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女
大清朝乾隆爷当政,天下承平,士民安居乐业。
四十八年夏,川中发大水,郪江暴涨,奔腾月余不息。凤山书院主讲杨顺章夜渡郪口,船翻人亡。
秋九月,遂州名士张问陶船山先生,受聘凤山书院。
张问陶自幼家境贫寒,三岁丧父,五岁丧母,大姊英姑与之相依为命,含辛茹苦二十年,终抚育其长大成人。
船山感念大姊恩德,不肯离家远游,终日在凤山书院传道授业解惑。粗茶淡饭,伴姊左右。
翌年春,英姑不幸坠井身亡。
船山痛哭流涕,得书院师生资助,草草将姊葬于凤山南麓。回到住处,又大哭一场,遵姊姊生前所嘱,向书院递了辞书,只身前往潼川,欲一试秋闱(乡试)。
乾隆壬申恩科,张问陶得中乡试头名解元,轰动潼川府。府城里各界头面人物,纷纷设宴相邀,以图他日攀占高枝。
船山百般应酬,整日里忙得晕头转向,盘桓月余,方才得以脱身。
府衙特遣两公差随解元郎返乡,三人乘船顺涪水东下遂州。
船老大张浪,自称蜀汉桓侯张飞之后,遂州磨溪人氏。说起家乡风情,小老儿脸上笑得稀烂,嘴里也鼓吹得格外展劲。言谈中得知张问陶亦遂州人,语气里自然多了几分亲近。
摇橹者乃船老大掌上明珠,名叫宛儿,年约十六七岁,自幼跟随父亲奔波在千里涪江上。水里可踏浪,船上能掌舵,英姿飒爽,秀丽端庄。
张船山行年二十有三,自是青春年少,风流倜傥,见宛儿朝气蓬勃,免不了多看她几眼。
宛儿瞧在眼里,心跳急如兔蹦。
申时,船行至金华古镇,暮色四合。天空中不知不觉下起了淅沥春雨,气温陡然降了下来。
船老大奋力撑篙,欲将船停靠到古镇东码头上。
宛儿扭着优美的身段,娴熟地将缆绳抛向岸边的缆桩。
江岸渔火点点,照得一河朦胧。
时,临近码头的小巷里,传来一阵紧一阵的犬吠声。四个身披蓑衣的壮汉,行色匆匆地来到码头上,大声嚷嚷着上了船。
为首者甚雄健,双手叉腰立船头,口称家有要事,天亮前必须赶到遂州,直叫船家快快开船。
闻听此言,一船客人皆惊。如此月黑风高,怎么可能行船夜航呢?
船老大长年行走江湖,见四人面目不善,蓑衣里半掩半遮地现出乌黑刀鞘,心知遇上了水匪。不由暗忖道,设若是柳如烟手下,打发几个银子就行了,倘若是何麻子身边的人,今晚必定凶多吉少。
好在船老大见多识广,一点也不慌张。放下竹篙,满脸笑容地迎了上去,同时伸开左手五指,又竖起右手拇指,大声说道:“东家尹善明,遂州六阿哥,四海皆兄弟,仁义贯江河!”
为首那条汉子见船老大报了家门,竟然哈哈大笑道:“尹善明什么东西?清明会没有烧死他(拙作《义仆》叙其事),算他龟儿子命大。可惜何麻子,白白搭上一个柳如烟!”
其余三条汉子齐声说道:“大哥说得对极了!各位朋友,兄弟们这两天手头紧,望诸位施舍几个小钱用用。如有不肯者,捅死丢进江里喂鳖!”
船老大听到这么一番言语,心里直发毛。他们一不亮招子,二不讲道义,直戆戆地喊人拿钱,哪里是道上朋友嘛?分明是大街上“打浪锤”的小毛贼!
张问陶见一船数十人,个个胆战如惊弓之鸟,有心出来伸张正义,给船老大一份支持。怎奈身边两公差将他死死拽住,悄悄叮嘱不可暴露身份,免得惹火烧身。
四蓑衣人手持钢刀,逐一将船上客人钱财洗劫一空。
贼劫了众人银钱,丝毫没有离去之意,哗哗抖着钱袋子,对船老大高声呵斥道:“快快夜发遂州,还磨磨蹭蹭干什么?”
船老大望着黑沉沉的天,心里来了气:“各位爷,非是小老儿不发船,如此险恶天气,船怕是过不了青螺嘴!”说完,一屁股坐在船头上,索性摸出精铜长烟杆,敲打火镰,取火吸起烟来。
蓑衣人见状,恶狠狠地威胁道:“老东西,把大爷们的话当成耳边风了?当真不想活啦?!”
船老大一口一口吸着烟,并不理会他们,看样子真把蓑衣人的威胁当成了耳边风。
四贼皆诧异,船老大居然敢不甩视自己!不由得勃然大怒,团团围了上来。
宛儿见之,忙从后舱奔出,张开双臂护住父亲。
贼首倚前舱左门枋,陡见灯下奔来一人,动作干净利索,微微吃了一惊。待要侧身反击,却见宛儿娇喘连连,面呈桃花,一时淫心顿起。遂笑嘻嘻地收了钢刀,直将一双毛茸茸大手,往宛儿脸上摸了过去。
宛儿见蓑衣人如此无礼,不由得杏眼圆睁,当下双掌翻飞,“砰砰”数响,蓑衣人胸前如遭锤击!
蓑衣人“噫”一声,揉了揉隐隐发痛的胸口,大声喝喊道:“老六,给我拿下!”
船头右侧处,一精瘦汉子闻声而出。手里的钢刀在宛儿面前晃了晃,旋即将其擒住。
一直静坐船头吸烟的船老大,马上有了动作。其左手在船舷上一按,身子凌空飞起丈余,右手中那根长烟杆,灵蛇般点向精瘦汉子胸口。
“当”的一声脆响,贼首左手里已多了一柄柳叶形钢刀,薄如蝉翼,细如柳叶。其轻轻架住船老大凌空下击的长烟杆,右手鬼头大刀一挥,说时迟,那时快,船老大一颗人头便落进了江中。
眼见父亲被蓑衣人所杀,宛儿悲愤难当,口里猛地喷出一股鲜血来,眼泪汪汪地团团哭求众人相助。
满船之人无一应者。
宛儿心如刀绞,又将哀婉的目光投向张问陶。她已知道,与之形影不离者,乃潼川府衙二公差。
张船山见宛儿相求,壮了胆子,吼一声冲上前去。谁知刚一挪步,一柄钢刀已架上了脖子:“知你是今科解元,念你读书不易且知书识礼,勿乱动,否则一刀宰了!”
张船山两脚一软,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遂将头扭向一旁,不忍相看宛儿泪容。
蓑衣人将宛儿强行拖入后舱。
时,风急浪高。凄厉的哭喊声从后舱传出,盖过“哗哗”拍岸的江涛。
……
精瘦汉子心满意足地走出后舱,恶狠狠地喝令宛儿,启船夜航。
宛儿凄然地瞥了一眼前舱,默默地往船头走去,脸上似乎带有一丝莫名的笑意。
来到张船山面前时,宛儿突然指着他对蓑衣人说道:“我既答应夜航,定当连夜送尔等到遂州,但此人是我寻找多年的仇人,必须将其赶下船去!”
张船山骇绝,不知宛儿为何如此这般言语。
蓑衣人齐声说道:“何不一刀斩了痛快!”
宛儿凄凉一笑:“船家夜航,禁忌多多,船上再不能沾染血腥之气了,否则……”
听此一说,张船山连忙哀求宛儿,不要将他赶下船去:“你不念适才小生相助之情谊乎?”
宛儿绝情一笑:“你助了我吗?哈哈,你助了我吗?!”
船山羞愧难当,连连辩解道:“我是有心相助,但实无缚鸡之力啊!”
不论其怎么哀求,无奈宛儿始终不允。张船山只得在众人窃窃私语中,灰溜溜地下了船,兀自站在春雨寒风里,瑟瑟发抖。
两公差一直低着头,自始至终装作没有看见一般。
宛儿捋了捋凌乱的头发,侧身来到船头,坐在船老大领航的位置上,解缆起航。
大木船在黑沉沉的夜色里,直奔青螺嘴而去。
四个蓑衣人铺酒食而席,且饮且歌。
青螺嘴越来越近,宛儿始终端坐船头不动,脸上却早已泪流满面。
蓑衣人见之,顿觉不妙,连忙奔上船头。
宛儿凄惨一笑:“爹,女儿已为您报仇了!”说完,纵身跳入滔滔涪江中。
满船之人如热锅上的蚂蚁,惶惶不知所措。顷刻间,轰然一声巨响,船触岩而沉。
翌日,坊间遍传青螺嘴沉船溺毙数十人,一时轰动两川。
唯船山闻之,悲痛欲绝。阴造宛儿衣冠冢于凤山南麓,与英姑并坟一处。从此埋名隐姓,苦读于凤山,终日与二女为伴。
乾隆五十五年春,张问陶进京应试,高中二甲第七名,榜发之日,将此事表奏朝廷。
清皇恩浩荡,亲赐牌坊,颁旨诏告天下。
牌坊曰“烈女宛儿”,船山亲书。
牌坊通高二丈余,筑于凤山南麓。往来梓遂二州官道者,遥远可睹。
阿春
成都少城,居者多旗人。
沿小南街南行百十米,有一座叫“瑞园”的府第,十分弘阔,当年端秀修建它时,据说花了十万两银子,是少城中数一数二的豪门。
端秀,字午君,满族正白旗人,世居关外长白山,原本是个默默无闻的下等旗人,后来不知怎么就走了运,五任遂州蓬莱县丞。
外地人只知有山东蓬莱,少有人知道蜀中亦有蓬莱一说。土著人却知道,那时的蓬莱仅仅是个镇,朝廷偏偏在此设分县任命县丞,就因为蓬莱是川盐最重要的产地,大宋朝时,还被赐以国姓命名为赵井镇。
从古至今,盐和茶叶都是国家专控商品,但凡产盐区的行政长官,莫不是皇亲国戚。端秀能五任蓬莱县丞,不是走了狗屎运是什么?
光绪六年春,端秀以蓬莱一个小小县丞,直接越级就任成都府倅(副职)一职,成为轰动两川的政坛新闻。民间盛传,端秀在蓬莱十多年间,靠盐税之利整成了四川首富,肥得屁股流油,要不他怎么可能连升四级到了成都呢?
端秀甫到成都,即在小南街上购地筑园,娶汉女阿春为妻。他的父母亲很早就病逝了,家里有一个旗人后母叫那拉氏,年龄不满二十岁,是个颇不安分守己的妇人,在少城中素有艳名。自打阿春来到家里,那拉氏便无事生非,千方百计挤对她,常常闹得一街风雨,四邻不安。
阿春出身名门,乃成都望族子,貌美而性烈。初入瑞园,服侍后母甚孝,不敢稍有怠慢。但苦于满汉习俗格格不入,加之那拉氏刻薄似蝎,不论阿春如何谨小慎微,仍然得不到妇人点滴欢心。
端秀在外威风八面,在家里却畏母如虎,虽然知道阿春受了不少委屈,但他始终像个闷葫芦,不敢随便多言。
瑞园毗邻金河,著名的鹤鸣茶庄就坐落在金河畔。那拉氏终日无事可做,时常一个人到茶庄喝茶听川剧。久而久之,便与街上一帮泼皮无赖搞到了一起。
初时,仅为旗人奕川一人而已,事情做得很隐蔽,外人并不知情。坏就坏在奕川是个领俸禄的人,手里闲钱不多,哪经得起那拉氏今天买首饰明日下馆子的开销?
奕川没得办法,悄悄把将军衙门外吉祥金店老板胡汉文拉下水,三人同床共欢,好不快活。到了后来,闻到腥味的骚狗骚猫越来越多,以至于瑞园门前如花街柳巷一般热闹。
响动整大了,弄出的骚味便掩盖不住。邻人见了那拉氏,莫不如避瘟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