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11月下半月里的一个早晨,我们在桂林上了一只漓江上的民船。那时正是长沙大火后,各地方的难民潮涌一般地到了桂林。抗战以来,如果说南京失守是第一个挫折,那么武汉撤退显然是第二个挫折了,大家不知道此后的局势将要怎样发展,但对于将来都具有信心。人们好像很年轻,报纸上虽然没有多少好消息,同时几乎天天要跑警报,可是面貌上没有一些疲倦。并且人人都以好奇的眼光观看这很有特性的城市。他们不但没有抱怨,反倒常常怀着感谢的心情说:“若不是抗战,怎么会看到这里的山水。”
在桂林住了半个多月,全国各地的一举一动都会在这里发生感应。但是一上了漓江的船,就迥然不同了,初冬的天空和初冬的江水是一样澄清,传不来一点外边的消息。我立在船头,当桂林的那些山峰渐渐在我面前消逝时,我心里想:10月的下旬在赣江上,11月的下旬在漓江上,一东一西,中间隔着四四方方的湖南那么一大省,但是民船,两个地方却没有一点不同,同样的船篷,同样的船身,同样的船夫撑船的姿势。从空间我又想到时间:在战前,在百年前,甚至在千年前,漓江上的航行也必定没有多少变化。山是那样奇兀,水是这样清澈,江底的石块无论大小都历历可数。此外就是寂静,寂静凝结在前后左右,好像千军万马也不能把这寂静冲破。
俗话说,桂林山水甲天下,至于山水的奇丽还要算漓江。船过了大圩,这条江水便永久被四面的山包围起来了。船在水中央,仿佛永久在一座带形的湖里。船慢慢地走着,船上的人没有事做,只有望着四周的山峰。经过长久的时间,山峰好像都看熟了,忽然转了一个大弯子,面前的山峰紧接着也改变了形象,原来船已经走出这“带形的湖”又走入一座新的“带形的湖”里。山转变无穷,水也始终没有被前面的山遏住。这样走了两天,过了阳朔一直到了平乐。
在平乐,我们找到了一辆汽车要经过柳州、南宁到龙州去。往南越走越热,临行的前一天,妻的身上穿着棉衣,她说想做一件夹衣预备在热的地方穿,但恐怕来不及了,因为汽车在第二天清早就要开行。我说,我们不妨到裁缝铺里试一试。我们于是在临江的一条街上买了一件衣料,随后拿着这件衣料问了几家裁缝铺,都异口同音地说来不及了。最后到了一家,仍然是说来不及了,但口气不是那样坚决,不可能中好像含有一些可能的意味。我们也就利用这一点可能的意味向那裁缝恳求:
“如果你在今晚十二点以前把这件衣服缝好,我们愿意出加倍的工资。”
“加倍的工资,我不要;只怕时间来不及了。若是来得及,一件夹袍是一件夹袍,工资无需增加。”
“我们也是不得已,因为明天清早就要到柳州去。”
我们继续恳求,最后那裁缝被我们说动了,他说:“放在这里吧,我替你们赶做——”
我们把旅馆的地址留给他,继续到街上料理其他的琐事。晚饭后,一切都已收拾停当。我们决定早一点睡,至于那件夹衣,第二天清早去取,想不会有什么耽搁。想不到睡得正熟的时候,忽然有茶房敲门,说楼下有人来找。我睡眼蒙眬地走到楼下,白天的那个裁缝正捧着一件叠得好好的夹衣在旅馆的柜台旁立着。他说,这件夹衣做好了,在十二点以前。
我当时很感动,我对于我的早睡觉得十分惭愧,我接过来那件夹衣,它在我的手里好像比它本来的分量沉重得多。我拿出一张一元的纸币交给那个裁缝,他找回我两角钱,说一声“一件夹袍八角钱”,回头就走了。我走上楼,把夹袍放在箱子里,又躺在床上,听着楼下的钟正打十二点。
六年了,在这六年内听说广西也有许多变化,过去的事在脑里一天比一天模糊。入秋以来,敌人侵入广西,不但桂林、柳州那样的大地名天天在报纸上出现,就是平乐也曾经一再地在报纸上读到。当我读到“平乐”二字时,不知怎么,漓江两岸的风光以及平乐的那晚的经验都引起我乡愁一般的思念。如今平乐已经沦陷,漓江一带的山水想必还是和六年前没有两样,可是那个裁缝,我不知道他会流亡到什么地方,我怀念他,像是怀念一个旧日的友人。——朋友们常常因为对于自己的民族期望过殷,转爱为憎,而怨恨这个民族太没有出息。但我每逢听到一个地方沦陷了,而那地方又曾经和我发生过一些关系,我便对那里的山水人物感到痛切的爱恋。
并且,在这六年内世界在变,社会在变,许多人变得不成人形,但我深信有许多事物并没有变:农夫依旧春耕秋收,没有一个农夫把粮食种得不成粮食;手工艺者依旧做出人间的用具,没有一个木匠把桌子做得不成桌子,没有一个裁缝把衣服缝得不成衣服;他们都和山水树木一样,永久不失去自己的生的形式。真正变得不成人形的却是那些衣冠人士:有些教育家把学校办得不成学校,有些政客把政治弄得不成政治,有些军官把军队弄得不成军队。
现在敌人正在广西到处猖獗,谣言在后方都市的衣冠社会里正病菌似的传布着,我坐在屋里,只苦苦地思念着漓江上的寂静和平乐的那个认真而守时刻的裁缝:前者使人深思,后者使人警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