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高道李真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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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师徒奇缘(11)

薛永新正安慰老人,这时,贾老派人带信来,说已经与青城山建福宫联系好了,他们欢迎真果道人前去居住。

事不宜迟。第二天一早,薛永新叫了一辆出租车,嘱咐司机把老人送往青城山。

薛永新把李真果送上车,为老人家轻轻关上车门。

“道爷爷,您安心去青城山修养,这是省道协为您安排的。”

“道爷爷”是薛永新对李真果最亲密的称呼。一声“道爷爷”,师徒二人的情感翻滚汹涌,彼此心下都明白,这一分别,不知何时再见。或许,这是永别?

李真果深深地看着他,百感交集。

“道爷爷,我可能要去坐牢。”薛永新抬起头,望着老人道。他知道,其实老人心里早已有数,只是没有说穿吧。

李真果沉默了片刻,注视他的眼睛,说:“没问题,你安心地去。”

相处日久,薛永新了解道爷爷说的话都有深意,暗藏玄机。道爷爷说“没问题”,是告诉我不会坐监狱,还是说,我即使坐监狱也没问题?

“夫天道无亲,恒与善人。上天会帮助有德的好人。”老人又加了一句。

这是李真果常说的一句话。

薛永新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别竟成了他与真果祖师的永诀。后来回想起来,他就心碎。

汽车就要启动了,发动机不耐烦地转动着。离别的时刻就要到了。

薛永新看着汽车缓缓地向前行驶。慢慢地,汽车开始离他而去,上了那条将把真果祖师带向青城山的碎石路。

汽车渐渐远去,远去。恍恍惚惚。然后,绝尘而去,从他的视线中消失。

道爷爷走了!车轮仿佛从他的心上碾过,他突然感到一种悲怆袭遍全身。

第八节 悟道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句古训,在薛永新身上应验。

1983年8月,酷热的太阳炙烤着成都这座盆地。木材加工厂里,薛永新正与工人一道挥汗如雨地忙着。

突然,一阵警笛声从远处传来。随即,几辆警车呼啸而至。七八个身着制服的公安干警迅疾下车后,立即包围了薛永新的木材加工厂。

厂里的工人们被突如其来的情况惊呆了。大家面面相觑,出什么事了?

薛永新心里有数,神情镇定。

一位干警直接走到薛永新面前,满脸严肃:“你是薛永新?”

“是。”薛永新平静地回答。

干警拿出拘留证,当众宣布:“薛永新涉嫌散布封建迷信,非法承包经营,即日接受公安机关审查!”

“同志,我没有犯法!”

“签字吧!”

薛永新沉默了片刻,平静地在拘留证上签上名字。

紧接着,两名干警上前给他戴上手铐,把他押解到车上。

一切来得太突然,工人们不知怎么回事,完全懵了。现场鸦雀无声。

这时,一个叫彭崇斌的工人猛地冲上来,拦住就要开走的警车,大声问道:“你们为什么抓薛厂长?他是好人!你们不能抓他!”

“不要妨碍公务。否则,连你也抓起来!”一名干警警告他,强行把他拉开。

公安人员带走了薛永新。

薛永新坐在警车里,回头望去,彭崇斌一边跟着车子追,一边大声喊。他的心里一阵感动。看到工人们呆呆地站在大门口,仿佛还没有从惊恐中回过神来。他难过地长叹,兄弟们又要失业了。

万幸的是,道爷爷去了青城山。不然,老人家也要受我连累。他庆幸地想。

警车一路呼啸,绝尘而去。

薛永新被关进了莲花村收审所。

警察按规定让他脱掉身上的衣服,换上编了号的“牢服”,然后把他带进了大铁门里面,一间二十几平方米的监室。

铁门打开,伴随咣当的沉闷声,他走进去,房间又暗又黑。一股夹杂着各种恶臭的污秽之气顿时扑鼻而来。

里面关押着二十多个人犯,黑压压的一片。他们大多是扒窃、偷盗、流氓等刑事犯罪嫌疑人。见他进来,那一双双向他斜视过来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凶恶的光。

薛永新莫名其妙地跟这些坏人关在一起,他感到气愤、不平和屈辱。房间有四五米高,四周是阴森的高墙。一扇不大的铁窗,用钢筋牢牢地焊死。一束光线从窗外投下,却难以见到阳光。

在“文革”结束不久的那段时期,一切还没有走上正常的秩序。监室是一个特殊的小社会,有着不成文的特殊“规矩”。新入号的人犯都要受监室里人犯的“教训”,或挨打,或受惩罚,像《水浒》里的“杀威棒”。

薛永新虽然没有挨打,但被“号长”叫到紧靠厕所的一边睡觉。厕所只是稍微与监室隔了一下,气味刺鼻难闻。他忍了。但让他气愤的是,吃饭的时候,那些人犯竟然把他的菜给抢走,只剩下一点残汤。

如此乌烟瘴气的恶劣环境,他一分钟都不想待下去。虽然他没有专门学过法律,但他知道,判定一个人是否有罪,要有法律依据,怎能随便把人抓起来?

我是被冤枉的,我要为自己据理力争,赶快离开这个地狱!他想。

关了三天,没有任何人提审他。他没有机会辩护。

收审所让关押人员全部出来劳动。有的抬石头,有的挖土方,有的拉大锯。木匠出身的薛永新顺理成章地被派去拉大锯。

当年在他给城里人打家具的那些日子里,完全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在收审所干起老本行。生活给了他一个莫大的讽刺。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凄凉的苦笑。

劳动十多天之后,他终于等来了第一次提审。

审讯在一间小房子进行。屋里烟雾弥漫,空气令人窒息。一个姓陶的警官抽着烟,与一位审讯人员坐在桌旁。光线很暗,桌上一盏雪亮刺目的灯射向了坐在对面的薛永新。强光打在他的脸上,令他有些眩目。

审讯人员照惯例问了他姓名、年龄和职业后,厉声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要老老实实交待自己的罪行!”

“请问,我犯了哪一条罪?凭什么抓我?”他反问道。

陶警官把烟头掐灭,大声喝斥:“老实点,端正你的态度。”

薛永新沉默地盯着他。

“你窝藏封建迷信分子彭道爷,烧香磕头,非法行医,扰乱社会治安,非法承包经营加工厂,凭其中任何一条罪都可以判你十年八年!”

“警官,你们抓错人了,我要澄清事实。”薛永新沉着地说,“第一,我供养百岁老人是敬孝道,不是窝藏。我有省民政厅的手续。据中央有关文件规定:凡是宗教职业者、宗教信仰者,在家中讲经、说法、放烟火、受戒、烧香……均是宗教自由。任何团体、个人不得干扰。彭道爷是道教人士,少年出家。家中焚香,是道教的一种生活仪式,不是迷信。宪法与中央文件都规定保护宗教信仰自由。”

他有理有据,驳得陶警官哑口无言,铁青着脸,却不好发作。

“第二,非法行医问题不存在。”薛永新接着说,“因为我和彭道爷从未收取病人一分钱,这可以去查实。我们也并没有影响社会治安。”

“你不坦白罪行,还敢狡辩抵赖!你要知道,抗拒从严!”陶警官打断他,愤怒地喝道。

薛永新没有被吓住,继续说:“第三,关于农民进城务工、承包企业的问题,今年元月份,人民日报上登载了鼓励农民进城致富的文章。”

原来薛永新是有心之人。当他知道自己可能要进监狱,特别留意了最近的报纸。当他看到人民日报登载的这篇文章,心里更有底气了。

“我搞木材加工,得到地方政府允许。我合法经营,照章纳税,请问,怎么是非法了?你们有什么证据就拿出来。只要有证据,证明我触犯了法律哪一条,我甘愿服罪。”

“哼,死鸭子嘴硬,死不认罪!”审讯人员见薛永新如此理直气壮,不仅不交待“罪行”,还反驳他们,不禁火冒三丈。

“你整天跟道士鬼混在一起,搞歪门邪道,这不是进行封建迷信活动是什么?你从潼南来开工厂,有手续吗?没有吧。这是违法!有人检举揭发,你每天晚上在家聚众,搞反革命串连,这就是证据!”

“你们所说的都不是事实!”薛永新抗议道,“请你们调查清楚,我向老道学习道家医学和文化经典,这哪里是封建迷信?这是其一。国家政策允许农民进城办厂,不是非法,这是其二。我更没有搞反革命串连,有何言论?这是其三。我没有罪,你们不能冤枉好人!”

啪的一声,陶警官突然掏出枪,猛然拍在桌上。气氛顿时紧张,弥漫一股火药味。

薛永新没有被他的威势吓住,镇定地注视他。

“你想造反了是不?敢跟国家公安机关对抗?”

“法律要讲证据!”薛永新镇定道。陶警官试图震慑他,但他没有被吓倒。

“我重复第三遍,我没有对抗国家公安机关。国家公安机关是维护公平正义的机构,是保护公民的人身权利的。我是被人冤枉的。我没有罪!我相信,公安局会还我清白。”

“你还继续负隅顽抗,不要命了!给我老实点!”陶警官气急败坏道。

薛永新面不改色地盯着桌上黑洞洞的枪口,对陶警官说:“警官同志,你没必要动怒。我不是吓大的。如我冤枉而死,脑袋砍了也只碗大的一个疤。”

“你的意思是,我们冤枉你了?”

薛永新沉默。

见审问不出结果,又见薛永新态度强硬,更无法反驳他,陶警官只好无奈地对审讯人员说:

“把他带下去,劳动改造。让他好好反省!”

又是一个星期的繁重劳动,从早到晚拉大锯,解木头。

第二次提审薛永新,审讯他的人换了,但还是审问同样的问题。他们逼迫薛永新承认“罪行”。薛永新拒绝承认。

于是,他们便连续几天几夜不间断审讯,疲劳轰炸,使尽浑身解数。

薛永新没有屈服。他大声抗议:

“你们这种逼供做法完全不符合党的政策,我要求公开审讯我的案子!你们是对人权的侵犯和侮辱!”

“带下去,叫他继续拉大锯!”审讯人员无奈道。

薛永新始终不认罪,而且又无证据。这几个审讯人员不敢把事情闹大,尤其怕被所长杜国钦知道,只好放弃逼供。

转眼两个月了,从秋天进入冬季。天气渐渐转寒。薛永新锯下的木板堆成了一座小山。可是,问题的解决却遥遥无期。寒冷的冬天似乎没有尽头。

为什么?为什么?望着苍茫的、灰色的天空,他在心里呼喊。

劳动回来,薛永新精疲力竭地回到了那间黑屋子。

天气很冷,室内的空气仍然污浊不堪。各种人犯挤在一堆,相互之间骂骂咧咧、打打闹闹。薛永新只好独自坐在草席上,闭目凝神。他的脑海中浮现曾经去看守所探望真果祖师时,老人家在恶劣的环境中“坐忘”的情景,耳边回响老人吟诗的声音:“清水池边明月,莱阳堤畔桃花。借问俺居何处?白云深处是家。恍恍惚惚超景,天地内外是他。”

薛永新的内心渐渐平静,好像置身在“忘我”的境界,忘记了所有的屈辱与不平。

天气寒冷,监室的浊气,加上人员拥挤,导致有的人犯生病了。薛永新便趁劳动的时间,在山坡地边扯了一些草药,拿回来为生病的人犯治疗。病人痊愈后,很感激他。从此,再也没有人欺负他,也没有人抢他的饭菜。那些人犯还主动地把自己碗里的菜给他吃。“号长”还把自己睡的地方腾出来,让他睡得舒适一些。

相处日久,薛永新感觉到这些人犯的本质并不坏,便给他们讲禅经故事,讲道德修养、做人的道理,劝他们改过自新。人犯都认真地听,内心触动很大,纷纷有所悔恨。

“你都这样了,还劝我们。你就不担心一辈子待在这个鬼地方?为啥呀?”有的人犯感到不解。

“我相信自己行得端,走得直。受冤枉是暂时的。总有一天会还我公道。”

“他们冤枉你,你就不恨共产党?”

“没有共产党,哪有新中国?那只是少数败类想整我。”薛永新了解到,他所以被关押,是因为没有给一位有权势的人“进贡”行贿。

那时薛永新就这么认为,即便日后经历了更大的迫害,他依然坚定不移地相信,共产党是伟大的党,只是党的内部存在着少数腐败分子。无论任何历史时期,都有奸佞小人当道,但他们阻挡不了社会的公平正义。

一个人能有如此坚定的信念,尤其在其身陷囹圄时,仍然保持清醒的认识,这的确难能可贵。从另一方面来说,老子的“大道”思想,给了薛永新一种无形的精神力量。

而李真果是他的引路人。

每当夜深,同室的人犯都已熟睡,薛永新却久久不能入眠。他坐在草席上,望着铁窗外蒙霜的月亮,陷入了沉思。劳动的沉重使体力透支,对于从少年时就摸爬滚打的他来说,并不算什么。但是,靠劳动挣钱,凭本事立业,做善事济世,竟然遭到不公正的对待,蒙受不白之冤,这不能不使他的心感到阵阵寒冷和刺痛。

公平在哪里?正义在哪里?所有美好的愿望都错了吗?他在心里苦闷地问。

月亮钻进了云层,四周重又陷入黑暗。他回想自己从幼年开始便与苦难相伴,直到现在而立之年,苦难依然如影随形。释迦牟尼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难道幸福只能在遥远的彼岸?

真果祖师穷其毕生孜孜求道、行善积德,却一直遭受各种磨难,受尽歧视和误解。在老人漫长的百年人生旅途,充满了艰辛与苦痛。

苍天为什么让好人受苦?难道这是命吗?想想看,人在没出生之前又有什么形体相貌?再想想,死了之后又是一番什么景象?最终化烟而去。生命如此短暂而痛苦。一想到这些,他不免万念俱灰。

他望着漆黑的铁窗外,月亮穿过云层,慢慢地出现了。虽然蒙着一层薄薄的霜雾,但那皎洁的月光依然顽强地透了出来,照射着睡梦中的城市。光明永远不会被黑夜阻挡。即使在心灵最黑暗的时候,希望依旧还在。他仿佛看到,月亮放射出一束道的光芒。

痛苦是生命中的一部分,欢乐也是。有幸福,也有苦难。有时厄运会突然降临,就像天空忽然变得黑暗可怕,电闪雷鸣,狂风怒号,倾盆大雨。是消极地接受命运的安排,还是让自己掌控命运?薛永新思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