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川流不息
22004600000022

第22章 禁烟(3)

这时,王镇长走进来,抬头望着他,欲言又止。李嘉祺气恼地瞪着他:“你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别吞吞吐吐的!”王镇长便拧着眉头做出一种思虑的神色,说:“我们这样无头苍蝇似的乱闯乱撞不行,我们……我们得擒贼先擒王!”

“擒贼先擒王?”李嘉祺怔住了,不知他说的是何意思。

王镇长却不往下说了,只是搓着双手望着他,嘿嘿地笑。

李嘉祺突然醒悟过来。在崇义镇,谁是鸦片和烟馆的始作俑者?当然是他二哥李嘉瑞了!如果他带人去查抄了李家花园,找到了鸦片,法办了李嘉瑞,那些保持沉默和对抗的街镇居民和乡下农户,还敢藏匿不缴么?

李嘉祺顿即兴奋起来,抓起皮带和手枪跑到窗前去,大叫住在隔壁的张连长,要他赶急整理好队伍,跟着他去李家花园查抄鸦片!

这时,暮冬的太阳已经偏西,淡薄的阳光斜斜地照着冰冷的石板街道,街镇上的居民大多闲散地坐在自己铺子里或者坐在街沿上,无聊地看着街景。他们一见李嘉祺带着士兵哗啦啦地跑出镇公所,跑过街镇,直奔镇西头的李家花园,就预感到要出什么事了。他们心里顿时紧张起来。他们很想跟着军队去看个究竟,但又害怕李家花园的鸦片查抄出来后祸及自身。他们惶惶不安地站在铺子里或者站在街边上,望着跑步前进的军队发愣。有几个胆小怕事的女人,甚至还跑回屋里去,烧起高香,双手合十举在胸前,为李家花园也为自家叽叽咕咕地祷告:千万不要查出来,千万不要查出来呀!

但李家花园的龙门却紧闭着。

自从那天掩护大哥李嘉祥逃走,又假意投降哄走省城军队后,李嘉瑞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李里花园,足不出户。后来,李嘉祺带兵回到崇义镇查抄烟馆、收缴鸦片,大太太碧云和二太太春芹都来劝过他,要他到镇公所去看看李嘉祺,给他送点东西表示问候,或者直接将他接回家来住,但李嘉瑞拒绝了。他还记恨着李嘉祺带人打砸他烟馆的事。他说:“我没有他这个六亲不认的兄弟!”碧云和春芹赶忙说:“他这次可是带着兵回来的!”李嘉瑞梗着脖子说:“他带兵回来咋啦?他还能把我抓去杀了?”然后,就叫人把龙门紧紧地关上,不许任何人出去,更不许任何人到镇公所去给李嘉祺送东西。

所以,李嘉祺带着军队回来敲门的时候,李家花园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敢去开门。他们全都站在前院里,望着砰砰作响的龙门面面相觑,惊怔发愣。

李嘉祺在外面大声叫喊:“开门!开门!不然我们就撞门进来了!”

李嘉瑞跑出来,隔着龙门没好气地嚷叫道:“你撞吧撞吧!有本事你扔几颗手榴弹,把李家花园炸了!”

李嘉祺只得命令士兵用枪托狠狠地砸门。

李嘉瑞气得在院子里跺脚:“我咋有你这样的兄弟啊?你是不是要毁了李家才安心哦!”

结果巨大的砸门声和吵闹声惊动了后院的老太太。老太太拄着拐杖走了出来,站在屋檐下问李嘉瑞啥事?谁在砸门?李嘉瑞恨恨地说:“是老三,他带兵来抄家了!”

老太太冷冷一笑,说:“我看老三不是来抄家,是来抄你的鸦片的吧?”然后就举起手中的拐杖,指着呆立在院中的几个男佣,让他们去开门。那几个男佣看看老太太,又看看李嘉瑞,面色惶惶,不知如何是好。老太太用拐杖愤怒地敲打着阶沿石,大声骂道:“狗东西!我还没老糊涂老颠东,你们就敢不听我的话了?”

那几个男佣只得跑上前去,抽掉沉重的门杠,打开了龙门。

李嘉祺带着手下的官兵蜂拥而入。一见老太太拄着拐杖站在对面的屋檐下,李嘉祺赶紧跑上前去,扶住老太太说:“妈,对不起,我们来查抄鸦片,打扰您老人家了。”

老太太挥着拐杖说:“查吧抄吧!再没人来管管这些龌龊事,崇义镇就要变成烂泥潭了,李家花园就要毁掉了!”然后又拉着李嘉祺,上下打量着他身上崭新的中校军装,点着头说:“唔,人还挺精神的,像是有出息的样子!”说完,才慢慢地转过身去,拄着拐杖,回了后院。

李嘉祺望着母亲苍老年迈的背影,止不住一阵心酸,一阵感动。之后,他就指挥士兵大院小院、仓房灶房、书房堂屋,挨间挨院地搜索查找起来。可折腾了整整一个下午,他都没有在李家花园里发现鸦片的丝毫踪迹。但他没有气馁。他索性从灶房里搬出一条高板凳来,坐在黄昏的院地里,指挥士兵们掘地三尺,继续翻找。他确信李家花园里藏着鸦片,不搜出这些藏匿的鸦片,决不收兵!

被黯淡的夕阳笼罩的李家花园,顿时响起了一片叮叮咚咚的掘地的声音。士兵们忙得满头大汗,他们呼出的热气,冲击着李家花园沉重的暮色。他们脸上红彤彤的,全都洋溢着无以言喻的兴奋和激动。当兵这么多年了,他们还从来没有见过哪位官长,能如此大义凛然,如此铁面无私地对待自己的亲人,对待自己的家族!

可站在四周的李家花园的男男女女,全都惊惶不安,恐惧不已。眼见着一个好端端的园子被挖得乱七八糟,撬起的青石板堆满了院地,李嘉瑞不由得跌坐在屋檐下,像个女人似的哭泣起来。他指着李嘉祺大骂道:“你这是干啥?干啥呀?你坏了园中的龙脉风水,惊扰了列祖列宗的魂灵,你就不怕死后见不了祖先,归不了祖坟?”

李嘉祺没有理睬他,依旧坐在那条高板凳上,指挥着士兵们挖掘寻找。

一向不出屋子的碧云也被惊动了,她从幽居的后院里走出来,望着凌乱不堪的前院,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她很想走过去跟李嘉祺套套近乎,说点叔嫂间的亲热话,但见他正襟危坐,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又改变了主意。她虽然十八岁才嫁给李嘉瑞,但由于两家是世交,多有往来,她做姑娘的时候,就经常跟着开钱庄的父亲,从县城到李家花园消夏纳凉。她记得那时的李嘉祺是个很腼腆的男孩,见了她这个钱庄的“大小姐”,连话都不敢说,总是躲在他母亲的椅子背后,拿黑黝黝的眼睛偷偷地看她。就是后来她嫁到了李家花园,他马上就要远赴南京去上学了,他依旧还是很面浅,在庭院里见着她,总是头一低就过去了。有一天早晨,两人在去餐堂的拐角处不期而遇,撞了个满怀,她还没说啥,他那张白白净净的脸孔就红得像天上的云霞一样,让她这个初为人嫂的小媳妇止不住心中一动,真想伸过手去在他红到脖根的脸蛋上拧一下,逗弄逗弄他。然而,让碧云没有想到的是,仅仅七八年时间,这个生涩的小青年就长成了一个刚硬的男子汉,外面什么样的残酷世事和凌厉风雨磨炼了他,把他雕塑成了这样呢?

碧云看着挺直腰板坐在高板凳上的李嘉祺,无奈地摇摇头,叹叹气,转身回到了她幽居的后院里去。

但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春芹却不以为然。她虽然不敢像李嘉瑞那样指着李嘉祺破口大骂,但抱着膀子说点风凉话的勇气她还是有的。她在一片叮叮咚咚的挖掘声中,扭着脖子望着天空,瘪着嘴巴不屑地说道:“这有啥了不得的呀?有胆量去县城抄那些大户人家呀!老是缠着自家人不放,在自己家里撒野耍横,这算哪门子本事呀?就不怕外人见了,笑话我们李家花园呀?”

李嘉祺瞪着春芹,没有说话。春芹被狠心的哥嫂卖到李家花园的时候,只有五六岁,他几乎是看着她在母亲身边长大的。他自来就不喜欢这个五大三粗却爱搬弄是非的丫鬟。尽管母亲现将她许配给二哥做了小妾,但他依旧没有把她当作嫂子看待。所以,他只是轻蔑地瞪了春芹一眼,就径直回过身去,大声吩咐士兵们加紧挖掘翻找,不搜出鸦片,绝不罢手!

经过一个通宵的挑灯奋战,士兵们依然没有在李家花园的前堂和正庭里挖出丝毫鸦片。天色微明的时候,李家老太太双手掐着念珠,从后院缓步走了出来。她看见李嘉祺一夜未眠,把眼睛都熬红了,不由得心疼似的叹了口气,说:“你呀,还是太年轻了!”

李嘉祺怔怔地望着老太太。

老太太环顾四周曲折幽深的庭院,说:“李家花园这么大,要想藏个东西还不容易吗?还用得着在这前堂正院里挖地撬石板吗?”

李嘉祺把李家花园的所有天井和庭院在脑袋里迅速过了一遍,顿即如梦方醒,赶紧招呼起疲惫不堪的士兵们往后花园跑去。这时,李嘉瑞也起床来到了前堂,想看看李嘉祺通宵奋战的失败与难堪,见士兵们正携带着各种挖掘工具往后花园蜂拥而去,顿时大惊失色。他跑到老太太面前,跺着脚,痛心疾首地说:“妈,你这是在害我,在害我们李家花园啊!”

老太太手捻佛珠,垂目答道:“不是我在害你,是鸦片在害你,是你在害李家花园!”

结果不到一顿饭的工夫,李嘉祺就带着士兵在后花园的土山脚下,挖出了八大箱子鸦片。那些装着鸦片的红漆木头箱子刚一露出地面,李嘉祺就怒不可遏地转过身来,愤怒地瞪着李嘉瑞,喝令卫兵将他绑了,立刻送到县城去,按照中央和省政府的命令,予以严厉的处置!

李嘉瑞全无惧色,梗着脖子扬着头,朝着李嘉祺大喊大叫:“你绑吧绑吧!我就不信,你还敢把你亲二哥抓去杀了!”

这时,春芹披头散发地跑出来,一见李嘉瑞正被两个士兵五花大绑着,不觉吓得瘫软在地上,抱着老太太的双腿,央求老太太救救她男人。老太太冷冷一笑,说:“我当初把你许配给老二做妾,是想让你看着他,管着他,可你都跟着他干了些啥呀?俗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既然你们作了孽,那就谁也救不了你们,你们就得去受那恶报!”

这时,李嘉祺怒沉着脸走了过来。春芹一看他那架势,以为也要把她捆了去治罪,顿时吓得魂飞魄散,露出了她做下人的哀怜本色,一扑爬朝着李嘉祺跪了下去,哀哀地哭求道:“三……三少爷呀,我可不是成心跟你过不去呀!都怪我平时张嘴说惯了,没有管住自己这张烂嘴巴!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吧!”说着就噼里啪啦地扇起了自己的嘴巴。

李嘉祺苦笑着摇头。他瞪着春芹说:“我念你是丫鬟出身,不明事理,今天我就饶了你。你今后再敢在李家花园兴妖作怪,或者跟着我二哥瞎胡闹,看我怎么收拾你!”

春芹全然不顾她现在的身份,伏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般地对李嘉祺说道:“谢谢三少爷,谢谢三少爷!我今后全听你的,你叫我走东,我决不走西,你叫去吃草,我决不啃泥。我就是你的牛你的马了,你要怎么打就怎么打,要怎么骑就怎么骑吧……”竟然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长串低三下四不伦不类的荒唐话糊涂话,说得李家老太太都厌烦地皱起了眉头,长叹一声:“到底是个下人啊!”转身回到了后院去。

这天,李嘉祺不仅从李家花园带走了八大箱子鸦片,还带走了五花大绑的李嘉瑞。

此时,太阳已经升起来,明晃晃地照耀着苍凉破败的田野,也照耀着灰暗冷清的崇义镇。人们一见五花大绑狼狈不堪的李嘉瑞,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双腿剧烈地打起颤来。他们知道,一场雷厉风行的禁烟风暴,即将在崇义镇上卷起来了。

当天上午,李嘉祺就派王镇长带着警备队丁出去,把乡下的村民和街镇的居民全都集中到小学堂的操场上,召开了一个声色俱厉的“缴烟”大会。他调来警卫连的士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在操场四周荷枪实弹地站着。他把五花大绑的李嘉瑞押到土台子上,当众宣布了他的罪行:藏匿鸦片,违令不缴。接着,他又大声宣读了新的查缴鸦片的告令:凡私藏鸦片者,如在三天之内主动上缴,政府既往不咎;如在三天之后被军队查抄出来,则按中央政府和省主席的命令,严惩不贷!然后,他就喝令士兵将李嘉瑞立刻押往县城,关进大牢,听候省政府的严厉处置与发落!

究竟怎么个处置与发落,李嘉祺没有明说,他只说南京的中央政府和蒋委员长已经给四川省政府下了死令:必须在三年之内禁绝鸦片,“如有违者,官民连坐!”

站在台下的几千乡民全都目瞪口呆,噤若寒蝉。他们知道什么叫“连坐”:村中有人犯了事,周围的邻居都要担责,这就是“连坐”。既然邻居都要担责,那犯事的人自然不会轻饶,尤其是在罪大恶极的鸦片上,官家更不会心慈手软的!

再说,李嘉祺连他亲二哥都捆起来送往县城里治罪了,他还可能对别人网开一面,手下留情么?

乡民们惊恐不已,额头上全都流出了冰凉的汗水。暮冬的阳光虽然白晃晃地照耀着小学堂阔大的操场,照耀着他们紧裹着棉衣棉裤的身体,但他们还是在那惨淡的阳光里,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肃杀与寒气。

大会散了场后,他们就急匆匆地赶回各自家里去,与家人商量起了鸦片的事情来。那些用油布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着藏在野地里的鸦片,都是他们倾其家中所有,找关系花高价钱买回来的,有的人家甚至还为此借了庞大的高利贷,现在要他们挖出来,上缴到镇公所去,无疑是在剜他们的心头肉,要他们的命!但是,把那些鸦片埋着藏着,他们又禁不住心虚胆战:要是三天之后被如狼似虎的军队搜查出来,那该怎么办呀?连有权有势的李家花园的二老爷都被绑去了,关进了县城的大牢里,还能轻饶他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小民百姓么?

川西平原的乡民虽然大多目不识丁,胸无点墨,但极善掂量事大事小,极善权衡利弊得失。他们自来就有“两怕”:一怕血光之灾,危及自家性命;二怕牢狱之害,伤及自家利益。所以,他们经过紧张的思考和痛苦的权衡后,最终还是做出了决定:先挖一点鸦片出来交给政府,其余的看看火候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