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高道李真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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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师徒奇缘(8)

月亮升起来了,如水的月光洒向幽静的院子。院子里恭敬地站着二三十人,排成两排,相对而站。他们都是李真果的弟子。个个穿着藏蓝色的戒衣,谁也没有说话,垂首而立。鸦雀无声。空气在沉默中显得异常紧张。

薛永新心里一阵惊疑:怎么气氛好像不对?

这时,只听吱嘎一声,前庭正厅那道厚重的青黑色木门打开了。李真果头戴一顶云霞五岳宝冠,身着黄色的道袍法服,外披大红霞帙,脚蹬一双藏青色高靴,手持玉简,在清朗的月光中随徐徐清风飘然而来。那长长的白胡子,在胸前飘举。整个人好像仙翁降临一般。

薛永新第一次见李真果如此威仪,既感到神秘,又充满好奇。暗道,道爷爷要做法事吗?

更令他感到惊奇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紧随李真果的身后。女子一袭白衣,挽着乌云般的道髻,发间一支如意玉簪,一绺青丝长发垂在肩后。她身佩一把挥灵剑,长长的剑鞘在月光下发出闪闪寒光。她长得很美,清丽脱俗,一双大大的眼睛闪动着云雾般的灵气,却又凛然生威。她手持拂尘,步履轻盈如凌波微步,像飘过来一般,仿佛天界女仙下凡。一看便知轻功了得,此女子不凡。

薛永新从未见过她。

李真果来到庭中央,在醮坛的香桌边坐下,神情肃穆。那把太师椅仍是斜着的。老人那双深陷的大眼睛神光外射,有一股凛然威严之气,让人望之顿生敬畏。

白衣女子静静地站在李真果的右旁。

李真果见薛永新回来了,对他说:“永新,你到这边来。”

薛永新恭顺地走到李真果的左侧站着。刚好与白衣道姑一左一右,令人联想到神话中的护法灵官和天仙玉女。

他不明白真果祖师要自己做什么,但又不敢问。只能默立身旁,等待着。

院子里的气氛更加严肃,令人不安。

李真果轻捋胡须,对薛永新道:“你就站在这里,给我执法。”

老人的语气里透着一种威严。

执法?他大惑不解。执什么法?真果祖师为何让我执法?他看到师兄们个个诚惶诚恐,噤若寒蝉,觉得事态似乎很严重。难道出了什么事吗?要惩戒谁?

在遂宁的这段时间,他读了许多道教的典籍,对道教的清规戒律开始有一些了解。道教除了实施种种修炼方法,还有一些严苛的清规律令、道德规范,要求修道之人行善去恶,以合乎道的规范,成为道德高尚、德行淳朴的人。因此道教有很多戒经,道人每天都要修的功课。一旦行为举止违反戒律,就要受到严厉的惩戒。

月色下,李真果缓缓起身,面向坛上的红烛,静气凝神,突然右手一指,扑哧一声,一排红烛不点自燃。幽暗的院子顿时明亮起来,笼罩着一层红光。

薛永新大吃一惊。第一次目睹真果祖师运气施功,如此神力,他不由得差点惊呼起来,暗暗惊佩真果祖师深厚的内力已达出神入化的高深境界。传说中李真果武功盖世,身怀绝技,真是此言不虚!

随后,李真果手捻三支清香,轻轻一晃,香燃。然后将香插于几案上。薛永新闻到一股清新的异香,深深地吸了一口,感觉五脏六腑都舒展开来,仿佛心随灵香飘向天宇。

他知道这是真果祖师用的降真香。道教醮坛以降真香品位最高,认为是天帝灵香,其香气可以上达通明,还可以下辟室内秽气、消除灾厄,仿佛神真降临。

香在民间是一种敬神的方式,在道教科仪中最重要的仪式是行香。神仙是道教的基本信仰。“凡修斋行道,以烧香燃灯,最为急务。香者,传心达信,上感真灵。灯者,破暗烛幽,下开泉夜。”道教认为,幽雅纯净的香品,吸收了天地的精华和灵气,被赋予通达上天,感通神灵之用。道教还认为,香可以提升人的修养,端正德行,清心净欲。同时,采自大自然的香料,如沉香、檀香、泽兰、麝香等,在道教医学中还具有药用价值。

在感官上,焚香产生的沁人心脾的香气,给人愉悦的心情;在视觉上,淡淡的烟雾制造出仙境一般的幻景,让人有置身仙境的感觉,仿佛神真下降,人神交接。

薛永新沉浸在这种神秘的氛围中。

焚香完毕,李真果又回到桌边坐下。只见他正襟危坐,存思运气,尔后迅疾手执狼毫,蘸上朱砂,在香桌上铺开黄纸,运笔如飞地画着道符。他左手掐诀,一边画,一边嘴里轻轻念咒:

“神笔挥洒,众神保佑,藉以安宁,降魔伏邪,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一笔天地动,二笔鬼神惊,三笔平天下,四笔度苍生……”

李真果用丹道内功心法,将符咒传入薛永新的耳鼓,令他的内心肃然起敬。

念完,李真果将笔尖朝上,笔头朝下,以全身之精力贯注于笔头,用笔头撞符纸三次,然后用金刚剑指敕符,敕时手指用力,给人一种神力已依附到符上的威严感。最后他提起画好的符,绕过炉烟三次。画符仪式这才算完毕。

原来真果祖师在进行斋醮仪式,设坛作法!薛永新恍然大悟。

道教是多神崇拜的宗教,道家的符咒术,称为“道法道术”“道术”,亦称“法术”,因而更具有神秘色彩。道家的法术,常为道教医家作为治疗疾病的手段之一,也被道家用于除恶扬善、斩妖降魔的一种斋醮法事活动。斋醮是道教特有的宗教仪式,源于远古的民间巫祝之术。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说:“现代宗教中有许多仪式乃至伦理,其实都源于巫术。”

薛永新陷入了沉思之中,对中国道教文化所呈现的科仪有了进一步的感受。

过了一会儿,李真果转过脸对身旁的白衣女子点了点头。

白衣女子心领神会,躬身抱拳向李真果行了一礼。薛永新抬起头,望着这位神秘的白衣女子,不知她要做什么。

只见白衣女子左手端净盂,右手持一枝鲜花,浸醮圣水,然后云步轻起,遍洒醮坛。

不知是谁吹起了玉箫,先是一缕若有若无的丝竹之声,忽然间,箫声仿佛夹着一股山林之气,带起一阵旋风,涛声阵阵。刹那间,万籁俱寂,连蝉鸣鸟啼都戛然而止。

随后,白衣女子向北斗方向拜了拜,转身迅速绕坛,左手掐诀,右手挥剑,脚踏星辰八斗方位,行走九宫八卦,随道曲款款而举禹步。但见她衣袂飘飘,举手投足之间,宛如翩翩起舞;又若凌波仙子,轻轻移步,掠过水面而无痕。

薛永新被她奇怪的步伐所深深吸引,暗想:这便是道教仪式中的“步罡踏斗”吧?他在书中了解到,步罡踏斗,又称为禹步。禹步是道士作法的一种特殊步伐,也是道教斋醮时礼拜星斗、召请神灵的法术。传说大禹治水时,来到南海之滨,见一种鸟会禁咒术,能令大石翻动,而鸟禁咒时常作一奇怪步伐。大禹便模仿此鸟步伐,运用于治水之方术。水患被治服,大禹之术亦流传后世。这种奇怪的步伐,称为禹步。

道教认为禹步可招请神灵、伏魔降邪或者神驰九霄、启奏上天,是万术根源。葛洪在《抱朴子》中说:“凡作天下百术,皆宜知禹步。”

明代诗人张元凯有诗描写皇宫斋醮:

宫女如花满道场,

时闻杂佩响琳琅。

玉龙蟠钏擎仙表,

金凤钩鞋踏斗罡。

对于“步罡踏斗”,薛永新只是从道教书籍中获知,今夜亲眼所见,令他眼界大开。

白衣女子一边踏罡步斗,一边不停地念动咒语,并配合掌指动作,进行道教中的另一个仪式:掐诀。掐诀是道士施用符咒时的一种手势,作用是通真制邪。

在这灵香氤氲、灯烛洞幽的坛场上,伴随咒语声声,恍若天神降临。在这人神交接的坛场上,薛永新感到世俗的尘念被荡涤净化,心灵受到醮坛神秘气氛的感染。

他看到师兄们默立着,人人脸上流露出敬畏之色。

或许,斋醮仪式的感化作用就在于此吧。他想。

白衣女子踏完禹步,闭目还息,陷入存想。此刻,清清朗朗的月光洒在白衣女子身上,她秀美的面庞呈现出一片祥和和安静。存想原是汉代兴起的一种凝心反省的养生术,用于自身修炼。道教也采用了存想,作为修行通神的重要方法。

院子一片静谧。

薛永新默默地注视白衣女子,不知道她下一步要做什么。

过了一会儿,白衣女子慢慢睁开双目,平静地扫视站在面前的道士们。那一双灵动的明眸透出一道神光,令人不可逼视,感到一种威严和震慑。

白衣女子缓缓走到师兄玄一的面前,默默看了他很久。玄一脸上有一些不自在,把脸转向一边。

白衣女子盯着玄一,突然用手一指,厉声道:“玄一,你知错吗?”

站在旁边的薛永新闻之,大为骇然。这道姑为何指责玄一师兄?

玄一的嘴角微微一撇,不语。他显然不服,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竟敢指责我这修道六十年的人?

“你不服?”白衣女子凌厉的目光逼向玄一。

“你心存嫉妒、挑拨是非。从真果祖师传授薛永新秘方的那一天起,你的心里就播下嫉妒的种子。你觉得很不公平,跟了祖师几十年,老人家从来没有传过任何秘方给你,却将秘方传给一个素昧平生的外来青年。于是,你对薛永新产生嫉妒,挑拨师弟们对他不满。”

薛永新闻言大吃一惊。原来玄一师兄对我不满,难怪那些师兄们也对我很冷淡。他感到很内疚,自己的到来,给他们带来了烦恼。

玄一被白衣女子揭穿了心思,脸刷地红了,结结巴巴地狡辩:“我,我没有!你这是猜测!”

白衣女子冷冷一笑:“为什么真果祖师没有把秘方传你?因为祖师了解你的心里潜藏着嫉妒的因子。嫉妒不是善念。老子说:‘正复为奇,善复为妖。’正可能转变为邪,善可能转变为恶。你嫉妒心加重,就会变成恶。一个修道之人,应存善持爱,怎可有杂念和私欲?”

“你知错吗?”

“知。”玄一涨红着脸,低声道,羞愧地低下了头。

薛永新暗道,这白衣女子从哪里来?她怎么知道这一切?

接着,白衣女子转过身来,指着另一个叫玄净的师兄,厉声道:“玄净,你也别心存侥幸。你的罪孽比玄一更重!”

玄净就是当年在彭家场摆摊算命,骗人钱财的神算子,后来拜在李真果门下,成为老道的弟子。

玄净大惊,连连否认。

“你打着道士的幌子,又干起以前的江湖勾当,在邻县给人胡乱算命,骗取群众钱财,可有此事?”白衣女子质问道。

玄净一下慌了,仍然矢口否认。

白女女子盯着他,问道:“有一天,你在溪边见到一个洗衣的女子,是不是起了色念?可有此事?”

“我……没有……不是……”玄净支支吾吾,暗想她怎么知道?那个地方很僻静,离村子很远,除了自己和那洗衣的女子,再无旁人。

玄净偷偷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真果祖师,心里一阵骇然,不由低下了头。

白衣女子又继续说:“你把那年轻女子骗到高粱地,调戏她。如果不是突然蹿出一条狗,你就犯下了大罪。可就是这样,你已经触犯了道规‘五恶’中的贪色淫乱。你可知罪?”

玄净更加惊慌,狡辩道:“我,我没有!那女子迷路了,我给她引路。”

薛永新注视着玄净,看出他明显在撒谎。

这时候,一直默然坐在桌边的李真果突然开口道:“举头三尺有神明。你有没有做过亏心事,上天看得到,神明看得到。”

他目光如炬,威压的声音令在场的人感到震慑。

“神明是什么?神明是万物,是自然,是你们本来德行淳朴的内心。你的内心是清静干净的,神明会知道。你的内心是肮脏猥琐的,神明会知道。神明在天上,也在你们的内心。”

他又进一步说:“老子说,道常无为又无所不为。天地法道之无为,与道统一。人之犯错在于有为,妄为,为所欲为。人不念道,道就不念人。人体念道,道也就体念人。人好比鱼,道就像水,鱼得水而生,失水而死。道去则人虚,怎么可以企望久生呢?道人奉道,就是积修功德、谦行仁义、行善去恶、清正无为,这样才能得道成仙。”

薛永新思忖,如此真能成神仙吗?谁见过神仙呢?

李真果看了薛永新一眼,又发挥他的读心术:“永新,你想问我世上有没有神仙?人究竟能不能得道成仙?”

薛永新暗暗佩服,自己的一点小心思,也逃不过老人的法眼。

“神仙是什么?张道陵天师在《老子想尔注》中说,神成气来。神仙是万物大化之气凝聚而呈现的个体生命,是道的人格化身,是生命至真、至善、至美的理想境界,代表德行淳朴、谦行仁义、行善去恶、清正无为的完美品德。这就是神仙。每个人都可以成仙。修仙,就是修道,修道就是修心。心清静了,才没有浊气。心清正了,才没有恶念。”

李真果的一席话,令薛永新的心灵触动。道家敬仰的神明,原来代表万物、自然的淳朴德行,居住在人的内心。那些神话中神通广大的神仙,其实是“道”的化身。

李真果停顿片刻,转过脸,对众弟子说:“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叫永新来?他是执法者,替天行道。”

薛永新心里一惊,随即恍然大悟,真果祖师叫自己站在他身旁,原来是叫我担任代表上天执法的人。

可是,我怎么执法呢?他想,一脸茫然。

“永新,你什么也不用做,也不用说,就站在旁边看。”李真果看穿了薛永新的内心。

站在旁边,就是执法?尽管他还没有完全明白真果祖师的用意,但他突然觉得肩上的责任重大,不由挺直了胸膛,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师兄们,俨然是一位从天而降的护法灵官。

灵官是道教著名的护法神将,常塑立在山门之内,镇守道观。灵官在道教中所起的作用,相当于佛教中的护法神将韦陀。他担当着纠察天上人间、除邪驱恶的神职。

黑暗中,众师兄的脸上流露出惶恐的神色。

“真果祖师,我错了!”玄净跪在李真果面前,一边磕头,一边流下悔恨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