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搬到这里来时,所遇见的第一个人是一个放牛的老人。他坐在门前的一块石墩上,两眼模糊,望着一条水牛在山坡上吃草。他看见我们几个从城里来的人,我不知道他怎样想法,可是从他毫无表情的面上看来,他是不会有什么感想的。他好比一棵折断了的老树,树枝树叶,不知在多少年前被暴风雨折去了,化为泥土,只剩下这根秃树干,没有感觉地蹲在那里,在继续受着风雨的折磨;从远方望去,不知是一堆土,还是一块石,绝不会使人想到,它从前也曾生过嫩绿的枝叶。他听话也听不清楚,人类复杂的言语,到他耳里,都化为很简单的几个单音。
据林场的主人说,这片山林经营已经将近三十年,一开始时,这个老人就到这里来了。我想,当时他还是一个三四十岁的壮年,他必定也曾经背起斧头,参加过那艰难的披荆斩棘的工作。但是从什么时候起他的筋力渐渐衰减,官感渐渐迟钝,把那些需要强壮的筋力或灵敏的官感的工作一件件地放下来,归终只是从早到晚眼前守着一只笨拙的水牛呢?这个过程一定是缓缓的,漫长的,他若回忆到他的壮年(如果他有回忆的话),会比我们苦忆前生还要模糊吧。
时间对于他已经没有意义。气候的转变他也感觉不到,我只看见他春、夏、秋、冬,无论早晚,只是穿着一件破旧的衣裳。他步履所到的地方,只限于四周围的山坡,好像这山林外并没有世界;他掺杂在林场里的鸡、犬、马、牛的中间,早已失却人的骄傲和夸张。他“生”在这里了;他没有营谋,没有积蓄,使人想到耶稣所说的“天上的飞鸟”和“野地里的百合花”。
水牛,好像不是属于这个生物纪的。庞大的身躯,缓缓地在草地上走着,像是古代的生物;原始的力还存留在它的身上。当它仰着头,卧在浅浅的泥水池子里,半个身子都没不下去,它那焦渴的样子使我们觉得这个水渐渐少了的世界,真有点对不住它。把它交在这个老人的手里,是十分和谐的。山坡上,树林间,老人无言,水牛也没有声音,蹒蹒跚跚,是一幅忧郁的画图。因为他们同样有一个忘却的久远在过去,同样拖着一个迟钝在这灵巧的时代。
老人的生活从未有过变动。若有,就算是水牛生小牛的那一天了。他每天放牛回来,有时附带着抱回一束柴,这天,却和看山的少年共同抱着一只小牛进来了,他的面貌仍然是那样呆滞,但是举动里略微露出来了几分敏捷。他把小牛放在棚外,在很短的时间内把那许久不曾打扫过的牛棚打扫得干干净净,铺上焦黄的干草,把小牛放在干草上。他不说话,但是这番工作无形中泄露出一些他久已消逝了的过去。他把小牛安插好了不久,在山坡上生过小牛的老牛也蹒蹒跚跚地走回来了,此后老牛的身后又多了一只小牛。他呢,一番所谓兴奋后,好像眼前并没有增加了什么。
一天下午,老牛不知为什么忽然不爱走动了,老人举起鞭子,它略微走几步,又停住了,他在它面前堆些青草,它只嗅一嗅,并不吃。旁的工人都说牛是病了,到处找万金油,他却一人坐在一边,把上衣脱下来晒太阳。他露不出一点慌张的神色,这类的事他似乎已经经验过好几次,反正老牛死了还有小牛。两盒万金油给牛舔下去后,牛显出来一度的活泼,随后,更没有精神了。山上的人赶快趁着它未死的时候把它拉到山下的村庄里去。老人目送几个人想尽方法把这病牛牵走,并不带一点悲伤。他抽完了一袋烟,又赶着小牛出去了,他看这小牛和未生小牛以前的那只老牛一样。因为他自从开始放牛以来,已经更换过好几只牛,但在他看来,仿佛从头到了,只是一只,并无所谓更换。
可是这老人面前的不变终于起了变化。今年初夏的雨水分外少,山下村庄里种的秧苗都快老了,还是不能插,没有一个人不在盼望云。天天早晨虽然是阴云四布,但是一到中午云便散开了,这样继续了好些天,有些地方在禁屠求雨,因为离湖边较远的地方,已经呈露出几分旱象。一天上午,连云也没有了,太阳照焦一切,这是在昆明少有的热天气。老人和平素一样,吃完午饭,就赶着牛出去了。——大家正在热得疲惫,尽在想着午睡的时候,寂静的林场的院子里吹来一阵凉风,同时天气从西北的方向上来了,转瞬间烟云布遍四山,大雨如注。雨继续了三个钟头,山上的雨水到处顺着枯竭了许久的小沟往下流。人人都随着宇宙缓了一口气,一两个从村庄里走到山上来玩耍的农夫准备着雨一止了便跑下山去,赶快插秧,哪怕是天晚了,也要能插多少就插多少。人们尽在雨声里乱谈乱讲,却没有一个人想起外边的大雨里还有两个生命。
雨止了,院子里明亮起来,被雨阻住的鸟儿渐渐离开它们避雨的地方飞回巢里去,这时那老人也牵着小牛回来了。人和牛都是一样湿淋淋的,神情沮丧,好像飓风掠过的海滨的渔村,全身都是零乱。老人把牛放在雨后的阳光里,自己走到厨房里去烘干他那只有一身的衣裤。人们乱忙忙的,仍然是没有人理会他们。等到老人把衣服烘干再走出来时,小牛伏在地上已经不能动转。这只有几个月的小生命,担不起这次宇宙的暴力,被骤雨激死了。
当晚工人们在林边掘了一个坑,把小牛埋在里边。埋葬后,老人还在漆黑的夜色里坑旁边坐了许久。最后,一步步地挪回来。——第二天,我看见他坐在门前的石墩上,手里仍然拿着放牛的鞭子,但是没有牛了。他好像变成一个盲人,眼前尽管是无边的绿色,对于他也许是一片白茫茫吧。几十年的岁月,没有一天没有水牛,他都实实在在地度过了,今天他却有如(我借用一个诗人所爱用的比喻)一个钟面上没有指针。
老牛病死,小牛淋死,主人有些凄然。考虑结果,暂时不买新牛,山上种菜不多,耕地时可以到附近佃户家里去借。所成问题的,是这老人如何安插。他现在什么事也不能做了,主人经过长时的踌躇,又感念他在这里工作了几十年,只好给他一些养老费,送他回家去。
家?不但旁人听了有些惊愕,就是老人自己也会觉得惊奇。他在这里有几十年,像是生了根,至于家,早已变成一个遥远、生疏、再也难以想象的处所了。他再也没有勇气去到那生疏的地方,那里有他的孙儿孙媳,但是他久已记不得他们是什么面貌,什么声音,什么样的人。人们叫他走,说是回家,在他看来,好比一个远征,他这样大的年纪,哪里当得起一个远征呢。他一天挪过一天,怎样催他,他也不动,事实上他也不知应该往哪个方向走去。最后主人派了两个工人,替他夹着那条仅有的破被送他——他在后边没精打采,像个小孩学步一般,一步一颠地离开了这座山,和这山上的鸡、犬、木、石。
第二天,送他的工人回来了,说是已经把他安插在他的家里,人们仍旧在这山上度他们的长昼,谁也没有感到短少了什么。
又过了几天,门外的狗在叫,门前呆呆地站着一个年轻的农夫,他说:“祖父回到家里,不知为什么,也不说,也不笑,夜里也不睡,只是睁着眼坐着。——前晚糊里糊涂地死去了。”这如同一棵老树,被移植到另外一个地带,水土不宜,死了。
在山上两年的工夫,我没有同他谈过一句话,他也不知我是哪里来的人。我想,假如小牛不被冷雨淋死,他会还继续在这山上生长着,一年一年地下去,忘却了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