾儿痛责之仇也!”遂来到园外大呼小叫,恳求街坊邻居帮忙,缚了阿春送官。
邻人皆面露不屑之色,无一人助她。
冉二恰到好处地来到跟前,二人合力将阿春绑了,一路大声辱骂着押往将军衙门。
夫婿无辜被害,自己又无故被绑,阿春顿时心如刀绞。她见那拉氏与冉二眉来眼去,情知此事必是奸夫淫妇所为,但苦无证据,有口莫能辩也。想到夫婿已死,自己苟活世上又有何益?遂任由差人吼堂如雷,始终闭目不言。
那拉氏鼓巧簧之舌,在将军桂八爷面前历述昨夜阿春夫妻反目之事,且多次言及端秀责骂阿春,是其见有黑氅男子从她卧室奔出的缘故。以此咬定端秀必为奸夫淫妇所害,望将军大人依法严惩,为儿报仇。
桂八爷初时还认为那拉氏“疯牝狗”龇牙咧齿地乱咬人,后见阿春一言不发,认定其也不是个“好货”。加之死者又是朝廷命官,便不问青红皂白地将阿春枷了,着令严刑拷询。
阿春的心已死,任差人们百般拷挟,终不发一言。
桂八爷是当朝有名的“巴图鲁”(满语勇士之意),向来佩服硬性的人,认为硬汉子多忠勇之士,绝不会干偷鸡摸狗之事。他见阿春一个弱女子身受拷挟之刑,居然面不改色,疑端秀之死或另有他情。遂吩咐差狗将阿春押入大牢,择日再审。
桂八爷换了便服,只身来到小南街暗访。
一街邻居皆愤恚,纷纷向桂将军诉说那拉氏荒淫无度,必是凶案主谋无疑。
桂八爷听了邻人诉说,心愈疑。夜里,亲入大牢,反复以言劝导阿春,想让其开口说话。
阿春初时一言不发,后见桂大人态度诚恳,思之再三,或可为夫婿报得此仇?但她所言既不责怪那拉氏,也不承认杀害了端秀,更坚决否认与他人通奸。
桂八爷听了半天,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心头火起,骂她一个傻女子,有必要为一个恶婆婆背黑锅吗?
阿春听了桂大人责骂,心里好受了一些,泣涕曰:“妾家命薄,嫁得如此人家,想是上辈子造了孽这辈子来还孽债的。然婆婆虽恶,是否涉嫌杀人,吾未亲见,岂可胡言?至于责其短扬其丑,晚辈后生又怎敢污言秽语乱说?”
“那拉氏所言黑氅男子事,作何解释?”
阿春急言:“何有此事?夫君回府前,只婆婆携丈夫黑氅到妾家寝室小坐过一会儿。”
桂八爷听了阿春之言,坚信其不是杀害端秀的凶手,然苦于找不到为她开脱的证据,只得收监待判。那拉氏与“冉土匪”,二人嫌疑重大,终因无凭无据,得以逍遥法外。
桂将军在成都任上十五年,始终未找到刺杀端秀的真凶,致使案件一直悬疑。
三年后,阿春病逝狱中。
杏儿
一江春雨,两岸杏花。
咸丰季年春,朝廷开设恩科,乡试在即。川中各州县学子水陆并进,汇聚潼川府。
江阳学子李雪笠,沿涪江溯水西行,一路游山玩水,好不逍遥快活。三日后的黄昏,孑孑行至遂州张家花园,看看天色已经黑尽,心头一急,慌不择路来到庄前,叩门借宿。
庄园内传来一阵犬吠,继而又寂静无声。
良久,出来一位绿衣女孩,年约十六七岁,容貌娇艳,清丽如画中人。女孩儿见了李雪笠,嫣然一笑。
李雪笠见姑娘右手执着灯笼,左手拈一枝杏花,美艳逼人,忙过来行了礼,道明因急于赶路错过了驿馆,欲借宿庄上。他一边卸下肩上的夹背,一边彬彬有礼地说道:“烦劳姐姐通报!”
绿衣女孩闻言,将李雪笠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并未开口说话。复转身入宅内,不一会儿,出来一位老者,清癯儒雅,一眼便知乃饱读经史之士。问及姓名,始知老者姓张名昌泽,遂州名士船山先生张问陶之后,乃此间花园主人。
李雪笠连忙上前施礼,拱手道明来意,请求老者容其暂住一宿以待天明。
老人没有多问,点头请李雪笠入内。
绿衣女孩执灯笼在前导路,李雪笠随老者一前一后进入园中。初入宅,青砖照壁巍峨矗立,照壁右侧蜿蜒曲折一条花径,夹道修竹婆娑,桃杏吐艳。
李雪笠心里甚是欢喜,安顿妥善后,独自挑灯夜读。窗外春雨淅淅沥沥,经夜不息。
翌日晨起,李雪笠信步踱于庭外菜园中。远望涪水一线如练,两岸柳丝闲垂,不觉诗兴大发,随口吟哦道:“两岸晓烟杨柳绿。”正低头思联句,身后有声如黄鹂婉转响起:“一园春雨杏花红。”
李雪笠闻言,不觉痴迷发呆,如此妙联,如此美声,必绝色佳人也。他一边品味,一边轻轻拊掌,慢慢侧过身来,看见一蓬碧玉般翠绿的芭蕉林下,站着一个仙人儿,清纯如初春畦地里带露的菜蔬。
女孩儿绿裙飘飘,正是昨夜开门迎纳的执灯者。
李雪笠恍如梦里,看见女孩去菜地里折了一枝带雨的杏花,拿在手里独自把玩,便有心卖弄学问,装模作样地吟诵道:“小楼昨夜听春雨。”
绿衣女孩想也没想,笑盈盈地随口和道:“深巷明朝卖杏花。”
两个人正唱和间,张老爷笑呵呵地来到菜园里,他客气地对李雪笠说道:“李公子切勿见怪,杏儿乃老夫所收义女,尚不知其父母双亲是谁。此女一直在寒舍长大,也是老朽闲来无事,自幼就教她一些诗词歌赋,天长日久后,聪明伶俐的她竟能联句成章,今日见了公子的风流文才,怕是有心讨教了。”
言毕,老丈招女孩至身旁,爱怜地吩咐道:“杏儿快快见过公子。”
李雪笠始知绿衣女孩叫杏儿。
杏儿羞红了脸,浅笑着款款地道了万福。
李雪笠连忙还礼,看了看杏儿,心里甚是喜欢。
张老爷见了,拈着胡须点了点头。他知二人两情相悦,当场不便说破,私下里对李雪笠说道:“公子如若不嫌弃寒舍鄙陋,可安心就读于此,一来此处离潼川不远,二来公子也可少了府城里诸多繁杂的应酬,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李雪笠听了老先生的肺腑之言,满心欢喜地谢道:“承蒙老先生抬爱,晚生在此诚挚地谢过。”
杏儿听说李生要留在府上攻书,欢喜得像只叫破天的云雀,擅自做主将西厢房的会客室腾出来,供李公子习文课读之用。
李雪笠受张老爷父女的厚爱,从此住在张家花园里,日夜攻读诸子百家,偶尔也与杏儿对对句,或诗词唱和一番。大多数时间,他会拿出银子来,让杏儿置办一些酒水菜肴,与张老爷同饮,并乘机向他请教学问上过筋过脉的地方,剩余的银两就叫杏儿妥善保管,用作自己在府上的生活开销。
盘桓半月有余,李雪笠与杏儿暗生情恋,时常在花前月下卿卿我我,酽糯得像陶罐里的蜂蜜,化都化不开。
张老先生见李雪笠文才灿然,又喜他性情忠厚耿直,自然为义女高兴,便任由他二人才子佳人相悦相爱。
谁想蜀中三月,天气乍暖还寒。李雪笠一门心思系于科考,夜读之时没有料到气温骤降,竟然感染风寒,苦不堪言地病卧张家花园内。
杏儿心急如焚,眼见李公子有进气没了出气,一时急得大哭。她双膝跪在地上,恳请义父施援手相助。
张老先生向来视杏儿如同己出,见义女悲痛欲绝,心甚怜之。派人专程到遂州城里,请来名医柳浪仙为李公子问诊把脉。
柳浪仙与王君堂齐名,乃咸同间名震两川的岐黄圣手。他奉命来到李雪笠榻前,闻其味,观其色,视其苔,切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