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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负人,负我

我去学校人事处报到完出来,当我站在这干净得像天堂、明亮得像理想的学校,身体仿佛就站在那辆装满货物的列车上。脚在颤巍巍的跳板上一闪一闪,腰在热风中一鼓一鼓,我憋足这一口气,喊一声起,生怕气一散,这教师两字的重量就扛不住了。

我的工作安排主要是跟着学校的一个物理老师听课,给他改作业号成绩。因为这所学校刚建起来不久,教师宿舍还没完全建成,所以住宿就很紧张,不等分管领导安排,我就跟着年级老师到学生宿舍与学生同吃同寝去了。

早上天不亮学生晨跑,我初来乍到,兴奋激动,天天跟着晨跑,晚上没地方去,又跟着学生自习。

工作了一个星期,我妈打电话,要求我回去一趟,说贾老大很想我跟他女儿认识一下。我妈很郑重地说:“以前你不得意的时候人家主动想着跟我们攀亲家,现在你进了阳光中学变出息了更不能忘人家的恩情!”我可以找很多理由拒绝我妈的安排,但临了还是答应回去一次。

说是认识,其实就是我和贾老大的女儿周末都回家,安排在贾老大的铺子里见一见,贾老大的意思是先让两人见个面,看看面缘。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手难牵。

西昌到锅盖梁的公交车一到周末都给回家的学生挤满了。我在老海亭公交站等车,旁边还有个女的也在等车,等上了车,最后一排难得还有一个空位子,我先上去刚要坐下,看她已经走到我身边,于是略一闪过,示意她去坐。

她笑笑,坐下去了。我就在她身边站着。

这女的约莫二十来岁,长着西昌人的结实身体。个子大约一米六五左右,短发,刘海很长眼睛很大,她身形略胖,皮肤较白。除了脖子底下有一小圈婴儿肥以外,整个人看上去还都比较端庄。她穿着虽然普通,但又略显时尚,特别是一双坡跟小羊绒面皮鞋,显得小腿细而紧实。

我对女人的印象和好感绝大多数来自小腿。不管是刘鸿,还是大学女友,不管是沙马子,还是阿侯诗薇,长相有不同,胸脯有大小,个子分高矮,腿也有肥瘦,唯独小腿,一双均匀、紧实的小腿会让我立马生好感,这不知算不算癖好。

那女的看我在看她的腿,就把腿往回缩了缩,抬头看了我一眼,眼里还是喜悦和和气的,她似乎想跟我说话,我的手机响了,我看竟然是刘鸿给我打的电话。

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接不接。实事求是地说,现在我有点害怕跟她联系了。

我接了,可能因为是在汽车上,我说话就有点顾忌。我轻轻地说:“还好吧!”

她语气很淡,声音听起来略显疲惫。

“你在哪儿?”

我说:“公交车上”。

“你要去哪儿?”

我说:“回家,锅盖梁。”

她噢了一声,又问:“回家啊,回家做什么?”

我无奈地笑笑,说:“回家就回家呗,相亲行不行!”

她噢了一声,久久不说话。

我们静默了大约有一分钟,我想刘鸿听我声音,肯定已经认不出我了,我早已不是以前她印象里那个流里流气的弟娃儿了。她似乎开始不习惯了,她在确定说话的这个人是不是我,她终于明白了,这才叹口气。

“上次在海河七号的事,弟娃儿,姐对不起你,姐没有去海河七号了,没去上班了……”

我嗯嗯应付着,心事重重。

“我和我老公离婚了。”

电话那头刘鸿似乎在抽烟,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很响亮的把烟吐了出来:“这几个月他一直戒毒,我连做生意的心思都没有。想走。”

末了,还是把最让我担心的那句话说出来了:“就是想走前,见见弟娃儿……”

公交车突然一个急刹车,我往前一仰,又使劲往后一倒,不注意踩到了那个女人的脚。

我忙说:“对不起,对不起。”

刘鸿似乎听到了我的喊叫,于是在电话那头不作声地等我的回音。

如果说每一个人都有最想挥刀斩去的过去的话,我的过去就是认识了刘鸿!如果每一个人都有最后悔遇见的人的话,我最后悔遇见的就是刘鸿。

原谅我的直白、自私和无情无义。当我还是火车上那个见到美女迫不及待想要搞到手的落魄大学生的时候,当我在海河七号因吃她醋把香兰搞了的时候,甚至是为她跟客人打架把工作也丢掉的时候,我都没想到有这一天:当我事业走上正轨之时,我是那么焦虑地想要摆脱她。是的,我没办法因为仅仅是跟一个坐台小姐曾经有过关系,现在不得不还有关系,就把自己来之不易的工作再次丢掉。

思前想后,我决定还是要最后去见刘鸿一面,我希望她能多少明白我的苦衷,并且保证以后不再往来。

我说:“那我给我妈说相亲推到后面,我先过来吧。”

我给我妈打电话说妈你给贾叔道歉,我有事改期再见吧。我妈骂了我一句,我都没听完,就挂了电话下车了。我在车门关闭的一刹那间,感觉到背后有一双期许的眼睛像磁铁一样抓着我,我转过头去看时,透过玻璃,那已渐渐合拢的车窗里那双大眼睛依然不解世事般望着我。

刘鸿起先约我去宾馆,我说我还要回家,新工作又忙,时间不够。刘鸿沉默了会儿,说:“那你定。”

我说:“去德克士吧。”

她想了想,还是同意了。

我之所以选择德克士,是因为那里人多,她不会轻易撒泼;其次,那里孩子多,刘鸿这个年纪的女人最看不得孩子,一看到孩子,什么心都安了;最后是因为德克士消费水平低,我得制造一个我依然落魄的形象。

这家德克士在二楼,玻璃窗刚好正对着刘伯承与小叶丹的塑像。隔着一条浓荫密布的街,街对面是工农兵手机商场。我先到,就在德克士里坐着看了会儿手机。那会儿我是真心难过,觉得刘鸿假也就算了,我还这样枉费心机的摆局,真是落井下石!但是,过了会儿又还是想刘鸿今天出现会是什么样子呢?会不会蓬头垢面、面色衰老,会不会变成肥胖而且婆婆妈妈的大妈?

刘鸿进来的时候,我竟然又有生理反应。她穿着一套包裹得相当紧实的大红连体包裙,包裙有点像旗袍,只不过没开衩,但裙摆很短,应该属于超短。高跟鞋很高很细,走起路来妖娆、华丽,骚劲十足!头发依然梳得齐齐的,耳坠子依然夸张,脸白唇红,说是可以迷倒众生一点不过分。

我有点坐立不安,好像还有点后悔没有答应跟她去宾馆见面。

刘鸿冲我淡淡一笑就在我对面坐下来,把包裙拉了拉,两条白腿一跷,就从包里拿烟。末了看旁边有小乖乖在吃冰激凌,果然眼神都柔和了许多,逗了人家一会儿,这才转过身来给我说话。她双手抱着,一脸轻蔑:

“怎么,就不想姐姐?”

我说:“上次我挨打了你都不来看我。”

她唉了一声,整个胸口往后一缩,人无力地躺椅子上去了。

“不是不来看你,刚好我老公那晚上被抓了……”

“我说那后来也不来看我?”

“后来不是天天给他送这样送那样嘛——再说,那会儿我哪有这个心情。”

我就不想说什么了。

我对刘鸿是身体的刻骨铭心和内心的满目疮痍。自经历女人以来,能在女人那里得到满足的,只有刘鸿。沙马子一个小屁孩,要跟刘鸿站在一起,完全算是没发育好的少女;倩是在我刚出道的时候跟我有过关系,那种关系比起跟刘鸿这种关系来也只能算是男女关系的初级水平;至于那些泛滥的一夜情,更就是为无聊而进行的无聊或者赤裸祼的交易,总之都跟刘鸿没法比。

我越想越是觉得跟刘鸿难分难舍。人家说男人都是靠下半身思考的动物,看看多少英雄豪杰、高官巨贾,最终都难过美人关,都栽在了女人的手里。可红颜祸水,女人自己从来不是祸源,是男人自己引祸上身,引火烧身。

刘鸿要加冰的可乐,我去给她端来时,看她没烟抽烦躁不安,我这才觉得自己选德克士确实有点过分了。

我们又有一句无一句地聊了会儿,最后刘鸿终于还是问到我在做什么了。

对于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在来的路上我就思考了很久,骗她说是在打工、在卖苦力,这不是我的风格,虽然这之前我确实是这样。但要实话实说我又还要三思再三思。大淫虫他爹曾经给大淫虫反复告诫的就是,在夜总会和会所之类的娱乐场所给小姐发名片和留电话的人简直就是猪。

我要是给了她真实的信息,万一她黏起我,我又甩不掉她,那才是猪都不如。

我说:“刚到一家学校实习。”

刘鸿果不其然又接着问:“是哪家呢?”

我就真不想说了。

她看我不说,毕竟是场子里练过的,这就跟问客人你老婆是做什么的一个结果。我们又坐了会儿,刘鸿的心明显毛起来。她要走。去拿她的包。

我就在裤包里摸了半天,终于把一个信封摸出来,我放在桌子上推给她。

刘鸿愕然,半晌没回过神来。

我小声地说:“你拿着吧……你可能缺钱……”

刘鸿回过神来,眼光里充满了失望后的痛苦与怨怼。她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鄙夷地拿起信封看了看,然后一下子甩到我脸上,用一种讥诮而又绝望的眼神瞪了我一眼,骂了我一句,头也不回地走了。

直到她下了楼,再也听不到高跟鞋碰撞地面的声音了,我才想起她骂我的话:我×你妈的……

午后的太阳还是热烘烘的。我从德克士里出来一直往三岔口方向走。我眼前老是晃动着刘鸿的影子,一时觉得终于是干净了,但一时又让我无地自容,走着走着就觉得伤心起来,两行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刘鸿你不至于这样来骂我呀,你怎么会不知道我为你受了伤?想着,又想抽自己两个耳光。我他妈确实太不成熟了!就是这个女人给了我超越灵与肉的灵魂极限,我怎么能这样对她呢?我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悲愤和难过。

可是,再想想,似乎又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憨直,蠢笨,无情无义,不过也好,既然刘鸿不会再缠我了,我就死心塌地,小心谨慎地工作吧。

这样过了几天,有天下午我刚听完课,就接到了阿侯诗薇的电话。她约我晚上一起看电影,我说要上晚自习,她神秘一笑,说:“没关系,我等你下课。”

这一晚上的自习课我都很凌乱。想起阿侯诗薇那晚和我邛海泛舟,在那艘小小的船上亲了我。我反复想她亲我时的每一个细节,那时我是被动的,当她走过来时,我呆若木鸡,没有一点准备。在此之前她是突然讲到初中的那次偷桃,然后就突然地站起身来,两只手搭在我肩膀上,也可以说是把我整个人按住。我没有看清她的表情,只感觉到她情不自禁地强吻了我,这个过程可能有十秒钟,她的吻很浅,我感觉到她两片唇的热,一排牙齿的冷,那排牙齿咬到我的嘴唇,我觉得疼,而她呼吸缓缓地,并不急促。都还没有进一步,她就推开我一个人坐回原处,用手擦了擦嘴,头偏向一边。

这说明什么呢?她可能只是在报我一个恩,何况女人有的时候就是这么奇怪,浪漫的氛围,情浓蜜意,这也是人之常情,至于生理上的反应不知道有没有?

那时,我只是刚好在她对面,刚好是她童话故事里的那个主人翁,所以我得到了这一吻。但也可能我只是她众多的接吻对象中的一个,要知道,她这样完美无缺的女人,身边肯定不少追求者,她这样见多识广的女人,也一定不会为一个吻而觉得怎么样。

这几天,事实似乎得到了进一步的印证:她并没有跟我像情人般联系或者再进一步升华关系。没有格外的表现于是我就把那完全当成一次意外,是的,她那晚喝多了,这完全是酒精的缘故!

我们似乎都已经彼此忘记了那晚上那件很奇妙的事情,那么她现在约我去看电影,又是图的什么呢?

我禁不住往那方面去联想。

这天我就这样恍恍惚惚地坐在教室的后排,直到跟我坐一起的一个小胖娃儿用手碰了我一下。

“邓老师,您的手机在响。”

我回过神来,噢了一声,打开一看,还是阿侯诗薇的,上面写着:“泰囧!”

我把手机关了,对小胖子说:“谢谢你,今天的课程作业都做得怎么样呢?”

我跟的这个班是刚升到初三的班。这些刚发育起来的少男少女,女生早已懂得羞涩,但也格外的大胆,能在班上聚拢成一团谈一些男生不宜的话题;而男生,似乎身体的结构要发育得晚一些,喉结已经长在细嫩的脖子上,而嘴唇上那层淡淡的、软软的胡子还像雏鸭的绒毛。

“谢谢老师,我都做完了!”小胖子一直一个人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个子已经蹿得比我还高了,穿套宽大的运动服,从头到脚都肥嘟嘟的,我每每能感觉到他庞大的体温。小胖子给我讲了很多让我惊讶不已的中学里的“山海经”,谁和谁耍朋友了,谁和谁分手了,谁经常在宿舍吸头痛粉,谁的爸爸和妈妈闹离婚……

小胖子看我跟他说话,说着手就在自己包里翻腾,我感觉他有什么为难的事,快打铃的时候,他终于拿出一个盒子塞给我,小声地说:“谢谢老师给我补课,我妈让我送给老师您的。”

说完抓起书包就跑了。小胖子没有住校,每次说完都要我保密,然后骑车风风火火地进出。

我回过神来,手上拿着那个沉沉的小盒子,方方正正,包装着精美的礼品纸,看不见里面是什么。面对人生第一份礼物,我竟然不知道怎么办。小胖子的物理不太好,我跟他坐了几天就主动给他讲错题和试卷,他倒也听得认真,过后同样的错没有再犯过。但没想到他这么一搞,我就有点不知所措了。

我手里拿着那个小盒子,一边想办法怎么处理,一边往校门外走,我站在人头攒动的校门边,却没有看到阿侯诗薇的车子。

放了学,骑车的学生们各种骑姿,鱼贯而出,速度很快,动作很帅,留下车铃一片。也有等在校外马路两旁接孩子的家长,望穿秋水,动作急切、面无表情。还有三三两两开始耍朋友的男女学生,躲在树荫下角落里拥抱得难舍难分。

学生的潮水瞬间就奔流而去了。现在,满路清辉,显得有点儿冷。我取了支烟,四处望还是没有见到阿侯诗薇,于是就把那个盒子夹在腋窝底下,点起烟来,这时我看到远处黑影里围了一群人。这里离校门大约有两百米,那里烟火闪动,几个学生模样的人围着一圈,里面似乎还有人。我心一凛,预感有什么要发生,于是慢慢往那人群走去。

我慢慢靠近,先是看到外面几个学生模样的人围着里面一个人。那外面共有四个人,其中一个用手推搡着里面那个人,再近点,听到谩骂声,骂人的人拖着西昌街上操社会的标准腔调,一副牛逼哄哄的样子。

妈的,原来我遇见收保护费的社会不良青年了。我狠狠吸了口烟,再走近,站住。隔着两三米远,看清里面被围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跟我同桌的小胖子。

我听见外面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胖子,哥儿几个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今天你竟敢撞我,故意的是吧,没什么说的,赔钱!”

小胖子的自行车倒在地上。小胖子站在几个人里面惊恐万分,身体近乎瘫软。

我明白过来,看这几个不良青年逞强凌弱,心头闪过一段曲调,那曲调越来越近,最后在我心头共振——路见不平一声吼!不知不觉我已靠到四个社会青年后面去。

我小声地问了一声:“你们要多少钱?”

那四个人中一个穿着校服的人已经发觉了我的出现,他紧张地扯了扯那揪着胖子衣领的男生衣襟。那人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一下我,夜色中看我两个胳膊抱在一起,裤管在夜风中飘零,显得极是挨打欠揍的样子。

那人狠了,冲我骂了一句,把一只手伸出来指着我:“你他妈哪里来的滚哪里去,不然连你一起打。”

那穿校服的就说:“操哥,这是老师啊!”

那街娃儿鄙夷地说:“老师算个毛,这个学校的老师哪个敢惹我?打的就是老师!”那小子说着就冲我心口挥过来一拳。我闪身躲过,身子骨一紧,本能地挥手打过去了……

后来,当副校长和其他领导在派出所来领我的时候,我听到他们在门外说什么。教导主任的大嗓门远远传来:“这是谁整进学校来的?才来没有几天,就打架斗殴,我们再找不到人也不能要这号人吧?是吧,我早说过吧,这个人社会背景复杂,经历不纯,你们不听。”

派出所所长把我领着出来的时候,咳嗽了两声,然后给教导主任说:“签个字,领回去吧,下次有事先报警!”

教导主任应付了几句,看到我脸色阴得难看。

所长语气缓和下来,指着我说:“你们邓老师是学体育的吧,学拳击的?下手也够重——不过确实是好好教育了这几个小流氓,我都想揍他们一顿,邓老师给我们帮忙了。”

分管工作的副校长一直一声不吭,他冷冷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问我手上的伤要不要紧,我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上有血,而且像是利器划伤的。我反复回忆:那臭小子一拳打到我心口的时候,我好像拿了个什么顺手拍在了他头上,对了,想起来了,是小胖子送我的礼物,那是什么呢,隐约见着是飘落风中的玻璃渣子。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只厚重的烟灰缸。我用烟灰缸劈了领头的小流氓。其他两个小流氓见状,从地上捡了砖要来拍我,被我一脚一个踩断了腿,压着跪在了地上,那穿校服的“小流氓”见势不妙,跑了。

副校长还要说什么,见门外走来阿侯诗薇,就什么也不说,只拍了拍我的肩膀,冲我笑笑,走了。

阿侯诗薇一进来,神情紧张,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确定无大碍,这才缓了一口气。等阿侯诗薇陪我去了医院,包扎结束,已经是夜里十二点过了。

电影是早没有了。倒是医院门口还站着小胖子,她旁边应该是他的妈妈。小胖子的妈妈看到我们就上前住拉着阿侯诗薇的手,阿侯诗薇看出我的奇怪,说:“这是我姨妈!”

我呃了一声,半天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