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公开招标的办法,承担这一历史性工程总体规划设计的桂冠,由英国的明星建筑师诺尔曼·福斯特爵士摘取了。这位爵士的重建方案,不用说是出类拔萃,不同凡响的了。但是作为包豪斯现代建筑学派大本营的德国,难道真的就没人了吗?显然不是!我认为聘请英国人来主持国会大厦的改建,也有非同寻常的象征意义。仅仅此举,便显示了柏林这座城市的国际性和开放性,既展现着德国人广阔的胸怀,也流露出他们重现柏林欧洲名都辉煌的雄心。顺便提一下,建在勃兰登堡门附近黄金地段的“欧洲被害犹太人纪念碑”,同样是采取招标的办法,由美国建筑师彼得·豪斯曼来设计和完成。此举照我看同样具有多方面的深刻含义。
英国的爵士建筑师果然不负众望,拿出的是一个很富现代性的重建方案,唯一令业主即联邦议院不满的是他准备废弃那本已不复存在的拱顶,大概是觉得它既落俗套又有些“霸气”。负责指导重建工作的议会特别委员会却固执己见,告诉爵士一个多世纪前在这幢庞大臃肿的建筑上之所以还加个拱顶,乃是以议会为代表的市民阶级欲与教会和封建贵族平起平坐的表现,因为不论教堂还是宫室,都无例外地有高大雄伟的顶子。最后,打工的爵士接受了议会特别委员会的意见,让新生的国会大厦重新长出了脑袋。
这位英国的明星建筑师确实了得!除了没有动大厦的外墙,完整地保存了它文艺复兴晚期的外在风貌,真是彻底掏空了它的五脏六腑,对它实行了近乎脱胎换骨的改造,使其内部结构和功能完全合理化了,现代化了。
无数的细枝末节无法在此描述,单说那曾引起争论的拱顶。它没有依样画葫芦地完全恢复旧貌,比原来的要小一点,而且还既无四边的棱角,也无顶上的塔尖,纯粹是半球型。这个半球球壳的材料是玻璃钢,因而通体透亮,在下边开会的议员们望得见头顶蓝天中飘飞的白云。球内的正中央,也即议院全会大厅的上空,像钟乳石似的倒悬着一个多菱形的圆锥体,只见它晶莹闪亮,原来是由360面大镜子拼镶而成。可以沿着半球内的螺旋形通道去到47米高的球顶观景平台,在那里鸟瞰柏林的市容;围绕着半球的底边,还开设了一家公共餐厅。它们一年四季迎候着来自世界各国的人们去观光,去进餐——而且据说,民众还可以从上面观察联邦议院开会的情况。入夜,球体内华灯辉耀,光芒四射,更为柏林之夜增添了一大景致。
除了白天黑夜都很美的视觉效果,除了更合理的空间分布和更完善的诸多功能,国会大厦和它新的球顶还有两点值得特别一提:
一是古老的大厦成了一座高度现代化的生态建筑,它的玻璃球顶不但能采光,还能配合一个接地储存器,在夏季吸热、储热、制冷,冬季采冷、储冷、供暖,大大减少了能源的消耗,把大厦的废气排放量从原来的7000吨降低到250吨,也就是只剩下了5%的样子。对于环境保护真是功莫大焉!
二是在进行现代化的同时尊重历史。岂止尊重,简直是把历史当成了财富,哪怕对自己来说并非值得夸耀的光辉历史。
你我想得到吗,在似乎本该是庄严神圣的议会大厦里面,竟小心翼翼地保留了1945年苏联红军士兵占领大厦时欣喜若狂地在墙上留下的涂鸦,诸如:“希特勒完蛋啦!”“谢尔盖和朱里奇曾来这里!”等等。战士们潦草而已褪色的字迹,恐怕起不到多少装饰作用,之所以保留,完全是为不忘历史教训!
受到众口称赞的柏林国会大厦的翻新改建,加深了我对继往开来这四个字的理解。1999年9月,德国联邦议院在这座古老而又年轻的建筑里开了迁址后的第一次会议。议员们坐在二楼光线明亮柔和的圆形全会大厅里,头十多分钟都忍不住抬起头来东张西望,脸上无不流露出欣悦之情。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想他们一定深有感触,一定更感自己责任的重大,使命的神圣,对自己国家的未来更加充满信心。
新建成的国会大厦特别是它通明透亮的球顶,昭示给人的确实太多,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它既尊重历史,又具有开放性和现代性。这看似矛盾的两个方面,恐怕也可视为整个柏林重建的指导方针。
国会大厦特别是它通明透亮的球顶,真不愧为新柏林和新德国的象征。
柏林初显昔日欧洲文化中心的活力和风采
柏林在以前的一个半世纪曾为德国的政治、经济、文化和科技中心,这没有什么可以争议。即使在欧洲范围内,它也后来居上,早在20世纪初就开始了赶超罗马、伦敦,唯剩下法国的巴黎堪与一比。那是因为,“20世纪初,德国在工业的很多领域都名列前茅,科技教育与工业发展的紧密结合为其他国家仿效。德国当时的文盲率为0.05%,而英国为1%,法国为4%。当英国的大学生为9000人的时候,德国的大学生已经达到6万人……”柏林作为新兴的德国的首都,与欧洲的一些古都相比,优势也差不多。
重新成为德国首都的柏林,情况又怎样呢?
罗马、伦敦已不在话下,恐怕过不了多久,巴黎也难以与之全面抗衡了。
请看事实。根据法国1999年所做的国情调查,在1990至1998年的9年间,巴黎的人口减少了1.7%,降至211万。而与此同时,柏林在墙倒以后一直在膨胀,人口已达350万,不但大批外国企业看好发展前景,纷纷投资参与新柏林的建设,知识分子和文艺家也感受到这座文化根基深厚的大都会的蓬勃活力,为寻找创作源泉从世界各地特别是中、东欧国家蜂拥而至。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东西柏林的融合和重新成为首都后的大规模重建、新建,自然而又必然会促进城市新的繁荣,新的崛起。
两个属于常识范围的简单道理:
第一,一张白纸好绘最新最美的图画。柏林墙周围雨后春笋般出现的超现代建筑群,从柏林辐射全国的新建交通网,都使战后因分裂而变得落后的柏林日新月异,开始跻身世界先进大城市的行列。
第二,一加一等于二。原东西柏林都各具实力,如今合而为一,取长补短,在很多方面的优势更显突出,并得到更好的发挥。
仅以我比较熟悉的文教领域为例。统一后,原东边的威廉·洪堡大学加上西边的柏林自由大学(FU)和柏林工业大学(TU),柏林一下子就有了三所世界著名的综合性大学。同样,原在东边博物馆岛上的佩伽蒙博物馆等享誉世界的大博物馆加上西边古埃及博物馆等,也一下子把柏林变成了全球文物收藏最丰富和文博事业最发达的城市之一。还有,原东边由布莱希特创立和领导的柏林剧团,原西边由卡拉扬执牛耳的柏林爱乐乐团,都分别是该艺术门类在世界范围内的佼佼者,其演出场所都被视为艺术胜地,现在它们走到了一起,再加上名声也不算小的德国歌剧院、德国国家歌剧院、柏林轻歌剧院、喜歌剧院、德国室内剧场、德国剧院室内剧场、马克西姆·高尔基剧院、文艺复兴剧院、席勒剧院、文艺复兴剧院、人民剧场、青年剧院、儿童剧院、汉萨剧院、弗里德利希城皇宫剧院、皇家花园剧院等等,就使柏林成了欧洲乃至世界的文艺特别是戏剧艺术的中心之一。1999年夏天,由国际戏剧研究所和赫贝尔剧院共同发起和组织,还在柏林举办了有25个国家剧团参加演出的“世界戏剧节”。
还有美术、电影、文学、建筑等文化艺术门类,近些年也更加生机蓬勃。不一定非要参观经常在世界文化宫举办的国际美术大展,也无须亲临已办了49届、影响越来越大的“柏林国际电影节”,只要去西边的选帝侯大街威廉皇帝纪念教堂旁的广场上走走,或者到东边的菩提树下大街和亚历山大广场走走,浏览浏览无处不在的历史建筑和装饰雕塑,欣赏欣赏来自世界各国的艺人的表演,留意一下那几乎让中国人垄断了的街头人像画市场,你已经能感到柏林浓浓的文化艺术气氛。
当然,这一切并不完全是统一后才有的,但却因统一而得到了恢复,得到了振兴,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文化柏林、艺术柏林,也不可能一天建成,一年乃至十年仍太短暂;柏林的文化艺术积淀,经历了几个世纪的漫长过程。可是并不光光因为年代久远,还因为柏林从15世纪起相继成为勃兰登堡选帝侯、普鲁士国王和德意志皇帝的施政中心,还因为在这些统治者中有不止一个热衷文艺。今日柏林文艺事业的兴旺,很大程度上得归功于1701年当上普鲁士国王的腓特烈一世(弗里德利希·威廉一世)和他的王后索菲·夏罗特——现仍保存完好而为柏林重要名胜的夏洛滕堡宫,就是国王丈夫为她建造的。他们都爱好哲学、文学和艺术,曾是伏尔泰、莱布尼茨等文化名人的朋友和保护者。他们曾使柏林获得“施普里河畔的雅典”这一美名;今日柏林的文化艺术和历史古建筑,不少都是由他们及其后继者打下了基础。而今,柏林昔日作为欧洲文化中心的活力和风采,又初步得到了显现,而且随着统一德国政治地位的提高,经济实力的增强,将越来越发扬光大。
即将结束关于柏林今昔的文字,我又回到了勃兰登堡门前面。它仿照古希腊神殿的柱廊式入口建成于1791年,是柏林原有18座城门中唯一保留下来了的,本来名叫“和平门”,但在顶上装饰着一辆四匹马拉的战车,车上昂然立着头戴橡叶花冠的胜利女神,却使它更像一座凯旋门。1807年,胜利者拿破仑命令部下将门上的女神和马车拆下并掠往巴黎,到1814年他兵败后,普鲁士才重新将其还原于门上。如今我面对这道城门,亨利希·曼的小说《臣仆》中万人争睹德皇威廉跨马经过门下的狂热,影视里希特勒及其法西斯军队耀武扬威于门前的嚣张,还有自己亲眼见到的它让大墙挡死在背面的凄凉,还有柏林墙被彻底冲垮时人们爬上门边墙头的狂欢,都一一重现在眼前。
多么好啊,历史一页一页翻过去了,勃兰登堡门重新畅通无阻,东可直达菩提树下大街和亚历山大广场,西与以胜利柱为中心的条条大道相连,到处一片和平和建设景象!柏林终于告别过去,又开始前进,开始崛起了。德意志民族终于告别过去,又开始前进,开始崛起了。只不过在柏林带领下的德国会走向何方,在即将到来的新世纪里,仍是一个全世界关心的问题。
德意志精神和德国人
“德意志之谜”及其他
一提起德国和德国人,我们立刻会想到马丁·路德和莱布尼茨,想到莱辛和歌德,想到康德和黑格尔,想到贝多芬和舒伯特,想到马克思和恩格斯,想到海森堡和爱因斯坦。但是在想起这一系列伟大人物的光辉形象的同时,眼前又会出现普鲁士军国主义和希特勒法西斯主义的阴影,出现纳粹集中营实行集体屠杀的焚尸炉,出现盖世太保灭绝人性的狰狞嘴脸,出现两德统一以来不时出没游荡在德国大地上的新纳粹幽灵……总之,德国和德国人留在我们意识里的是一个含混模糊的、模棱两可的、自相矛盾的印象。人类的大善与大恶,至善与极恶,都鲜明、具体、强烈、集中地体现在了德意志民族的身上,叫人真不明白何以会如此,何以能如此!
按种族划分,德意志人属于日耳曼民族的一支,即历史上主要繁衍生息于莱茵河、易北河、多瑙河之间的西日耳曼部族,和在北边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以及奥德河、维斯瓦河以东同一种族的人,本无两样。但是,经过近一百多年世界历史的发展,特别是给了人类极其惨痛教训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德国和德国人对我们确实变成了一个谜,一个使许多人绞尽脑汁却无法解开,然而又让人觉得不能不解开,因此也就极富吸引力和挑战性的谜。
在即将结束本书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一样没法回避德意志民族究竟是怎样一个民族,德国人究竟是怎样一些人,德国这个国家究竟是好是坏这个谜一般的问题。不正视这个问题,回答这个问题,前面写的那许许多多就意义不大,就仍然不能不说是隔靴搔痒,白费力气。然而,要解开这“德意志之谜”,又谈何容易!更何况,在试图来索解这个世人普遍关心的大谜之时,还有一个与我本人相关的小谜横挡在前呢!它虽说小得来不足道,却是个也许永远解不开的谜:就是不知为什么,我这个出生在山城重庆一条陋巷里的工人之子,竟与万里之外可以讲跟自己毫无关系的德国和德国人结下了不解之缘,以致在成年后天天要与之打交道,在四十多年的漫长岁月里时时要面对这难解而又不得不解的大谜,因为这就是我的职业,这就是我的使命。
说这个与自己紧紧相连的小谜永远解不开比较好理解,既为使命便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便是由命运所决定。对于儿时曾信奉耶稣基督长大后彻底无神论了的我来说,所谓命运不过是无数偶然的总和,而一个个偶然同样带有谜一样的神秘,又怎么好解释呢?人之于命运,之于组成命运的一个个偶然,只能适应和把握;常人与天才的分别,仅在于适应和把握的能力、毅力有低有高罢了。力图索解自己命运之谜只会徒劳,因此我也不能不努力完成自己的使命,哪怕十二分地勉为其难。
言归正传,德意志民族究竟有哪些突出而为世人公认的品格?为什么会形成这样一些品格?这些品格怎么又会相互矛盾,矛盾尖锐到叫人无法解释,以致成了前文描述的那样一个大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