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塞纳河畔的无名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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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从癸亥年到癸亥年(1)

——怀念杨晦(杨晦(1899—1983),原名兴栋,字慧修,辽宁辽阳人。沉钟社的重要作家,解放后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同志

工作余暇,整理旧书,在《两当轩全集》第一册封面上看到我写的四个字“癸亥年冬”,我猛然一怔,今年不又是癸亥年吗?建国以来,用公历纪年,我很少注意用天干地支推算年份,只有时翻阅日历,知道去年是壬戌,今年是癸亥,也不曾记在心上。可是《两当轩全集》第一册封面上的这四个字,却使我心潮起伏,许久不能平静。封面上写的癸亥年,是1923年,这是我一生中很有意义的一年。在这年我首次在一个文学刊物上发表我的新诗试作,在这年我结识了后来共同创办《沉钟》周刊和半月刊的朋友,其中对我影响最大、使我获益最多的是杨晦同志。这几个朋友都先后逝世,杨晦同志也在今年(又一个癸亥年)与世长辞了。而这部《两当轩全集》则是我和杨晦一起散步,在东安市场一家书店里买到的。两个癸亥年,整整一个“甲子”,是整整六十年;年份的偶合,并不含有什么特殊意义,可是在我们生者与死者之间,更增添了一种难以排解的深情。

1923年,我十八岁,在北京大学从预科转入本科;杨晦二十四岁,他在1920年已经在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在不同的中学教过二年书,这年暑假他辞去厦门集美学校的教职,到北京孔德学校来教“国文”课。我和他初次相遇,是在北大中文系教授张凤举(张凤举(1895—1986),即张定璜,字凤举,江西南昌人。曾留学日本,后任北京大学、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授。)的家里。认识后互相来往,很快就成为推心置腹、无话不谈的朋友。孔德学校校址当时在北京东华门内北河沿,与北京大学第三院毗邻,杨晦住在学校里,他住室的窗子正对着北大三院的操场。傍晚,我常到那广阔的操场散步,有时把他的窗子敲开,一内一外,两人便靠着窗口交谈。在天已黑了觉得还有许多话没有说完时,我就越窗而入,直接到他的房里,用不着绕个大弯子去走孔德学校的校门。他教的是“国文”,却大量阅读欧洲的戏剧,他乐于向我谈他读过的剧本的情节和读后的感想。他以极大的兴趣谈莎士比亚和希腊悲剧,在当代剧作家中他最欣赏爱尔兰的约翰·沁孤(约翰·沁孤(John Synge,1871—1909),爱尔兰剧作家。)和比利时的梅特林克(梅特林克(Maurice Maeterlinck,1862—1949),比利时法语作家、诗人。)。这年冬天,他倾注极大的精力在课外给学生排演梅特林克的童话剧《青鸟》,并取得成功。我那时很少读剧本,我最初一些西方戏剧的知识,多半是从他那里得来的。

杨晦出身于东北一个贫苦农民的家庭,有一种蔑视艰难困苦而勇于同艰难困苦做斗争的坚强性格,由于看到社会上种种的不平和农民经受的各种各样的苦难,他也时常流露出忧郁的心情。他坚强的性格和忧郁的心情在西方的某些悲剧里得到共鸣,他谈讲那些悲剧的情节,像是在述说自己亲身的经历。

他在一般人面前沉默寡言,若是遇见他所憎恶的人,往往神情枯冷,甚至厌形于色,但是在朋友与青年学生中间,他内心里则是一团火,他对他们的关怀,大至思想意识,小至衣食住行,可以说是无微不至。我个人一生中有所向上,有所进步,许多地方都是跟他对我的劝诫和鼓励分不开的。他对待学习和事物的认真态度也使我深受感动。

他本来学的是哲学,英文只能阅读,这时他钻研西方戏剧,认为读剧本必须掌握口语音调,他每月收入有限,却不惜付出昂贵的学费跟一个英国人去学诵读和口语。约在1928年,北京大学有一位德国的讲师讲授古希腊语,他为了将来能读希腊悲剧原文,也从繁忙的工作中挤出时间去学。直到他逝世的前几年,体力已经很衰弱了,他还买了些德语字典,自修德语,以便更准确地理解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这里不过仅从学外语方面,说明他学习如何认真,至于他教学与治学的严肃态度,就不是这篇短文里所能论及的了。同时他待人处事,不肯敷衍苟且,他不断跟他环境内接触到的虚伪的世故、钩心斗角的行为、尔虞我诈的争夺进行斗争,自己经受多大的损失也不后退。解放前他在学校里教书,经常受排挤,受迫害,可是他对反动的黑暗势力从不屈服,显示出中国知识分子的硬骨头精神。我青年时好读书不求甚解,不像他那样肯下死功夫,靠着一点愚蠢的“聪明”写些轻飘飘的诗文;我更不认识中国的社会,只从书本上知道些什么是光明什么是黑暗,什么是美什么是丑,在眼前看不到光明和美,只觉得是一片黑暗与丑恶时,便发一些无谓的感慨,此外就是无可奈何听之任之而已。在和杨晦的交往中,我有时感到自愧,想起嵇叔夜《与山巨源绝交书》里的几句话:“足下傍通,多可而少怪;吾直性狭中,多所不堪,偶与足下相知耳。”我暗自思忖,我与杨晦的交谊会不会只是偶然的相知呢?但事实上我们的友谊与日俱增,主要是由于他的“不堪”经常纠正了我的“多可”。

解放前,尤其是在抗日战争以前,许多大学毕业生耻于在反动政府属下的机关里做事,他们唯一的出路是到国内任何一个地方的中学或师范学校去教书。那些学校的校长对教员握有聘请和解聘的大权,他们几乎都与官方有这样那样的联系。其中比较开明的往往背后有个靠山,敢于延聘进步教师,传布新文化、新思想,不过这是极少数;另一种是善于应付,能左右逢源,为了自己的声誉,找几个有声望受学生欢迎的教师给他支撑门面,但有一定的限度,不要影响他的饭碗;等而下之的,是以推行反动统治、镇压进步势力为能事,若是由于一时“疏忽”请来了一个进步教师,他一经发现,就对这教师进行迫害。这三类校长“领导”下的学校,杨晦都经历过,从中懂得许多新的“儒林外史”。可是杨晦一度工作过的孔德学校则不属于以上的几种类型,由于它成立时蔡元培兼任校长,校内充满自由空气,反动势力没有立足之地,师生感情融洽如一家人。但它也有缺陷,学生培养得有如温室里的花朵,不经风雨,看不见世路的坎坷,人间的险巇。我在1927年大学毕业,孔德学校负责人约我到他那里去教书。这时杨晦已在他处工作,不在孔德学校,他对我说:“孔德学校是个好学校,但对你没有好处,你需要认识社会,在那里你认识不了社会,你应该到艰苦,甚至黑暗的地方去,好好地锻炼锻炼。”我经过思想斗争,最后还是听从了他的话,违背自己的意愿,接受了哈尔滨一个中学的聘书,登上去东北的途程,难割难舍地离开了北京。那时整个的东北三省长期在奉系军阀愚昧而残酷的统治下,更加上日本军国主义的欺凌和侵略,人民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而哈尔滨的官僚买办浑浑噩噩,荒淫无耻,使这座松花江畔美丽的城市充满了金银气、酒肉腥和贫苦劳动者的血泪。我把我在哈尔滨感受的孤单与寂寞写信给北京的朋友,杨晦不断地写信给我以鼓励。这些信都早已散失了,只在我的诗集《北游及其他》的序里抄录过一封信里的几句话。这几句话对我太有意义了,我以无限珍惜的心情愿意把它们在这里再抄录一次:“人生是多艰的。你现在可以说是开始了这荆棘长途的行旅了。前途真是不但黑暗而且寒冷。要坚韧而大胆地走下去吧!一样样的事实随在都是你的究竟的试炼、证明……此后,能于人事的艰苦中多领略一点滋味,于生活的寂寞处多做点工,那是比什么都要紧、都真实的。”这样的话,我现在读着,还感到无限亲切。

人世间绝大部分人都追求幸福,但也有少数人好像是一心一意在寻找苦难。杨晦经常称道希腊神话里的普罗米修士和希伯来传说中的约伯。前者为了反对倒行逆施、背信弃义的宙斯宁愿在无止境的囚系中永不屈服;后者经受严峻的考验,遭遇极大的灾难也不丧失对于神的信心。杨晦曾把埃斯库罗斯的悲剧《被幽囚的普罗米修士》通过英译本译成中文,也计划把《旧约》里的《约伯记》加工成一部文学作品,并拟将这两部西方的“古籍”合印在一起,他说:“这可以成为我们生活的教科书。”(可是这个计划并没有实现,只有他译的《被幽囚的普罗米修士》作为单行本出版。)由于这种精神,他不只一次地向我说:“我从来不过多地夸奖你,夸奖对你没有什么好处。将来你可能遭逢不幸,受到饥寒和凌辱,甚至没有人理你,到那时看你如何对待,你若能受得住这样的考验,才会有所成就。一般庸俗的幸福生活,不应该是我们所追求的。”他说这话时,我感到的并不是凛若冰霜,而是春风般的温暖。遗憾的是,他所说的那种“不幸”,我并没有遇到过(也许在四十年后的十年浩劫中我尝过一点他所说的那种滋味吧),可是庸俗的幸福,我则从来没有追求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