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心中的大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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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行脚(2)

我回到北京。一个多月过去,我接到何君从老家重庆寄来的一封长信。不出所料,他离开乐山,经过雅安、理塘,还没有进入西藏地界,旅费已经所剩无几。他改为步行,在公路上迂曲盘旋,走得筋疲力尽,却没有前进多远。后来遇到一个在山中采药的人,带他走上一条山间小径,可以少走些冤枉路。那人不只带他找到山泉,还把自己带的干粮分给他吃。夜晚,两人或者找到采药人搭的窝棚过夜,或者就睡在山洞里。他在信中描述了山间露宿的经历。傍晚,太阳刚刚落到远山后面,千山万壑就被泼洒上浓黑的墨汁儿。奇峰、巨石、参天的大树……什么都隐没不见了。就连脚下的山路也像草蛇似的钻进灌木丛里,无影无踪。不能再往前走了,只好就近找一个藏身之所。他们钻进一块岩石的缝隙里,把所有衣服盖在身上保暖。山风凛冽,寒气逼人,再加上肚内无食,无法入睡。熬到半夜,才打了个盹。好像没过一会儿,耳边就响起不知是什么动物的鼻息咻咻声,而且远处还有别的野兽在吼叫。何君一下子从梦中惊醒。他坐起来,摸索到白天用来探路的一根粗树枝,握在手中。过了一会儿,野兽的吼声没有了,只听见采药人在不远的地方呼噜噜地打鼾。他怕自己被冻僵,就奓着胆子爬到石缝外面,活动一下腰腿。无意中抬头一看,他感到一阵昏眩。千万颗亮晶晶的星斗正在头顶上闪烁发光,而且近在咫尺,仿佛一伸手就能够摘下几颗来。这灿烂的群星,这挂着无数小灯笼的穹庐,如此辉煌炫目,叫何君把饥饿、劳累、恐惧……一路遇到的困难,全都忘在脑后。

正当他的流浪生涯走上绝境的时候,“神奇”出现了。他千里迢迢、吃尽苦头出来寻找的,不就是这类从未想象过的奇遇吗?我不敢说当时他的感觉同我现在写的一模一样,但是从他写给我的信上看,他那几天在旷野荒山中的经历,确实叫他有如走进一个崭新的奇异世界。就这样,何君跟着采药人走了两三天,后来发现那人为了采药,在山中转来转去,有时还走回头路,旅程并未缩短。再说他也不能总是吃人家的东西。于是又独自摸索着回到公路上。前进还是后退?这时他已经弹尽粮绝,不但旅费花光,身体也疲惫不堪,只好把随身携带的衣物押给路旁一家小店,换了一张返程车票。回到了成都。何君除了身上破烂的衣服,已经一无所有。幸好我给乐器店朋友写的那封信他一直保留着。他借到回重庆的路费,没有流落街头。

何君在信中自然对我说了不少感谢的话。对他这次“铩羽而归”,感到非常惭愧。但他认为到外面转了一圈,增加了阅历,还认识了一些人,比起闷坐家中,“得”还是大于“失”的。何君在信里附了一首他看了乐山大佛后写的小诗。这里我抄了几行。我不认为他的诗艺如何高明,但毕竟从这几行诗句中,我读到一个十九岁年轻人的真诚和追求。诗的题目是《心中的大佛》:

渐渐地坐断岁月坐成永恒

无语江水依旧东流

你平淡冷漠的目光

一直凝视着脚下的三江水

你可看到动荡岁月中的金戈铁马?

你可听见遍地哀鸿的绝望呻吟?

……

何君在诗中最后还写道,很多人心中也有一尊大佛,当悠悠岁月逝去,凌云山上的大佛已经碎裂,心中的大佛却会仍然屹立。他没有明白说出,这座永恒的大佛是什么。

这以后我俩时不时相互通一次信。高中毕业,何君曾经在一个职业培训班进修电工课,但是找工作一直没有着落。最后还是那位成都陈先生帮了忙,让他到自己开的乐器店打工,同时学习电脑。90年代中后期,我有两次入川,都同何君短暂会晤,但没有时间长谈。从通信中我看出,他的文学梦一直没有断绝。有一次他在信中说:“我现在的生活平平淡淡,写作也毫无起色,我了解到,没有真正生活的撞击是不会产生创作灵感的。“90年代末期,艾芜去世,是他首先把这一沉痛消息告诉我的。信中,何君追述艾芜对他的影响。他认为,作家年轻时颠沛流离的经历不仅是毅力的磨炼,也是不懈追求精神自由的艰辛过程。我不知道,何君将来某一天还有没有勇气,再打起背包外出闯荡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何君是在1999年秋天。我在岷江上游米亚罗羌族村落停留了几天,归途经过成都。何君邀请我到他的住处过夜。他已经结婚,同新婚妻子在成都西郊租了一间屋子。我去的那天,他同妻子临时住到邻居家,把住处让给我。乐器店已经停业,何君这时转到一家厨具公司工作。他学会了使用电脑,替公司用电脑绘制厨房设计图。晚饭后,何君的妻子很早就到邻居家休息,我同何君一直喝茶、聊天。我发现他变得成熟了,就是说,现实问题逐渐挤掉了过去脑中不切实际的幻想。虽然我们的话题仍然没能完全离开文学,但也谈了不少社会上和生活中的事。他告诉我,成家以后,他既要改善自己的生活条件,也要给家里些钱,好让弟弟妹妹多读几年书。父母都已年迈,不愿意在乌烟瘴气的矿区里待下去,他怀疑自己有没有力量给老人提供一个较好的居住场所。

我提到他曾写过一首题为《心中的大佛》的诗,问他“心中的大佛”指的是什么,他说他记不清了。那时,他看过罗中立的油画,那张历尽沧桑、充满皱纹的父亲的脸,叫他想起自己的父亲。也许“大佛”是指父亲吧。过了若干时候,何君写来一封信,告诉我重庆有一家厨具公司要聘用他,待遇比现在的好得多。到了重庆,他就可以考虑把父母接出来,只是他的妻子不愿意同公婆住在一起。对此何君在信中还发了些牢骚。结婚前,他同女友志趣相投,都认为对方是自己选中的最佳伴侣。女方的家长曾嫌弃何君是个没有出息的打工仔,不肯答应这门亲事,他俩是经过一场斗争才结合的。现在何君发现,妻子变得比他更加现实。购置一处住房远比写一百首诗更重要;平常聊天,也总是张家长、李家短,或者在哪家服装店又看见一条漂亮短裙的事。

进入21世纪,我同何君的联系逐渐稀少,最后完全断绝了。我猜想他的工作岗位已经转到了重庆。他是否有了自己的住房?是否把“心中的大佛”——他的父亲供养到新居里?我都不知道。但是有时候我想,很多人心中都有一座大佛,大佛可以代表许多许多事物:可以指自己的父亲,也可以指对未来的憧憬。理想,信念,崇拜的人,都会成为一个人心中的大佛。正因为有它萦系心头,人生才有了坐标,不再虚度。它逼迫人不断思索,不断追求,不断改变自己的行为方式。有些人甚至为此奔走他乡,也就不足为奇了。年轻人对处境不满,总希望跳出自己的圈子,看看另外一个世界。过去是这样,今天仍然如此。那就走吧,出去看看吧!城里人可以去海南岛,去西双版纳,更有钱的还可以出国。但这都不是流浪,而是旅游。时代变了,人们不会口袋里只揣两三百元就出去浪迹天涯了。农村的人也不甘心被束缚在土地上,也要远走高飞,只不过他们走的是相反的方向。不是高山峻岭,而是水泥建筑的楼群。对他们来说,楼群也是一个新奇的世界,说不定在机器轰鸣的厂房里能找到安身立命之所呢。

但我总是怀疑,心中的大佛是否能够永存。随着年龄增长,世事变迁,年轻时的思想也会发生变化。理想、信念和热情逐渐衰退,在心中不再占有主要地位。我们常说,某人变得老成了,或者世故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一句话,大佛并不是“不坏之身”,它也同石刻佛像一样,日久天长,风化碎裂。世上谁又能逃出永恒不变的人生轨道?城市人也好,农村人也好,最终都要变为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何君没能逃脱。我则在更早的时候就知道,一生必将平凡庸碌,是不会有什么大作为的。

(2009年)

韩城之旅

坐在西行的火车上,进入山西界,一片翠绿,令人心驰。火车行驶一夜,次日中午时分驶过黄河龙门铁桥,就进入陕西省界。再行个把小时,我到达了这次出行的目的地——位于黄河西岸的历史文化名城韩城。

韩城市历史悠久。相传大禹“导河积石,至于龙门”,故韩城亦称龙门。西周初年,周武王之子封于韩,食采韩原一带,称韩国。秦仲少子康封于梁山(今韩城市南),称梁(伯)国,都城就在今天韩城市南古少梁。春秋、战国年间,这一地区是秦晋、韩魏、秦魏诸国逐鹿之地,先后发生过多次大战。至今在芝川镇境内仍有少梁城、魏城古城墙和古战场遗址。西汉时韩城名夏阳县,汉武帝两次在夏阳附近渡黄河东巡,挟荔宫行宫旧址也在芝川镇内。韩城博物馆展品中有“夏阳宫”阳文篆字残砖可做鉴证。隋朝把夏阳改为韩城,名称一直沿用至今。

文庙内的韩城博物馆

城隍庙虽然是明朝复修的古建筑,但大门紧锁,把我这个远方来客拒诸门外。我只好转身踅进学巷,首先参观位于巷子尽头的文庙。文庙占地九千余平方米,始建于宋代,明洪武重建,这是韩城保留最完整的古建筑群,由大成殿、明伦堂、藏经阁等几个中轴建筑物组成,院内古柏参天,刻有精致浮雕的青石板陛道。设于文庙内的韩城博物馆展示着一批当地出土和遗存的珍贵文物,只善本书就藏有七千余册,古钱币二万五千余枚。石刻中有北宋大观三年(1109)一位太守撰写的石碑,记载了当年黄河水变清的史实,极具历史和科学价值。清乾隆《重修龙门学署记》是当地名人王杰所书,这块碑碑石奇特,用手敲击,不同部位会发出不同声响。王杰是韩城城郊后村人,三十七岁中状元,任乾隆宰相七年,嘉庆宰相七年。他一直忠诚刚直,清廉自守。七十九岁时辞官回故里,两袖清风,只带回几车书籍。当地人对王杰极为推崇,流传着不少关于他的逸事。据说嘉庆皇帝幼年,王杰当过他的老师。一天,乾隆偶然来到太子书房,看见皇太子正被罚跪。乾隆皇帝龙颜大怒,叫太子站起来,大声对坐在内室的王杰说:“教者天子,不教者亦天子,君君臣臣乎?”王杰在里屋应声说:“教者尧舜,不教者桀纣,为师之道乎?”乾隆听了以后,即令太子复跪。王杰同权贵和珅虽为同僚,但互不往来。和珅被捕下狱后,据说是由王杰主判定罪的,这一情节不知是否真实。不久前上演的和珅电视剧我并未看,不知道王杰是否曾在剧中出现。有一个传说是,在和珅未失势前,为讨好王杰有一次曾执其手说:“状元宰相,果然手好。”王杰回答:“手虽好,惜不会要钱耳。”王杰的故居,一座三层阁式高楼,至今尚伫立在韩城解家巷,人称“状元楼”。

我在韩城盘桓了四天,除遍游老城外,还跑了近郊几处景点。为了照相,专门驱车去了一次龙门。可惜这一天飓风扬沙,在黄河峡谷中几乎站不住脚,照片效果也都不佳。倒是去芝川司马迁祠墓的一天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司马迁的巨著《史记》被鲁迅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他一生坎坷,惨遭宫刑,令人同情。我怀着“高山仰止”的崇敬心,登上巨石古道和九十九级台阶,在伟人墓前献上一炷心香。

传说中居住村寨的活化石

党家村是我这次韩城之游的意外发现,这是一个由百十余座小四合院荟萃成的村庄。不同于山西乔家大院、王家大院,它具有浓厚的地方色彩。院子虽然也有宽深的上房,四周庭房、厢房与门房俱全,但每家院落只有一进,呈狭长状。这反映了当地的房主出外经商并未赚了大钱,且因战乱频仍,屡受兵匪蹂躏,不只院落狭小,街巷也曲折隐蔽,且在巷口筑有防盗的铁栅木门。党家村始建于元朝至顺三年(1332),以后党、贾两姓联姻,日渐发展。清朝中叶后,经商致富,拆除旧日泥土房,建筑起砖石结构的四合院村落。咸丰初年,为防太平军入侵,在村子东北方高崖上另外奠定寨基,修建了一座牢固的土堡,名“泌阳堡”。这里城墙环绕,备有铁炮并建水塘,掘水井可以固守。我漫步在石块铺路的村寨里,看到村中宝塔、祠室、私塾、看家楼、暗道、哨门……坐在歇脚的茶肆里,听村民为我讲述党家村过去的逸事:1929年韩城大旱,党家村居民为了维持生命,曾经卖出木器、嫁妆,在祖祠开办粥馆,每天每人供应一碗稠米汤。1918年党家村受兵匪劫掠,被抢走金银财宝无数,仅用来驮运的骡子就有28匹,还杀死村民,绑走肉票。“文化大革命”党家村更遭受了大劫难,除建筑、雕刻受了巨大损失外,村中不少珍品都不翼而飞(如意大利画家郎世宁画的中堂,王杰给贾家祖上的书信和篆字,等等),下落不明。

21世纪的第一年,我徜徉在这一村寨里,感到背负着历史积淀的沧桑,不由暗自祷念:但愿这“东方古代传说居住村寨的活化石”(日本工学博士青木正夫语)此后免遭劫难,永久、永久保存下去吧!

到大西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