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川流不息
22004600000021

第21章 禁烟(2)

田野里的省城军队果然停止了炮击,端着枪向李家花园围拢过来。为了表示自己“归顺”的诚意,李嘉瑞特意带着家中的男佣和长工,双手举着枪支,走出龙门去,向省城军队缴了械。之后,李嘉瑞又让家里的女佣们抬出早就熬好蒸好的稀饭馒头,放在龙门前宽阔的土坝上,请对方享用。那些来自省城的官兵从昨天下午开战后就粒米未进,非常饥饿了,即刻围着木桶和笼屉抢食起稀饭馒头来。带队的是一位营长,他看看高门深宅的李家花园,又看看满脸诚意的李嘉瑞,操着一口浓重的川东话说:“你还挺懂事的嘛,晓得箪食壶浆以迎王师。那好,我们就不到你院屋里去打扰了,我们吃了饭就走!”

李嘉瑞赶忙拱手说:“长官要是看得起,就请到屋里去喝茶吧。”

那营长摆摆手说:“算了算了,我们还要赶去攻打县城!”

李嘉瑞不说话了,将两手插在袖筒里,笑微微地看着他们端起大海碗呼啦啦地喝着稀饭,蠕动腮帮子吧唧吧唧地嚼着大馒头。

李嘉祥带着队伍溜出李家花园后,并没有赶回县城去组织防守。他知道在装备精良的省城军队的进攻下,县城无论如何是保不住的。与其毫无意义地损伤力量,还不如趁早另作打算。于是,他便带着残余人马直插三十里外的元通镇,与何军长汇合去了。

结果,他刚在军部见着何军长,还未来得及汇报天府县的战况,省城军队就紧追不舍赶到镇外,发起了进攻。

元通镇是川西平原上一个古老的集镇,除了镇外有一条潺潺流淌的小河外,几乎无险可守。所以,保卫军部的战斗只进行了不到两个小时,就在日落时分草草结束了。何军长带着军部的人马仓皇往西面的大山里撤退,李嘉祥则带着他的残部,为何军长断后。

“讨逆”战事就此结束,新任四川省主席陈军长的部队大量进驻天府县和另外几个小县穷县,全面接管了前任四川省主席何军长的防区。

第二天上午,为了向中央展示他坚决“禁烟”和奋勇“讨逆”的战果,陈军长就亲自陪同“参谋团”的几名要员到天府县来视察了。在城区里转了一圈,看了完好的城墙以及街道、商铺后,陈军长和“参谋团”的要员们均表示满意。这时,一名要员提出,要到宪兵队的监狱去看看,要放了那些因禁烟示威而被关押的青年学生和基督教民。

陈军长点头同意放人,并派一个副官跟着这位要员去执行。

但这名要员真正要放的并不是那些青年学生和基督教民,而是身份特异的李嘉祺。

年初“参谋团”入川,蒋委员长因担心“参谋团”势单力薄,控制不住陈军长等老奸巨猾的四川军阀,影响“川政统一”大业,便指使蓝衣社特务处长戴笠,派人秘密渗入四川,暗中监视川军和川府政要。同时,蓝衣社“十三太保”之一的康泽,也率领“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别动队”第三大队进驻四川,表面上是帮助陈军长“剿共”,实则是配合“参谋团”工作,推动“川政统一”,必要时刻,还可渗入川军,拉拢收买人心,鼓动川军哗变,摆脱四川军阀的辖制,投入中央怀抱!

李嘉祺是国防部特意从日本召回来,派往“别动队”工作的。但他回川后,并没有刻意进入他大哥的部队,而是遵照国防部的指示,先去《蜀报》应聘做了记者,以此为掩护,开展川军情报收集工作。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带着伊藤良子以探亲为名回到天府县了解当地驻军情况时,却发现何军长和他大哥在故乡的土地上大肆种植罂粟!他在日本时,曾对鸦片战争后的中国与明治维新后的日本作过比较研究,他得出一个结论:中国社会最大的沉疴痼疾,就是反动军阀与邪恶鸦片!反动军阀不除,中国断无宁日,断难崛起。邪恶鸦片不绝,国人断难觉醒,断难强健。国不宁,民不健,列强虎视眈眈之下,中国焉能奋起独立?所以,李嘉祺愤然离开他大哥的团部后,即刻赶回李家花园,用密码电报向国防部做了汇报。到了成都后,他又挥笔写下一系列文章,连篇累牍地发表在川内外的报纸上,公开揭露前任四川省主席大肆种植罂粟的罪恶行径。后来,他又以新闻界人士的身份参加了禁烟促进会,参加了禁烟示威游行。他这种抛头露面的公开活动很容易暴露身份,曾遭到国防部的批评指责,说他违反纪律,轻率行动。他回电辩驳:中央全力“治川”,治什么?就是整治腐败的川军和败坏的川政,尤其是毒害人民的鸦片!他看着桑梓百姓被邪恶笼罩,被鸦片毒害,他痛心疾首,忍无可忍!他甘愿为“川政统一”和铲除鸦片抛洒热血!

后来,李嘉祺被抓捕关监,让国防部甚是忧忡,但又不能直接向陈军长求援,只得通过密码电报跟在四川公开活动的“参谋团”联系,要他们想办法把李嘉祺弄出来,安插到四川省政府或陈军长的部队里开展工作,“免生意外”。

但在放人的过程中,却出现了一点小小的麻烦。

由于李嘉祥已经率领大部队仓皇撤离,宪兵队的监狱里只有几个被遗弃的惶惶不安的小兵在把守。“参谋团”那位要员走进监狱亮明身份后,那几个小兵赶急打开牢门,把关押的青年学生和基督教民放了出来。然后,才带着那位要员和陈军长的副官前往关押政治犯的监室,释放李嘉祺。

自从那天跟李嘉祥谈崩回到监狱后,李嘉祺就一直跟吴春浦等人关在一起。吴春浦知道他跟李嘉祥是亲兄弟,对他去而复返非常诧异,他却微笑着在他们中间坐了下来,抱着他们的肩膀说:“李团长不放你们走,我也不走!”吴春浦问他为什么?他想了想,说:“不为什么,就为你们有一颗善良正直的心!”

“参谋团”那位要员刚一出现在监室门口,李嘉祺就从他中央军的着装上知道了他的身份和来意,赶紧拉起吴春浦等人往外走。可陈军长的副官却走上前来,拦住了吴春浦等人。他板着脸说:“据我们的情报得知,这几个人是共产党,不能出去!”要员皱起眉头,瞪着李嘉祺问是怎么回事?李嘉祺赶忙说,这些人都是他在禁烟示威中认识的朋友,他们根本就不是共产党,只是一些教师而已。共产党的罪名是李嘉祥为了抓捕、关押他们,强行安到他们头上的!要员严肃地说:“你保证?”李嘉祺挺着胸膛说:“我保证!”要员便挥挥手,让副官放人,说有什么问题全由他担着。副官无奈,只得退到了一边去。

吴春浦等人走出监门,走过李嘉祺身边的时候,禁不住用感激的目光深深地望着他,并使劲地一一跟他握手。李嘉祺则笑着拍着他们的肩头说:“你们回去后还是好好教书吧。鸦片的事你们就别管了,蒋委员长和中央政府会管的!”

之后,李嘉祺就主动请缨,要求留在天府县实施全面禁烟。对于他这个想法,“参谋团”那位要员是有异议的,他说:“禁烟不是我们的首要任务,我们的首要任务是‘川政统一’!”李嘉祺叹了口气,说:“鸦片已在天府县泛滥成灾,严重地腐蚀着人心,腐蚀着社会。烟毒不除,天府县断无宁日,四川断难清明,就是川政统一了,四川完全纳入中央的统辖之下,可它还是个烂摊子,对中央有何意义?对国家有何意义?”要员见他说得异常沉痛诚恳,再加上蒋委员长已有令出,要求四川必须在三年内禁绝鸦片,就同意了他的请求,让他换上一身崭新的中校军装,带着他去见了陈军长,并向陈军长建议,任命他为中央特派禁烟督察员,全权负责天府县的禁烟事务。

自从“参谋团”入川后,陈军长就给自己划了一条“红线”:只要“参谋团”不插手军队事务,在行政和民政方面的整改,他全听他们的。所以,陈军长没有对那位要员的建议表示异议,只是撩起眼皮瞟了一下甚是年轻的李嘉祺,淡淡地问道:“你打算咋个在天府县禁烟呀?”

李嘉祺走上前去,立正敬礼:“报告陈军长,天府县烟馆最多,鸦片泛滥最为严重的是崇义镇!我想先拿崇义镇开刀,搞出一个禁烟样板后,再在全县推广!”

陈军长“唔唔”地点着头,表示同意。

那位要员则趁机在旁说道:“你有什么要求,可以跟陈军长提出来,陈军长一定会大力支持你的!”

李嘉祺再次立正报告:“我想请陈军长调拨一个连的兵力,跟我去崇义镇禁烟!”

那位要员便拿眼睛去看陈军长。

陈军长知道要员在探察他禁烟的态度,呵呵一笑说:“禁烟是蒋委员长和中央政府的命令,我当然要大力支持了!再说,没有军队给你助阵,你一个光杆司令,能干啥呀?”当即回头吩咐那名副官,从警卫团抽调一个连给李嘉祺,供他遣用。

第二天一早,李嘉祺就带着调拨给他的警卫连,沿着土石官道风风火火地开回了崇义镇,驻进了真武宫粮库的镇公所里。

崇义镇上的居民大多在前几天的禁烟活动中见过李嘉祺的所作所为,此时又见他全副戎装地带着一大队官兵回来,全都惊奇地瞪大了眼睛,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特别是那些烟馆被打砸过的老板们,更是惊恐不已,躲闪不迭,三个五个地聚在一起,对李嘉祺带兵回到崇义镇的企图议论纷纷。他们虽然还不清楚他的确切目的,但早已将他看成了“生冤家死对头”,认为他的出现,绝对不是一件好事。崇义镇,说不定又要掀起什么滔天巨浪呢!

只有一个人,对李嘉祺和那些川东官兵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那就是刚从宪兵队监狱里放回来的王镇长。他跑前跑后地忙碌着,帮着安排官兵们的住宿。他从对面的杏花园茶铺打回开水,殷勤地给李嘉祺和那位带兵的张连长泡茶。他兴奋地搓着手,对李嘉祺说:“三少爷,你有啥吩咐尽管说,我王某人定效犬马之劳!”

李嘉祺脱下洁白的手套扔在镇公所的案桌上,说:“那就去把你的警备队叫来吧,下午跟着我们去查封烟馆!”

王镇长一听说要去查封烟馆,顿时来了劲,说声:“好嘞!”就转身屁颠颠地跑出去,招呼他那些警备队丁了。

在镇公所里吃了午饭后,李嘉祺未作片刻休息,就立刻带着警卫连和警备队的人马出去,将崇义镇封锁起来。他不仅下令查封了大街小巷的所有烟馆,还把烟盘、烟灯、烟枪等一应吸烟用具,全都收缴起来,集中在镇西头基督教堂前的空坝里,点起一把火,将它们烧成了灰烬!

对于李嘉祺查封烟馆焚烧烟具的举动,崇义镇上的居民表现迥异。马老板等烟馆老板如丧考妣,躲在家里唉声叹气,捶胸顿足。那些没有能力搞回鸦片开设烟馆的居民,则喜笑颜开,纷纷跑到教堂前,围着熊熊燃烧的大火,拍着手说:“烧得好,烧得好!独食子总有吃满仓的时候!”就连教堂的牧师维克多也登上钟楼,在阴沉的天空下敲响了洪大的钟声,为李嘉祺奏鸣喝彩。

“只是你们不信,因为你们不是我的羊……我的羊都听我的声音,我也认识他们,他们也跟着我……我父把羊赐给我,他比万有都大。谁也不能从我父手里把他们夺去……”在绵绵不绝的钟声里,维克多再次兴奋地吟诵起了《约翰福音》里的箴言圣句。

第二天一早,李嘉祺又派王镇长带着警备队,将收缴鸦片的告示贴遍了大街小巷,甚至贴到了乡下的村头村尾。告示明确规定:凡持有鸦片者,必须在三日内,尽数上缴。“若有不遵令照办者,将以军法论处!”

然而,三天期限过去了,却没有一户人家到镇公所来上缴鸦片。李嘉祺又让王镇长带着人,敲着铜锣,挨家挨户地去宣示宣讲,但仍然没有人响应。

所有的鸦片持有者,都固执地保持着沉默。

前段时间鸦片紧俏与泛滥的时候,街镇和乡间的大多数人家都通过关系,搞到了数量不等的鸦片。鸦片成了比黄金还招人喜欢还让人看重的硬通货。有一段时间,到崇义镇上赶集的农户在进行大型耕畜的买卖时,连白花花的银圆都不收了,只收鸦片:一小碗鸦片就可以换得一头大肥猪,一大碗鸦片就可以换得一头壮牯牛!更有一些乡间嫁女的农户,连猪肉、挂面、菜油、绸缎这样的旧式彩礼也不收了,而向男家索要起了鸦片来:你必须送去让他们满意和心动的鸦片,他们才肯把女儿嫁给你!如果你能拿出更多的鸦片,他们就可以把前面的婚约解除了,毫不犹豫地让你把他们家水灵灵的黄花大闺女带走。至于是带去做小老婆还是做丫鬟,还是转手卖到妓院里去做婊子,他们全都不管。他们只关心手中的鸦片。他们早把鸦片当成了心头肉,看作了世间最贵重的东西,最稀罕的物质,他们哪肯轻易交出来呀!

无奈之下,李嘉祺只得带着士兵去查抄。先从镇上抄起,再抄乡下。可哪里还查抄得着呀!那些人家早把家中的鸦片用油布里三层外三层地包着,埋到了别人无法知晓的野地里去。更有一些乡下人家,还在夜半时分悄悄摸到屋院旁边的坟地里,悄悄挖开祖先的坟墓,将鸦片藏到了朽烂的棺材里去!可李嘉祺带着士兵前来查抄时,他们又做出一副很无辜很明事的样子,说:“我们都知道鸦片是害人的东西,我们哪里还敢藏着它呀!”见李嘉祺不信,他们又大大方方地摊着手说:“不信你们就翻就找吧!要是在我家里找出一丁点鸦片,要杀要剐,全由你们!”

翻找的结果自然是毫无所获。

这就让李嘉祺非常郁闷也非常愤怒。他知道,崇义镇的街上乡下肯定藏匿着大量的鸦片,但眼下你找不出来,就不能强说人家有呀,更不能随便把人家拉去处置呀!

李嘉祺只得沮丧地带着士兵回到了镇公所。他解下腰间的皮带和手枪,恼怒地拍在案桌上,大声骂道:“这些老百姓,真是愚蠢,愚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