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李真果仿佛只是被一个钝器轻碰了一下，膝盖一点也没有弯下去，整个人如松一般站着。更令人目瞪口呆的是，那民兵手上挥舞的钢钎竟像柳树枝一样，软绵绵地被弯成了弓形。
手下怔怔地看着手上弯曲的钢钎，又望望气定神闲、神态自若的李真果，突然像见到鬼似的，丢下钢钎慌忙跳下台去。
鸦雀无声的会场，突然爆发出一阵掌声。
烂心肺见此情形，朝台下鼓掌的社员大声咆哮：“谁敢鼓掌，谁就是彭妖道的同伙！”
他指着先前大声替李真果求情的社员，命令手下：“把那个带头鼓掌的反动分子朱二抓上来，一起批斗！”
几个手下推搡着把朱二抓到台上来，狠狠地一脚朝他踹去。
“住手！”李真果威压的声音响起，令全场震慑。
他用冷峻如刀的目光逼视着烂心肺，一字一顿地说：“放开他，老道可以跪！”
烂心肺正愁拿李真果没有办法，听他这一说，不由得意地冷笑，好啊，看我怎么收拾你这个老妖道！
烂心肺叫人放了被抓的朱二，对李真果阴冷地说：“你不是会妖术吗？把钢钎掰直，我就饶你不跪高板凳，就跪台子上！”说完让人松绑。
李真果一语不发，捡起台上的钢钎，横放在肚子上。只见他深吸了一口气，运足全身真气，此时的他内力早已达到随念所发的地步，真气鼓荡，内力顿时激出。他把肚皮对着弓背，一掰，刹那间，又成了一根笔挺的钢钎。
社员群众目睹李真果的真功夫，不由连声叫好。
烂心肺没想到李真果有如此神功，不由心里发怵。
李真果把钢钎往地上一摔，面朝台下的群众，从容地跪在台口边。
烂心肺恶狠狠地下令：“捆起来，压钢钎！对牛鬼蛇神绝不手下留情！”
两个手下将钢钎压在李真果的膝盖弯，并在两端用脚狠狠踩压。纵使李真果有绝顶功夫，也无法使出力来抗击。他痛得额头汗珠长淌，若不是习武之躯，恐怕早已倒在地上。
“你们这样灭绝人性，会遭报应天谴！”李真果大声骂道。
他眼眶深陷，冰冷如刀的眼神直刺烂心肺，令那造反派头目不寒而栗。
烂心肺定了定神，手拿大喇叭，把一只穿大皮鞋的脚重重地踏在李真果跪着的腿上，厉声问道：“彭妖道，你为什么公然违抗规定，用封建邪术欺骗广大革命群众？”
众造反派挥着戴红袖章的手臂，一齐呐喊：“老实交代，打倒牛鬼蛇神！打倒反动一贯道！”
他们的眼中喷出阶级仇恨的怒火，仿佛李真果不交代，就要把他烧死在怒火之中。
李真果十分镇定，慢腾腾地答道：“群众找我看病，我骂也骂不走，怎么是我欺骗呢？再说，你们造反派不信神，怎么今天又说我用邪术欺骗群众？这说明你们也相信真有什么邪术了？”
烂心肺被李真果问住，一时语塞，却更加火冒三丈。他一把揪住李真果的银发，令其把头抬起，咆哮道：“放屁！还敢狡辩？你骂人念咒，装神弄鬼，用邪术欺骗群众！”
“我是骂人了，但没有念咒。群众找我老道看病，我叫他们回去抓点草草药，又哪里来的邪术？话说回来，掐诀念咒是道士的一种斋醮仪式，是宗教文化。国家宪法也尊重宗教信仰自由。”
一席话，令烂心肺瞠目结舌，哑口无言。他正要发作，一个造反派跳到台前，指着李真果大声喝问：“老妖道，老实交代，你昨天为啥送挂面给地主？居心何在？”
烂心肺接过话，面朝台下群众，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喊：“大伙擦亮眼睛，看清这个老妖道的嘴脸！彭泽风拉拢地富反坏右，用封建邪术欺骗群众，企图推翻‘新生红色政权’，破坏文化大革命，罪恶目的昭……昭然……”
他突然卡壳，想不出那个词语，终于憋出一句：“昭然……揭盖！”
下面有人发出哄笑，社员们也跟着发出一阵哄笑。
烂心肺愤怒地大吼：“笑什么笑？这是批斗会，严肃点！”
站在他旁边的批斗会主持者小声提醒他：“昭然若揭！”
烂心肺很尴尬，把袖子一挥：“反正一码事！”
批斗会主持者立即领呼：“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这时，台下一个长相丑陋的胖女人走到台前，声音尖厉地朝李真果破口大骂：“死妖道！臭妖道！打死你活该！”
她带头朝李真果吐口水，扭耳朵，扔西红柿。那血红的西红柿汁溅在他灰白的道袍上，像流淌的鲜血，令人触目心惊。
这个女人是烂心肺的老婆。
一些造反派也跟着她朝李真果吐口水、扔鸡蛋、洒石灰粉。
李真果昂起头，表情依然镇定从容。突然，他仰天大笑，高声吟道：“恶人害贤者，犹仰天而唾；唾不至天，还从己堕。逆风扬尘，尘不至彼，还坌己身。贤不可毁，祸必灭己。”
那高扬的声音在会场绕了几转，穿过夜空，飘向如墨的山岭，回声震荡在每个人的心头。
烂心肺心头骇异，被李真果突如其来的言行震慑住了。他不知道李真果念的是什么经，只觉毛骨悚然。
李真果所吟之句出自佛教经典《四十二章经》中的一段话，大意是：佛说，恶人害贤人，如同仰面向天唾口沫，口沫落下来反而会污染了自己的身体；又如同在逆风中以灰尘涂撒他人，灰尘涂撒不到他人身上，风吹过来灰尘反而会涂撒到自己身上。贤人害不了，害人者必将害己。
在场的人没有谁能听懂，烂心肺自然更听不懂，他被李真果的态度激怒了，暴跳如雷地咆哮道：“老妖道十恶不赦，顽固抵抗革命批判，继续耍花招蒙蔽革命群众，我们要高举革命拳头棍棒，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烂心肺带头挥舞棍棒朝李真果打去，其他几个造反派也跑到台上围攻李真果，拳头、棍棒雨点般地落在他的身上。李真果被紧紧地捆着，加上钢钎压着他的腿，动弹不得。不到几分钟，这位九十高龄的老道就倒在地上不动了。
烂心肺还不解恨，在他身上又踏上了一只穿大皮鞋的脚，强迫他写悔过书，承认罪行。
李真果朝地上吐了一口带血污的唾沫，摇了摇头，对一伙造反派劝说道：“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赶快停止恶行吧，不然会遭恶报！”
烂心肺一听，心里发悚，更加百般折磨他，侮辱他，还拿来颜料，在他脸上涂鬼脸，一半红，一半白。又叫人拿来一把推剪，把他的道士头剃成“鬼剃头”。李真果一头银发和雪白的长胡子纷纷落地。
在场的群众同情地看着，又不敢抗议。有的妇女暗暗流下了眼泪。
烂心肺见李真果还不认罪，又接着用棍棒狠命抽打，往死里打。李真果的牙齿被颗颗打落，鲜血直淌。手也被打断了，痛得他汗珠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老妖道，赶快认罪，饶你不死！”烂心肺停下来，气喘吁吁地厉声道。
李真果忍着剧痛，缓缓抬起头，凌厉如刀般的眼神直射烂心肺扭曲的脸，骂道：“有罪的是你们这些畜生不如的东西！没有人性，丧尽天良！”
烂心肺见李真果还如此顽抗，气急败坏，大骂道：“你敢污蔑革命造反派，去死吧！”
他抄起一根钢钎，杀气腾腾地从李真果的左胸后刺进，又从左前胸抽出。
“啊——”台下一片惊呼声。
李真果抬起苍白如纸的脸，盯了一眼烂心肺，昏死过去。
就是这一眼，那锋利无比的眼神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穿透烂心肺的心脏，烂心肺打了一个寒噤，全身颤栗。
这时，场内群众不约而同地高喊：“要文斗，不要武斗！”“道爷是好人，不要滥杀好人！”“道爷不是妖道，他没有骗我们！”
群情激愤，呼声如雷贯耳，此起彼状。人们举着扁担、锄头，朝台上聚拢过来。
烂心肺见势不妙，又见李真果昏死在地，怕出人命，惹犯众怒，才草草收场，灰溜溜地下台了。
造反派们作鸟兽散后，朱二和几个大胆的青年农民不顾戴上“保皇狗”“反革命”的政治帽子，跑上台解开了彭老道身上的绳索。见他浑身是血，呼吸微弱，情况危重，就七手八脚地把他抬起来，离开了批斗会场。
群众也慢慢地散了。
漆黑的夜色中，几个青年农民抬着李真果上了山。一路上，李真果被钢钎刺穿的胸口鲜血直流，全身血肉模糊，整个人一直处在昏死状态中。他们都认为道爷爷活不过来了，叹息着，便把道爷放在他家门口走了。
痛苦而漫长的黑夜过去，黎明悄悄来临。
天快亮了，李真果才慢慢苏醒过来。他的胸前已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撕心裂肺的巨痛，失血过多，令他又差点晕过去。他急运真气护体，咬着牙，一点一点地往前爬，好不容易才爬到屋里。
他吃力地闩好门，盘膝坐在那块做床的木板上。此时，由于失血过多，他的元阳真气快要耗尽，体内经脉逆行，没有丝毫力气。他忍着剧痛，艰难地取下挂在墙边的一只酒葫芦，抱着葫芦咕噜咕噜地喝着，秘酿的醇香、清澈的酒液顺着他的喉咙下去，慢慢地，体内的暖气渐渐地升起，化成一股乳白色的热流游走全身。尽管脸色依然苍白如纸，但他开始恢复了一点体力。
李真果又从怀中取出一颗秘制的毒龙还魂丹，吞了下去。这颗丹对外伤失血、止痛颇有奇效。
似乎觉得好了一点，他便屏息聚气，默运“无为玄功”大法。慢慢地，一股天一之气从头顶灌入，体内热流涌动，丹田真气勃发而出，朝掌心汇聚，渐渐聚拢指尖。只见他手指快如闪电地在胸口连点了数十下，封住十二经脉上的井、俞、经、合等五个俞穴，血流止住了，经脉不再混乱倒走，气息也逐渐调匀。
然后，他静静地运功。
当地的乡民担心着道爷爷的安危，想去关照他，白天不敢去，怕受牵连，只得晚上去看望他。但是，任凭他们怎么喊，李真果怎么也不答应。草屋里寂静无声。
一天、两天、五天……十天过去了，屋里没有任何动静。
大家都认为道爷爷死了。
朱二放心不下，便把窗户纸轻轻拨开，往里看个究竟。一看，不禁惊喜万般，却又不敢置信，道爷爷竟在打水煮饭了。他伤势那么重，换成平常人早已气绝身亡。难道道爷爷真不是凡人？真是什么神什么仙？
李真果打开了门，请他们进屋坐。
大伙见道爷爷已经换上干净的道袍，那一头银白的头发虽然被剃成了“鬼剃头”，但不可思议的是，脑袋上的发型竟显现的是一副黑白分明的太极图。
“你们冒死把老道抬回来，老道谢了！”李真果拱手道。
“道爷爷，您救治好那么多人，我们还没谢您呢。快别折煞我们了！”大伙忙说。
朱二难过地说：“道爷爷，如果您不是救我，凭您的功夫，烂心肺那帮人根本伤害不到您。朱二连累您了！”
“什么连累不连累？这是劫数。不说了。”李真果坐下道。
朱二好奇地问道：“我们还以为您老上西天去了，道爷爷，您是怎么好的？吃了什么药吗？”
李真果呵呵一笑：“那些坏人要想整死我，没那么容易！我有我的办法，我有我的灵丹妙药。”
李真果又打起了太极。
其实，李真果之所以能奇迹般地活过来，凭的是他深厚惊人的内功，以及他那神奇独特的道医术和秘制丹药。但更重要的是，凭他的精神意志挺了过来。
又有人问他：“那些狼心狗肺的人下毒手整您，您老不怕死吗？您怎么还笑得出来？”
李真果又微微一笑：“死是什么？我早忘掉了。世上的人最害怕的一件事，就是死。我连死都忘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他又进一步解释道：“老子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什么意思呢？我们之所以会有忧患，是因为我们有自我的存在。如果我们忘掉了自我，还有什么忧患与畏惧？”
看着村民似懂非懂的表情，他理解地微笑。
“道爷，他们那样凶狠残暴，您老一身功夫，为什么不还手呢？”有人不解地问。
李真果摇了摇头，悲伤地回答：“我连蚂蚁都不伤害，怎么能够还手呢？这也是我的劫数啊！”
村民闻言，个个都感到伤心，又为他愤愤不平。
李真果的脸上又露出招牌式的微笑，又道：“老子又说，夫天道无亲，恒与善人。天道是最公平的，它永远帮助有德的好人，与人为善，自有善报；与人为恶，必遭恶报。”
老子说，老子又说……已经成了李真果的口头禅。
李真果的灵丹妙药就是老子。
老子如一束光芒，照耀着他毫无畏惧、逍遥自在地行走在大道上。尽管这条道荆棘遍生、曲折无已，甚至面临一个又一个的劫难。
但他坚信，一切灾难都会过去。
第三节 因果报应
在人性泯灭的混乱年代，人与人之间的争斗往往以小人得势而告终。这是因为，小人鲜有道德禁忌，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用尽浑身招数作恶。最后的结果是，好人遭到迫害。
烂心肺批斗李真果后，因他“造反有功”，经县革委会批准，成立云峰公社造反司令部，并任命樊新飞（烂心肺）为造反司令部司令。
烂心肺的女人名叫胡豆豆，也就是批斗李真果时最起劲的那个丑陋的胖女人。她大约五十岁，样子随着年龄的增长越长越难看。虽然身材又矮又胖，可那张脸像扁豆一般扁平，总是铁青着脸色，从不会笑。眼角还拉起了鱼尾纹。两个眼球突出，像一对死鱼眼睛。骂起人来，目露凶光，满脸横肉一抖一抖的。她的颈部喉结比男人还要大，那副尊容惨不忍睹，村里的男人都不愿看她一眼，私下议论说：“胡豆豆干吗用屁股挡住脸？小时候一定被猪亲过吧？”
这烂心肺之所以娶她，完全因为她有个在县革委会当大官的小舅子。
自从胡豆豆丈夫当上公社造反司令部的司令以后，她跟着她的男人，也当起了造反派。群众当面都称呼她为“司令夫人”，私下却叫她“死母猪”。在每次召开批斗会批斗“走资派”“牛鬼蛇神”时，她和丈夫烂心肺都是赤膊上阵，大出风头。有几个“地富反坏右”被整死，还有的不堪凌辱而自杀。李真果也被他们百般折磨，九死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