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千五百年前一个紫气东来的清晨,一个孤独的老人来到函谷关,与县令尹喜相遇,留下一篇五千言的经文,飘然西去。从此,道的思想一代代传承下来。
这位老人叫老子,这篇经文叫《道德经》。
二千五百年后的一个清晨,一个年轻人与一位老人相遇。老人将老子的思想传布给年轻人,留下宝贵的道家秘方,驾鹤西去。经年以后,年轻人纵横商海,演绎道的思想,成就大道人生。
这位老人叫李真果,这位年轻人叫薛永新。
2005年,在中国道教发源地鹤鸣山,一座道源圣城应道而生,向世界传播老子思想,传播中华五千年的灿烂文化。薛永新在那里塑起传承的丰碑。
在一代代道的传承者中,不能缺少薛永新的名字。而他的名字又跟一个人紧紧联系在一起。
他就是李真果。历史将记住这位传奇的老人。
第一节 道爷仙逝
薛永新被关押期间,李真果在青城山建福宫已安顿下来。
老人日夜牵挂着薛永新,却没有一点消息,仿佛风筝断了线。一个清澈澄净的夜晚,李真果披着莹白如雪的头发,站在幽而清寂的山上,仰望广袤无边的夜空。他看见一颗星星挣破黑夜探出来,闪耀着光芒,好像还带着细碎的泪花。
李真果的眼里落下了一颗清泪,感伤像湿润的空气在心头漫漶。他知道,薛永新正在受难,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是时候了。我应该走了。他长叹道。
我走了,薛永新就好了。李真果心里清楚,自己的命数已经到头,使命已经完成。
第二天,他辞别建福宫道长,悄然下山了。
李真果回到了安岳老家。
从青城山到安岳县,几百公里的路程,千山万水,很难想象一个百余岁的老人是怎么走回去的。
若是在当年,这一趟艰苦的跋涉,对一身轻功的李真果轻易而举,白影一掠,便已出了数十丈之远。那种潇洒飘逸的身姿,若天人一般。可是现在风烛残年的他如何迈动沉重的脚步?
毕竟李真果不同于一般人。凭着高深的武功修为,他聚集身体里最后的真气,拼却深厚的内力,坚持着,一步步朝遥远的家乡走去。
途中,他不忘给人治病。病人和家属要答谢老人,他依然分文不取,每一次只要一盅米。然后独自取火煮饭,度过一天。
山村里,田舍外,人们敬仰地目送老人远去的苍老身影。
终于回到阔别几十年的故乡,李真果感慨万千。曾经荒芜的田园,如今已翻滚着一片金色的麦浪。过去的茅屋旧舍已变成绿竹掩映下的青瓦白墙。郁郁葱葱的群山脚下,清澈的河水缓缓流过,一片宁静祥和。远处山上传来清玄悠远的钟声,在天际回荡。时代正在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带着青草和泥土香的空气,似乎要把这味道吸入心里,伴随灵魂带走。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村里的少儿和青年好奇地打量着这位布衣道袍长须如雪的老道。
“您是谁?”
“呵呵,我是你们的曾祖爷爷。我回家来了。”李真果呵呵笑道。
村里的中年人和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认识李真果,他们闻讯后,纷纷出来探望。见到“复活”后的李真果,大家大喜过望。
“道爷爷!您回来了!”
“彭道爷,我们终于见到您了!”
大家激动地说,就像见到“神仙”一样,纷纷要给李真果磕头作揖。
“快别行礼,折煞老道了!”李真果连忙摆手。
“您老人家这么多年可好?”
李真果意味深长地微笑道:“世界好,国家好,大家好,老道就好。”
与乡亲们叙别后,李真果独自来到父母的墓前。
墓旁,青松高耸入云,两株梅树虽未到开花的季节,但李真果仿佛闻到一缕梅香。
他跪在父母的墓前,忆起小时候自己用梅花枝当剑,跟身为清乡团练的父亲练武。后来,父亲病逝后,他又随着母亲流浪他乡……往事历历,犹在眼前,他禁不住老泪纵横。
“爹、娘,真果不孝,未能侍奉二老到终。真果虽然早年便脱离红尘,一心修道,但从没有忘记二老的教诲,做一个正直施仁的善人……不久之后,真果便要去天上与二老相见了。”
他默默跪了三个小时,然后起身拜别父母,又往第二个故乡——彭家场去了。
在养父母的墓前,李真果深深地叩拜,感谢二老养育之恩。若不是当年养父彭子瑜收养了他们母子三人,若不是养父冒死把遍体鳞伤的他救出来,或许世上已没有李真果。即使在出家修道的岁月里,他也从没有忘记两位善良的老人,尤其是他的养父。
天空飘下了细雨,像他绵绵不绝的哀思。
他最后来到了云峰乡,看望一生中最爱的人。他颤抖地抚摸着紫竹的墓碑,跪了下去。
年轻的未婚妻当年被恶霸凌辱的情景,惨白的月光下,竹林里悬挂的九尺白绫,紫竹那含恨的、至死不曾瞑目的双眼……浮现在李真果的脑海。
这是他一生中的痛,一生中最大的屈辱。
当年为了替紫竹报仇,他背井离乡学武。三年后手刃恶霸,尔后弃绝红尘,遁入空门,踏上了漫漫的修道之旅。
此时,钟声在云端响起,一声声撞击着他的心。李真果朝山上的那座石窟望去。当初未婚妻长得像毗卢洞里那尊妩媚、飘逸的紫竹观音雕像,乡邻们都叫她“紫竹”。那时候,紫竹也最喜欢到毗卢洞去拜观音。
生命中出现的人,都是命运注定的安排。
“紫竹,你是上天派来度我的人。只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李真果语带哽咽,“如果来生有缘,我们再做夫妻。如果你已升仙,那就让我与你在那里相会!等着我,你的真果哥哥就要来了。”
烟雨蒙蒙中,他泣别紫竹,离开这个爱恨交加的地方。从修道的那一天起,李真果就把个人的爱恨放下了,而把大爱奉献给有情的众生。但他心中永远有一处圣洁的地方,留给了美好的紫竹。
紫竹是他生命中的观音。
离开安岳老家,李真果又跋山涉水,来到了渠县。这是当年与疯癫道人丹鼎仙师王复阳相遇的地方。
在那座云雾飘渺的山上,疯癫道人正式收他为关门弟子。从此,他跟着疯癫老道修道习医,无论武功、丹道,还是品德、医术修为,都已达到高深的境界,而成为一名令人敬仰的高道大德。
那座与师父朝夕相处的草屋已经不在了。像风一样来无影去无踪的高人,早已羽化而去。
李真果站在云霭里,思绪万千。从他修道以来,所有传道授法的师尊浮现脑海:亲传太极拳和六合门拳的川中“黑白双侠”刘妙利和王妙生、演化“吕仙天遁剑术”的无尘道长、亲自传戒的“全真道十方丛林”成都二仙庵阎永和方丈、秘传符术的鹤鸣山的龟背仙翁,还有从出生开始,便与之结下不解之缘的神秘高人疯癫老道王复阳……
师尊已然仙去,而今自己也将追随而去。
李真果面朝宁静而祥和的群山,发出一声长啸,啸声扫过落叶。他拱手叩拜道:“感恩师尊大德,真果一生足矣!”
拜别,李真果下山而去。
此时,1984年的冬天。又一个寒冷的天气。
一路上,李真果翻山越岭,行行停停,经过几天几夜,迎着凛冽的寒风,终于回到了曾经隐居的地方——遂宁。
那座山岗上的农家院子依旧还在,如今已恢复了道院的模样。大弟子玄一和十几位师兄弟在此修道。远远便闻到那熟悉的、清扬的钟声,飘荡在云岚缭绕的山林。
见到祖师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玄一和众位弟子都不敢置信,呆住了。
“怎么,见到祖师还不迎接?”李真果呵呵笑道。
众弟子才反应过来,激动地跪拜,大声道:“祖师无量寿福!”
“快起来吧,孩子们。”李真果满面慈祥的笑容。
玄一恭敬地将李真果扶进正殿,在神龛边太师椅上坐下。他奉上一杯热茶,向师父禀告,不久前,政府已正式批准恢复道院。他原本打算道院重新修复后,接祖师回来主持。没想到,祖师自己回来了。这让弟子们既惊喜又内疚。
“我等不及了,想回来看看你们就走。”李真果微笑道,那慈祥的目光落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祖师,您还要到哪里去?”玄一不解地问道。
玄一没有听懂李真果的弦外之音,话中有话。
李真果默然不语。
“祖师,山高路远,您老一个人步行回来的吗?”玄空惊奇地问道。算算祖师的年龄已经104岁了,老人家还能健步如飞?
“不靠走,难道会飞吗?”李真果笑着反问道,“不过,你要追上我的话,恐怕很难咯!”
“祖师的轻功真厉害!”
弟子们敬佩不已。
李真果叫玄一把那坛老窖桂花酒抱出来,“今天我们师徒喝几杯道家仙酒畅叙一番吧!”
于是,李真果与十多位弟子在修缮堂饮酒畅谈。
清冽、芬芳的酒香弥散开来,仿佛天地的一股真气在空间流动。李真果打开了话匣,开始了传道讲法:
“先天得道,行而知之。后天得道,学而知之。先天而无不为,后天而奉天时。”
他又道:“孔圣处世,不迁怒,不贰过。太上《道德经》,无无万物归,有有天下服。归根复命,清静无为,无中生有,有中还无。无论治国、安邦、处世等等,都要顺应自然之道。”
弟子们全神贯注地聆听师父教谕。
李真果的面色凝重,似乎想到了很远。“不仅人类需要清静,社会需要清静,并且动物、植物、矿物也需要清静。凭借自然的清静无为,人类可以制止战乱,保护生态环境,达到天下太平、世界安宁的理想。”
他话语一转,正色道:“我们道家的理想是得道成仙。什么是神仙?我告诉你们,尽忠尽孝、施善去恶就是神仙。规规矩矩、老老实实、遵纪守法、安分做人,就是神仙,就是佛。连人都不会做,还想做神仙吗?”
弟子们连连称是。
“我们道家的事,是大学问,是讲自然大道,不是耍骗术,装神弄鬼,招摇撞骗。老子说,‘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就是告诫我们,不要滥耍神通,搬这搬那,化东化西,搞什么乾坤大挪移,没有好处,反招祸殃。我们道家的正道主张,劝人为善施仁,才算大法,才算大神通。”
他又语重心长地强调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儒道相通相融,你们要坚持正道直行,修真济世,不但自己要做好,不胡为、不妄为,还要劝别人做好。大家都来学好做好,世界也就好了。”
“学好得好,做好得好,想好不得好。”众弟子齐声重复李真果的教谕。
接下来,李真果又继续讲了很多,从白天一直讲到夜晚,仿佛要把所有的话讲给弟子们听。
玄一暗想:祖师今儿怎么了?难道他有什么不好的预感?
他观察祖师红光满面,深陷的双眸神光外射,不像是油灯枯尽的感觉。但不知为什么,玄一的心中掠过深深的不安。
第二天清晨,天空下起了雪。雪花纷飞,房顶蒙上了一层白雪,远处山峦白茫茫的一片。
李真果没有起床。
玄一和弟子们都认为祖师连日长途跋涉,太累了,便让他好好休息。
雪下了三天三夜,李真果也三天三夜卧床不起,像睡着了一般。玄一和弟子们惊慌起来,意识到师父这次可能要离开他们了。
“师父不是在练陈抟老祖的睡仙功吧?老人家可以睡半个月呢,也许,过两天就醒来了。”弟子玄心说。
如果是这样倒好。玄一神色凝重摇摇头。
午夜,雪越下越大,鹅毛般的大雪漫天飞舞。黑夜里,白雪笼罩的山村,出奇地安静。
雪压断了松树的枝头,发出扑哧的声音。这声音更令人不安。
静室里,燃着炉火。弟子们焦急地守在李真果的身旁,低声诵念《太上感应篇》,为祖师祈福。
火光映着李真果安详的面容。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玄一等弟子激动地唤道:“祖师,您醒了?”
李真果努力地微笑了一下,久久地注视着弟子们,仿佛要把他们的样子记在脑海里。
“我要走了,要到一个地方去。”他平静地说。
玄一的心“咯噔”了一下,紧张地问:“祖师,您老要到哪里去?”
“您去哪儿,我们都陪着您!”玄心天真地说。
李真果摇摇头,把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窗外,雪花纷纷落着,像无数只白鹤在窗棂上扑腾。
“好多白鹤呀!”他的脸上焕发红光,轻声惊叹。
“哪有白鹤?祖师,那是鹅毛大雪。”玄心说。
玄一瞪了玄心一眼。玄心这才意识到师父有些不对劲了,不由得泪花闪烁。
此时,李真果闭上了眼睛,灵魂像白鹤的羽毛,轻轻地飘飞。
又朝下坠落。
继续坠落,坠落……
然后,又飘举起来,飘出了窗外……
“祖师!祖师!”众弟子齐声唤道。
过了好一会儿,李真果又睁开了眼睛,喃喃地说:“我要去鹤鸣山了。”
大邑县鹤鸣山是中国道教的发源地,张道陵就在那里创道,也在那里羽化升仙。
叶落归根。祖师应当想的是回老家安岳,为什么要去鹤鸣山?玄一感到不解。
李真果看出他的迷惑,说:“我在鹤鸣山会看到薛永新。”
薛永新不是关在成都的收审所吗?怎么会在鹤鸣山?祖师是什么意思呢?玄一更加不解。
大家都不明白师父在说什么。
李真果示意玄一靠近他,对他嘱咐道:“薛永新还在受难,但苦难会过去的。你告诉他这句话,我在鹤鸣山会看到他。”
“弟子记住了。祖师放心!”
师父是什么意思呢?玄一无法理解李真果话中的玄机。
“我走后,不要给我立坟墓,不要搞法事,把我的骨灰撒在天地间吧!”
“是,祖师!”玄一哽咽道。
李真果点点头,然后安详地合上了眼睛。
这天午夜,天降大雪,一生带着传奇色彩的李真果安静地离开了人世,驾鹤西去。
白茫茫的天空,白茫茫大地,一片干净。为道而生,为道而来。天地降生了老人,最后以庄重的方式,送别了老人,还他一个清白无垢之身,让他安息在大自然圣洁的怀中,回归于道。
这一年,李真果104岁。
这是一个下雪的冬天,雪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