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永新清醒地认识到,这封信一旦投出去,危险就在向他靠近。他完全有可能被抓起来。但是,他不怕,勇者无惧。古代君子能“杀身以成仁”,为何我就不能?
为了让这封信顺利转到邓小平手中,他特意在信封正面右上角加了一句话:“请秘书不要自作主张,这是人间悲剧。我在成都市南府街23号,等待来抓捕。”
第二天上午,他从容镇定地把信投进了邮筒。
他在焦急中等待,希望、失望,焦灼、沮丧……交织在他的内心,煎熬着他。
十天、十五天过去,杳无音信。薛永新陷入深深的绝望中。舅爷担心他的安危,劝他出去躲一躲。
“我不躲,我写这封信时就做好了最坏的准备。我要等!”他坚定地说。
即使在绝望中,薛永新仍不肯放弃。
一天,一位身着干部制服的人来到南府街23号。
“请问,谁是薛永新?”
“我是。”薛永新回答。他打量着来人,暗想,莫非这人是便衣警察,来调查我的?他们终于来了。
在没有清楚来人意图之前,他镇定地望着对方。这种遇事沉着、不慌不乱的性格,也是受李真果的影响。李真果常给他讲老子,“宠辱不惊”,遇到任何天大的事,都要不慌不忙,从容镇定。这句话早已烙印在他的心里,影响着他的精神气质与性格。
“我是统战部的。”来人自我介绍,脸上露出了亲切的笑容,“薛永新同志,您写给邓主席的信,已经看到了。小平同志批转给了四川省委,指示尽快落实。现在我们已遵照小平同志的批示,已经把李真果道人从看守所接了出来,安排在三台县敬老院。”
当幸福来得太突然,薛永新忽然不知所措。他不敢置信。
“您还有什么要求?请告诉我们。”
薛永新猛然醒过神来,紧紧握住对方的手,连连激动地说:“太好了!谢谢邓主席,谢谢党,谢谢省委领导,谢谢同志!”
谁都没有想到,包括他自己,日理万机的国家领导人为一封老百姓的申冤信亲自做批示。薛永新的心中对邓小平的敬仰之情油然而生,感激万分。真是绝处逢生!
“我能不能把老人接到身边,由我供养?”他提出了一个要求。
“这个……你去找民政厅,要由他们批准。”
薛永新立刻来到省民政厅。接待他的是陈俊同志。
陈俊同志认真地听取了他的想法后,对他说:“你放心,我会把真果道人的情况向厅长汇报。你回去做准备吧。”
薛永新感到这事有希望,非常高兴。
但是,老人接来后住哪里?总不能住在南府街打扰舅爷一家吧。他想。
于是,他临时在成都郊区租下一间农家草房,等待真果祖师。
1982年12月20日,陈俊同志派车亲自与薛永新一道,从三台县敬老院把李真果接到了薛永新的租房里。
师徒团聚,悲喜交集。老人终于能够安居了,薛永新的心放了下来。
草房简陋潮湿,条件很差。为了让老人家有一个好的生活环境,第二年元月,薛永新与金牛区文星公社木材厂谈判,承包了这家木材厂。
谁都想象不到,当时薛永新身上只剩下了二十元钱。他为李真果申诉的这段时间,所有的积蓄几乎花光了。
而薛永新怀揣仅有的二十元钱,承包了木材厂,从此开始了他的创业之路。二十元钱,帮助他在成都立足,奇迹般地闯出了一片天地。
这是他当初没有想到的。
紧接着,他在成都红牌楼租了一所已停学的小学校作为场地,办起木材加工厂,聘请了十多个工人。半年之内,木材加工厂生意红火,承接了省工商局宿舍门窗加工、省邮车总站汽车货箱加工等活路。
薛永新无论做什么生意都火,他天生就是一个经商的奇才。上天给了他一颗智慧的头脑。
李真果住进了加工厂后院一所宽敞舒适的房间。薛永新与真果祖师同吃、同住。白天,他到加工厂上班,李真果就在家中炼养修道,按道家的习惯生活,同时为人治病。
晚上,广袤的星空下,坝子上,师徒俩坐而论道,这是薛永新最期待的时刻。
于是,一个白发苍苍的智者与一个年轻人开始了一场对话——
薛永新问道:“祖师,你认为道究竟是什么呀?”他好像明白道是什么,又好像还没有完全理解。
李真果回答:“这个道是很难叙述的。老子说,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勉强地把它叫作道,又很勉强地给它取个名字叫作‘大’。道的特点是无所不包,它是‘大’。‘大曰逝’,道又是运行不止不断变化的。‘逝曰远’,它是无穷无尽的,广阔辽远。‘远曰反’,因为太远,远到无边无际,它又返回到自身,回到本源,周而复始地变化下去。所以,道就是规律,一切事物生命变化的根源。万事万物都是呈周期性变化的,就像四季交替。这是一条永恒不变的规律。变化的本身是变的,并且永远都在变,在转化,像生死、祸福,但是这条规律是永恒不变的。这就是道。”
这个恍兮惚兮的“道”,在薛永新的脑海里渐渐清晰,世界的变化,生命的变化,人生的变化,比如阴阳、有无、死生、兴衰、成败、祸福、盈亏、虚实、强弱,都在这个变化的规律中。这就是神奇玄妙的道。
“道对于我们的人生有什么帮助呢?”薛永新追问道:
“你提了一个很好的问题。”李真果微微一笑,“知道了一切都是有规律的,一切都在变化和转化的这个道,那么,一切都是有希望的,又是不能奢望的。当你顺境时,不能得意忘形;当你遇到逆境时,也不能悲伤。不能慌乱,不要一惊一乍,这就是老子说的‘宠辱不惊’,让你对待世界和人生的变化有一种镇定,有一种沉稳,有一种静力。以后你在人生的经历中能体会得到的。”
薛永新思忖中,感到“道”不再那么深奥遥远,道就在人生里。
“孔子当年站在水边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河水不知流向哪里,人来到世上要往哪里去呢?生命这么短暂,可能来不及建功立业,就像河水一样逝去了。”薛永新困惑地继续发问。
李真果顺便捋了捋长长的白胡子,微笑道:“还是刚才的问题。老子的《道德经》就是来帮助你解决这些问题的。老子告诉你,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人要遵从地的规律,地要遵从天的规律,天要遵从道的规律,道要遵从和效法整个大自然的规律。整个大自然,又都是在道的管理下,按照一定法则有序地运行。”
薛永新忍不住打断:“我知道,您讲过,‘自然’是道的根本,道的精髓。人要顺应自然之道,做一切事要遵从它的规律,它的变化,不能违背规律,否则做什么事都会失败。可是……”
“可是什么?”李真果看着他,问道。
“人要像天地一样无为吗?有为才是积极的,怎么能无为呢?”薛永新说出心中的困惑。
“这就是了不起的老子。”李真果朗声笑道,“儒家主张有为,但老子却告诉你要无为。我们的为人、处世、从商,乃至治国、兴邦、治世,都应当遵从‘无为’的基本原则,这是道的核心。老子的无为,并不是什么是都不做,并不是不为,而是不妄为、不胡为、不乱为,要顺应客观态势、尊重自然规律,以忘我与淡泊宁静的心态去做人、做事。老子并不反对人类的努力,他强调,‘为而不恃’‘为而不争’,无为而无所不为。”
薛永新有一种拔云见日的感觉,眼前豁然开朗。
李真果看出他已经领悟,又道:“逝者如斯夫,这是规律,为什么要悲伤呢?为什么不学习水的品德?所以,老子又告诉你,上善若水。做人要像水一样柔弱、谦下、宽容、利他。这就是‘道’的品格。水本身不是道,却是道的表现,它传达道所包含的精神和法则,启发人们通过类似修炼‘水德’的途径,帮助你获得智慧、从容、镇定、宽广、宏远、有静气与定力的品质,成就最高理想的道德人生。”
老子的每一句话,对我们今天的人来说都是一种深刻的智慧,一种极大的帮助啊!薛永新茅塞顿开。
每一个夜晚,在广袤无际的星空下,常常见到这一老一少对话的身影。
薛永新憧憬着像老人一样行医济世,这是他的人生方向。
“我能学医吗?”他问道。
李真果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学医,首先要修道。学会做人,才能做事。拥有高超的医术还不够,要有高尚的品德,要有一颗仁爱之心,才能化解病人的忧虑与烦恼。心灵无疾,才能消除病的根源。”
李真果似在讲医,又似在传道。每次都有新鲜的内容,薛永新总能从中受到启发。
李真果给薛永新讲道家的医药学,讲《黄帝内经》,讲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讲孙思邈的《千金要方》,讲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从道家的“天人合一”的哲学体系,讲到道家医学的基本理论,天地万物与人都是由阴阳之气所构成,互为感应。
李真果解释说:“人就是一个小小的天地,人与天地同道,其首法天,其腹像地,其气血之盈虚消息,都与大自然同途。所以人要适应天地的变化,懂得变化的规律,过有节有度的生活,同时,保持恬淡虚无,‘精神内守’,才能真正化解疾病。”
薛永新认真地听,深深地记在脑海里。
李真果又把自己采集的药材拿出来“晒”,有紫苏、薄荷、黄檗、牛膝、白矾、蟾酥、地乌龟、灶下黄土等,大约三百多种,包括植物药、矿物药及少许动物药,都是贱价有效的方药。他把它们的药性、药理和用途一一讲给薛永新听。
薛永新天赋异禀,悟性颇高,道家医药学中那些深奥玄妙的医理,他很快就领悟了,并能与生命哲学融会贯通。
他越来越体会到,中国道家文化博大精深,道家医药学宝库神秘而浩瀚,那里有开发不尽的宝藏。
他看到一扇大门向自己打开,真果祖师正在引领他一步步走进去。
师徒俩从傍晚时分一直到翌日天明,仍言犹未终,情犹未尽。
薛永新与李真果这段患难与共的忘年交,对他的一生影响重大。这一段缘分,尤其是与李真果朝夕相处的这段时光,铺垫了他日后的人生道路。
可以说,真正把薛永新引向制药王国的是李真果,而把薛永新引向无为大道的,也正是李真果。
每天晚上,李真果都要制药,把各种草药切碎、切细,舂成粉末,包成小包。薛永新也跟着老人学会了如何制药。
每天上门求药的人很多。由于需求量大,薛永新见手工制药太慢,便花了几百元买了个粉碎机,把药打成粉末。
很多人服用了李真果的中草药,身体很快康复。大家口口相传,说红牌楼有个“神医”。这样一来,到此找李真果的人一天比一天多。
每逢星期日,薛永新便与老人来到成都著名的道教圣地青羊宫,将他们自制的成药分送给求医的群众,不收分文。
李真果擅长治疗妇科杂症。那些在大医院羞于启齿的妇女,都愿意来找这位医术神奇的白发老人。大多数妇女服药后,久治不愈的“白带症”“血崩”,包括子宫肌瘤等疾患,有的一剂而好转,有的十剂而痊愈。
薛永新一边跟李真果学道习医,一边将木材加工厂经营得红红火火。他的内心感到快乐而充实。如果生活就这样下去,何尝不令人满足?然而,厄运似乎偏偏跟他过不去。
灾难又一次降临。
这是1983年8月的夏天。薛永新正在加工厂忙着,一位好心的朋友匆匆跑来,神色紧张地对他说:“你快躲起来!”
“怎么了?”他问。
“我接到可靠消息,公安局就要来抓你了!”朋友说。
“为什么?我又没犯法。”
“有人告发你搞封建迷信,还说你非法承包经营。你赶快到外地避避风头。”
“我不走,我们又没有犯法。不怕。”
朋友看了看他,见劝不动他,叹了口气,匆匆走了。
刚刚把老人从看守所接出来,好不容易过了一段平静而安稳的日子,现在自己也要坐牢了?虽然薛永新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事情突然来临时,他还是感到意外。
我究竟触犯了什么?他想不通。
他回想在成都的这半年,自己承包的木材加工厂有合法手续,不存在非法。有时,与老人一起去青羊宫“免费施药”,为的是治病救人,义务行医。说我搞封建迷信,更是无稽之谈。这一想,他心中坦然了。老子说,宠辱不惊,我没有必要惊慌失措。
虽然不怕,但他还是加紧准备。因为他最担心的是老人的安全。个人的安危倒不要紧。最坏的结果,无非是判刑,或者杀头。“杀身以成仁”,我怕什么?但是,百岁高龄的老人刚从看守所出来,再经不起折腾了。这是他最担心的事。
他想了一个晚上,做出一个决定:送真果祖师走,把老人家安顿到一个清静、安全,又能养生的地方。
第二天一早,他给贾老打了一个电话。贾老是全国政协委员、省道协秘书长,李真果到成都后,曾多次与他见面。两人论道古今,十分投契。薛永新把情况简略告诉了贾老,请贾老为真果道人安排一个安全的去处。
“好。”贾老在电话里爽快地答应,“这样吧,让真果道人到青城山住下。我先派人去青城山联系。你等我消息。”
“谢谢贾老。”薛永新松了一口气。
然而,一天、两天过去,贾老一直没有消息。薛永新明显感到风声越来越紧,内心掠过不祥的预兆。
晚上,下班回来,他嘱咐老人这两天不要外出“施药”,家里有病人来也不要接待。李真果从薛永新的脸色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永新,出什么事了?”
“啊,没什么。祖师,我想把您送到青城山住一段时间。那里适合修炼,调养身体。”他怕老人担心,隐瞒了实情。
“我连累你了。”李真果叹息了一声。
薛永新看到一颗泪珠从老人的眼角滑落下来。老人在坐牢的时候,都没有流过一滴眼泪。他的心里一阵揪痛,眼中泛酸。
“您老不要这么说。没有大不了的事,您不要担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