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永新的心被刺痛了,仿佛有把匕首穿透胸膛一样痛彻心扉。他无法想象那种惨无人道的残酷场面,更无法想象一个耄耋老人竟承受过如此非人的折磨。若不是老人凭着强大的内心和深厚的武学内功,恐怕难以死里逃生。
令他惊奇的是,眼前的老人已经百岁了,又经历了各种屈辱磨难,却红光满面,精神矍铄,浑身透着飘逸的风骨。尤其,那双深陷的大眼睛,神光外射。而他平静的脸上,仿佛没有风雨,没有沧桑。
此时,薛永新仿佛接收到了真果祖师身上一股强大的力量,感到身体里注入了一种强劲的活力,精神为之一振。与老人相比,自己十多年受的苦是如此微不足道。他感到惭愧。
“道爷爷,您一身武功,他们往死里折磨您,为什么您不还手呢?”他想到了一个问题。
他记得自己亲眼目睹爷爷当年游街示众的情景,那时他恨不得把那姓黄的大队长干掉。他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想杀人,也就在是那一刻产生的念头。
“我连蚂蚁虫子都从不伤害,我怎么能够还手呢?”李真果看着满脸疑窦的薛永新,“老子说,‘夫天道无亲,恒与善人。’天道是最公平的。一个好人,一个有淳朴的德行的人,即使遭受很大的磨难,但最终伤害不了他们。因为上天会保护他们。而那些坏人得逞一时,却终会得到应有惩罚。这也是佛家常讲的因果报应,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文化大革命’违背了道,颠倒了乾坤,但灾难会有结束的一天。历史只有向前,不会倒退。这是道的规律,自然的规律,社会发展的规律。”
李真果的一席话,像一盏明灯,照亮了薛永新心头的黑洞。
“老子又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我们之所以会有忧患,是因为我们有自我的存在。如果我们忘掉了自我,还有什么忧患与畏惧?虽然目前加在我头上的罪名还没有昭雪,但又有什么关系呢?”
李真果给薛永新念了一段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薛永新默默地记着,沉思着。
“孩子,记得我们相见时,我跟你说过要记住一句话吗?”老人又反问道。
薛永新回忆那次相见的情景,暗想,那天老人说的话很多,是哪一句呢?
他猛然福至心灵:“学好得好,做好得好,想好不得好。对吗?”
老人嘉许地点头:“但还要加上一句,世界和平,国家安宁,大家都好。”
他又解释道:“道德的光明不仅充满每一个人的心灵,还观照整个民族和世界的和平安宁,播撒广大博爱慈善的种子,遍布朗朗宇宙。”
薛永新陷入了深深的触动之中。他看到了老人崇高的品德和博大仁爱的胸襟,心中肃然起敬。他感到自己狭隘的视野打开了,境界得到了升华。
他把这句话深深地记在心里,作为自己人生的激励。
这是一种多么可贵的“无为”境界!薛永新突然灵犀一动,老人的这一席话,是在给自己传道啊。
从上午到晚上,从日出到月亮升起,李真果毫不倦怠地在给薛永新上课,从老子讲到做人,从道家思想讲到治病救人,从社会和谐讲到世界和平,深入浅出,循循善诱。
“你还想出家吗?”李真果突然问道。
“我还是想出家,想跟您学道。”薛永新的脸上有一种固执的神情,只是与先前出家的理由不一样了。在他的内心产生了信仰,越来越强烈。
李真果摇摇头,语重心长地说:“虽然我收你做徒弟,但你已结下了尘缘。你上有老,下有小,儿子是你与妻子爱的结晶,你必须对他们负责。我们中国传统文化讲的是孝为先。你有父母,要尽孝道。你有所爱的妻儿,身为人夫,身为人父,就要尽一份责任和义务。”
薛永新低下头,沉思。我的亲人都在,我怎么割舍得下我的父母,我的爱人,我的子女?
他的眼中噙着泪光,内心人神交战。
“不能出家也一样修道。真正的菩萨在庙外,真正的神仙在民间。只要你心里有善,有爱,有美好的信仰,无私无欲,把智慧和真理传播给大众,传播给那些迷茫的人,用行动为众生谋福祉,带去喜悦、安乐和光明,就能成就自己,成就大道人生。”
薛永新听得思潮翻腾。他从来没有听任何人讲过这些道理,更别说这么深刻的启迪。
他或许并不那么清晰地知道,决定自己命运的方向,对他的一生意味着什么。但是李真果的一番饱含道家思想的真谛,把他提升到更高的境界上,“大道”两个字从此深深地嵌入了他的生命里。
“回去吧。好好想想,你在哪里?你要去哪里?”李真果意味深长地说。
我在哪里?我要去哪里?带着这一个很大的哲学命题,薛永新回去了。
回家后的第三天,薛永新买了去禄丰的火车票,准备返回云南。那边的工程催他赶快回去。
这是1980年5月1日,一个淡淡阳光的午后。
他坐在开往云南的火车上,呆呆地望着窗外。当火车在峨眉山车站停靠时,他突然起身,伸手拿起行李,匆匆下了火车。
他后来回忆起那天的举动,仍然无法明白是为什么。或许,这是命运的指引。
他朝峨眉山走去。
走在幽深曲折的山路上,面对山中忽隐忽现、变化莫测的云霭,仰望高耸云天而静寂的雄峰,他一直在思考老人提出的问题:“我在哪里?我要去哪里?”
或许他不能完全理解,但是他认为老人是对的,他必须知道在通往巅峰的旅程上,自己在什么地方。因为只有清楚地知道身在何处,才能根据情况改变路线,选择正确的方向。
此刻,他在峨眉山。
此刻,他从伏虎寺经清音阁,登上了洗象池。
此刻,他有两条路,一条下山去,重新登上开往云南的火车;另一条,继续往上走,直到想清楚自己要去哪里。
此刻,他在此刻……
夜幕降临,明月中天,银色的月光披洒在金顶上。
薛永新沿着山路往上攀登。夜很静,一片暗黑。山寺的钟声忽然响起,一声又一声,清清玄玄,撞击他的心灵。
他关了手电筒。不用打灯,今夜有皎洁的月光。
幽暗里,山路边的野花传来芬芳的香气。他深吸了一口。不知为什么,他似乎听见了花开的声音。这轻柔的声音,很静,很细,在耳畔回响,直抵内心。
他登上了金顶,独自伫立在夜色中,月光投下他深沉的背影。他想了很多,从幼年便遭受迫害,少年便出外谋生,历经磨难。虽然现在事业刚打下基础,但是,他清楚地知道,这不是他要的未来。
大雄宝殿上钟声又一次响起。他突然明白自己在哪里,要去哪里。
他在金顶住了一宿。月光照进禅房,一夜无眠,他思考了很久很久。
第二天一早,他下了山,发了一封电报回工地,告诉云南那边的伙伴们,自己不再回去了,工程交给他们完成。
眼下他有一件最重要的事要做。
第五节 申冤
“你疯了吗?你说什么胡话!”当薛永新返回家里,说出自己的决定时,父亲蓦地站起身,又惊又气地责备道。
“我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父亲。”薛永新的表情很平静,语气透着一种决然,看得出来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
父亲了解儿子,一旦他决定的事没有任何人能改变。
“云南干得好好的,为啥要放弃呀?你太傻了!你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难怪家人无法理解,就是乡邻朋友都难以理解。他完全理解所有人的震惊,便是他自己也觉得很突然。
在峨眉山的一夜,薛永新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为真果道人洗刷冤屈。
“文化大革命”已经结束,国家拨乱反正,一大批曾经的“走资派”“反革命”“臭老九”和“牛鬼蛇神”等得到了平反昭雪。可是,这位一生乐善好施、悬壶济世的百岁道人,历经磨难辛酸,竟还没有摘掉戴在他头上的“帽子”。虽然老人没有任何抱怨,也没有要求,但他感到揪心的疼痛。
他要让老人在有生之年沉冤得雪。
他要让世人认识,李真果不是“牛鬼蛇神”。
他要让人们了解,这位爱国爱教的高道大德,倾其一生弘道传法,利乐众生。
老子说:“物或损之而益,益之而损。”善待他人、肯为他人付出的人,不会因为付出而使自己受损,反而会使自己得到更多的回赠。
当你有爱人之心、利人之行,你就具备了滋养万物的厚德。
薛永新决心不惜一切为师父平反。
这也是他对无私传道的老人的感恩。
薛永新清楚自己将失去什么。他会失去在云南亲手创立的事业,失去那一片天地。但是,他无怨无悔。他愿意放下,放下一切烦恼,放下一切名利。
孔子放下了,才有今天我们认识的孔子。
修行者放下了,才解脱所有的生死桎梏、烦恼执着。
放下了,才能走出来;放下了,才能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尽管放下比拿起更难,但薛永新义无反顾。
家人最终明白了薛永新为真果道人平反的心愿,理解了他。这让他感到安慰。
他的两位师兄闻听薛永新要为师父申冤的消息时,连夜赶来,问他需要什么帮助。
当地的群众、受过李真果治疗的众多患者,听说薛永新要为彭道爷平反,纷纷表示支持。还有人来到薛家,主动提供彭道爷的真实情况。
薛永新和他的两位师兄,备受鼓舞。“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他们立即着手准备真果祖师的申诉材料,连夜赶写申诉书。
薛永新从潼南来到了省城——成都。
顶着头顶一轮炙热的骄阳,一个肩挎背包的青年骑着脚踏车,奔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
带着厚厚的申诉书和各种证明材料,薛永新四处奔波。
省委统战部、省民政局、省平反办公室……每到一处,他就拿出一大叠材料,向领导反映、呼吁,希望早日解决彭道爷的平反问题。
“你为什么要给彭道爷平反?你知道他的罪名吗?”在信访办,一位戴眼镜、姓王的干部问他。
王干部的眼睛从镜片的反光里折射出一丝疑惑和不解。
“他没有罪。”薛永新清晰地回答。他举着手上的一大叠材料,又说,“这些真实的材料,能证明彭道爷无罪。”
“无罪?”王干部用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他搞封建迷信,蛊惑、欺骗群众,就凭这一条,他一辈子都洗不清。”
“请问,他为群众治病,解除他们的身体痛苦,这是搞封建迷信吗?”
“这……”王干部语塞,想了想,似乎找到了借口,“他装神弄鬼,就是封建迷信!”
“中华的医学和道教都源于上古时期的巫术,道医同源。道教是中国的本土宗教,你知道宗教是什么吗?”薛永新对王干部的“定性”非常气愤,不客气地反问道。
王干部愣了一愣,表情尴尬。
薛永新侃侃而谈:“宗教是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历史阶段的一种文化现象,是支撑人类生活的重要力量,也是世界文明延续的重要部分。它与人类文明同步。”
“宗教固然有神性色彩,但所有宗教都是引人向善的。”
“道教是在中国数千年古老文化的基础上形成的本民族传统宗教,是我们老祖宗对大自然、社会、众生和谐共生,探索与总结的经验,蕴含了道家对宇宙、万物及生命的思考,还包含了中国古代哲学、文学、医药学、养生学、化学、音乐、绘画、地理等。它博大精深,堪称中国传统文化的宝库。道教崇尚清净恬淡、存善去恶、修身养性,从古至今早已融入了中国人的生活方式中。”
“我连宗教都不知道是什么吗?”王干部不满地打断他的话。言下之意,我堂堂国家干部,还用你这个乡下来的给我上课?其实,王干部从未思考过什么是宗教,经薛永新这一讲,他对宗教开始有所了解,但面对薛永新的逼人气势,他又放不下面子,装作自己很懂的样子。
“不知道它的含义,就是无知。我相信王干部不会不知道吧?”薛永新并不介意,微微一笑道。
“我,我当然知道。”王干部更加尴尬。
薛永新话锋一转:“所以,彭道爷作为宗教人士,他用道家医术为人治病,所做所为并非迷信,而是行善救人。”
王干部一时语塞。
为了说服王干部,他又讲起了道医之术:“汤药、针灸、按摩等,是道医与中医共同使用的治疗方法。而气功治疗、仙丹、符、禁咒等,属于道医特有的治疗方法。古代的药圣孙思邈说:‘斯之一发体是神秘,详其辞采,不尽人情,故不可得而推晓也。但按法施行,功效出于意表。’”
王干部听得一头雾水,又感到一种新奇和神秘。他猜想这个从潼南来的农村小伙子,可能是某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大学生。
如果他知道薛永新仅仅小学毕业,他脸上的表情绝对目瞪口呆。
薛永新耐心解释说:“孙思邈认为,这种带神秘色彩的禁咒法,好像不近人情,不可理解,但又有功效。彭道爷就是用汤药和道医的特有疗法,治好了数万人的病。这是事实。”
“可他是历史反革命!”王干部又抛出了另一条“罪名”。
“彭道爷一生行善施仁,爱国爱党,从未做过反党反人民的事。何罪之有?抗日战争时期,他曾只身到上海打败了数名挑战的日本武士,长了中国人的志气。他古稀之年还曾报名参加修建成渝铁路,这种爱国精神,难道错了吗?
“他在‘文化大革命’时期遭受那么大的迫害、凌辱,却丝毫没有动摇过对毛主席和共产党的热爱。他常对人说:‘毛主席、共产党是为人民谋福利的。’他教导民众:要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认真学习、体会与实践,难道这是‘反革命’吗?
“他多年行医,为人疗疾,施惠于群众,常常分文不取,无私无欲。这样一个具有高尚品德的道医,难道是有罪之人吗?”
薛永新连连几个追问,使王干部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