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半罐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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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要读书

令狐阳低头看了看盛琳那白酥酥的一身肉,闭上眼睛做了个比较,感觉还是没有山耗子肉嫩,想着想着又吞了一次口水。

1.

令狐阳回到县城已是深夜。正街上人和灯都成了三毛,稀疏起来。鸡肠巷勉力睁着一只昏黄的独眼,注视着几只流浪狗在垃圾桶旁恍恍惚惚地游荡。令狐阳住的那栋楼,窗户亮着,像人害了面瘫,长得有失标准,一层一个妈生的,大小多少没个定数。就为这房子怪模怪样,房管局连门牌号码都舍不得给。好处是长得独特,来客好找。

盛琳喜欢这房子宽敞,房间虽不方正,间数有四个,比县上头头的房间还多。令狐阳说她是狗吃牛屎图多。房子原是盛琳单位一个同事私自搭建的,房产证难办,能办证的人又嫌地段冷僻,一直空闲着。盛琳晓得后,恰好做生意手上有活钱,拍蚊子样一巴掌下去,又快又准,三万元搞定。

对房子再不满意,令狐阳也得去住。老婆搬进去了,他得跟着进去守着。好在他每天待在里面的时间不长,通常是一大早出门,中午随便在哪儿整点吃的。晚上灯不亮,巷子里休想见他的影子。盛琳早已习惯令狐阳的早出晚归,在乡下是这样,进城仍是这样。以前她不管,现在更懒得管。有事要找人,循着下棋的“砰砰”声找去就行。

今天有事找他,棋园里没找着,盛琳气得直瞪眼,骂骂咧咧走出棋园,气呼呼在家等着。

事是娘家大舅子哥盛青从山上带来的。令狐阳当局长的事儿,被风传得哗哗响,山上猫儿狗儿都知道了。支书三叔找上门来,对盛青说:“对了对了!我们山上终于有人当官了。你进趟城,找你妹夫要点钱回来,把村小修一下,要不然垮了砸着人,我当村支书的走不脱,他当局长的也脱不了干系。”盛青好高兴,从屋里找出一包晒得跟他脸皮一样焦干的野山菇,楼栿上取下一串绯红的山货,连同村支书的话包在一起,给妹妹妹夫带来了。盛青上午进城,令狐阳下午到龙寨,两人岔了路。

等到夜深,盛琳正絮叨着令狐阳,令狐阳恹恹地回来了,像被盛琳念符咒回来的样。令狐阳同重新起床的盛青打过招呼,径直进卧室去放公文包。盛琳端茶水出来,见没人陪他哥,冲着令狐阳吼起来:“你鬼撵起来了,藏到屋里做啥?客来了把电视打开嘛!”

令狐阳对盛琳的声音过敏,听见浑身起鸡皮疙瘩,不知山上咋就出这么个悍婆娘,她自己就在电视机旁,偏要别人来开。令狐阳拐个弯应了声:“你把开电视机的钥匙给我。”

开电视哪需钥匙,盛琳最恨令狐阳调侃她,一句粗话回过去:“说你二爷那铲铲!”顺手把电视机打开。看自家哥哥双眼放光盯着电视,说声慢慢看,又回灶屋去了。

没等鬼来撵,令狐阳自己出来了。在客厅里,令狐阳直截了当问盛青:“有啥事吗?”这话被厨房里的盛琳听见,好不舒服:“你这个人怪得很,我娘家哥哥没事来耍不得,非要有事才准来!”

盛青知道妹子那脾性,发火用的是天然气。从小妈就骂她吃牯牛肉长大,说啥话脑壳都是犟起的。今天他是来找妹夫办事,生怕这两口子忙着拌嘴,会把他的事给误了。忙用话来拦住:“听说老弟升官了,支书三叔叫我来贺个喜。”

盛青毕竟是客,不能冷落了,令狐阳极不情愿地放弃与婆娘拌嘴的游戏,坐正身子问道:“听谁说的?”

盛青笑着说:“听三叔回来说,妹夫现在发达了,山上山下几十万老师学生都归你管,比部队上一个军长管的人还多。还说你爷爷当年拉棚子时才管方圆几个乡,现在你要管一个县几十个乡的地盘。”

令狐阳伸出食指在空中点了点说:“又是那狗日的廖胖子散布的,到处败坏我。”稍后,变了个声调对盛青说:“老哥子,别信那些话,我连你妹妹一个人都管不了,哪管得了人家屋里的人。全县教师发不起工资,都成叫花子了,我就一个叫花子头,丐帮帮主。”

盛青说:“看老弟说的,哪有讨口子坐小车的哟!”话完,神秘兮兮地从茶几下拖出一个麻布口袋,解开袋口,从里面掏出绯红一串山货,对令狐阳悄声说:“你看看,我给你带啥来了?”

令狐阳一看,嘴儿笑圆了:“好东西!好久没这口福了。”将流到嘴边的口水咕噜一声吞回去,拎起那串东西就往厨房走,边走边嚷道:“快点,弄出来下酒!”

人才进去,里面的暴吵声就传出来了:“吃你二爷那铲铲,给我拿出去摔了!看到都发呕。”接着“啪”的一声,给扔出来了。

楼下传来喊打声,一只流浪狗“嗷嗷”惨叫。

山货是一串阴干了的山耗子肉。山耗子有一尺多长,吃野山果野草籽长大,肉味鲜嫩,同野兔、野鸡一样属于山珍。山下的人没吃过,山上的人也不愿吃,就为名字听起来恶心。令狐阳小时候是逮山耗子的能手,全靠吃它度荒月。读中学时,选那大的肥的打整干净,去掉头和四肢,阴干了,逢年过节拿来送人,还没有吃了不说好的。只是千万记住别说漏了嘴。

盛琳虽是山上的,饿急了也是见啥吃啥,偏偏不吃山耗子肉,见了就恨死了。听大人说,她两三岁时,被山耗子咬断了右脚小脚趾,至今大热天都不敢穿凉鞋。盛青晓得妹子忌讳,进门时偷偷塞在茶几下,指望令狐阳悄悄拿出去加工吃。哪知令狐阳当了官后,说话还是不忌生冷。

令狐阳心痛那山货,走出厨房,弯下腰正想去捡,被盛琳看见,赶过去一脚踩牢,再尖起手指拎起来,从窗口探出身子,稍加瞄准,隔着几层楼朝垃圾桶扔去。偏了点儿,半截在里面,还有半截搭在外面晃悠。

楼下几只狗,闻着味围过来,瞬时撕咬争斗,闹得周围住户齐声喊打。

令狐阳摇摇头坐回沙发上,双手一摊,耸耸肩对盛青苦笑:“这下吃个铲铲。”

2.

河对岸山梁后,半只月亮爬上来,悠悠闲闲蹚水过河。

令狐阳斜倚在床靠上,瞪大眼睛出神。月光透过窗棂,在书桌上布下棋盘,窗外枝叶摇曳,影如棋局演绎。

盛琳洗完澡,一丝不挂地往被窝里钻,边钻边问令狐阳:“我哥那事,你啥打算?”见令狐阳没应声,欠起身看令狐阳在发呆,天然气又冒出来了:“我问你话呀!我哥的事你咋想的?”说完还用手摇了摇令狐阳。

“唔,”令狐阳被盛琳把魂从龙寨小学摇回来了,揉揉眼睛说,“摇啥,以后有了钱给村上解决几万就是了。”低头看了看盛琳那白酥酥的一身肉,闭上眼睛做了个比较,感觉还是没有山耗子肉嫩,想着想着又吞了一次口水。

盛琳放下身子,咕了一声:“来不来?不来我睡了。”见令狐阳没动,山耗子样缩进被窝,翻转身子独自睡去。

一觉醒来,见令狐阳还大瞪着眼睛发呆,又咕了一句:“想你二爷那铲铲,命中不该你得的,想也是白想。”说完转过身,又吹着鼾音做她的美梦。

那轮弯月还在水中彷徨,仿佛要从水浅处浮出。

令狐阳是夜游神投胎,生就一双夜猫子眼,一到晚上就放光。小时候为了混口饭吃,十来岁就给人家守灵。整个一座山的小伙伴,没人敢与他赌啥,知道这世上没有令狐阳不敢做的事。后来的婚事,让山上的人更惊讶,说这娃胆子真大,敢娶盛琳做老婆。

盛琳也是龙寨山上的人。婆婆是山上出了名的“土匪婆”,玩枪当玩烧火棍,长枪短枪打得准,走路一股风。她爷爷最怕她婆婆眼睛一睖,把烧火棍当剑使,又是劈,又是戳,到时想逃都逃不脱。她婆婆怕她妈。她妈也是一个名人,叫“蛮婆娘”,身板比两个“土匪婆”还厚实。有一次,“土匪婆”要打“蛮婆娘”,烧火棍还没舞圆,就被“蛮婆娘”缴了械,扯过人来用手一挟,就在院子里转圈,弄得“土匪婆”手脚在空中没抓拿。

“蛮婆娘”又怕盛琳。盛琳是山上出了名的“恶五妹”。有一次,“蛮婆娘”招惹到“恶五妹”,恶五妹跑到山上林子里,一天一夜不见她妈面,扬言要当“白毛女”,吓得“蛮婆娘”从此不敢对她说半句重话。

就是那次离家出走,盛琳一把抓住了令狐阳。后来,每当有人问起他们恋爱过程,盛琳总是很得意地说,林子里抓的。

那年秋,正是“文化大革命”中最乱的时候,全国学校都停课闹革命。唯有这龙寨乡,山高皇帝远,革命的扫帚一时还未扫到。学校是清一色的逍遥派,老师照常教,山上孩子本分,照常跟着老师念: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

没过几年,愁烦的事儿来了。吴媛、曹达等一批教师子女小学毕业后,没地方上中学。看着孩子们成天闲着打泥巴仗,当老师的父母着急,凑在一起找吴媛的父亲吴福正校长商量,开办小学附设初中班,别让孩子荒废了学业。吴福正做不了主,找公社革委会负责人廖胖子请示。

廖胖子刚从部队转业回来,是全县最年轻的公社武装部长。那时从上到下实行军事化,公社是武装部长说了算。廖胖子看了学校报告,想想自己就因缺文化没提上去,把手一挥,从屁股后面摸出公章,杵上红印,事就成了。吴校长立即到各大队发招生通知,悄悄购买教材,添置桌凳……

报名那天,令狐阳去了,穿一身民政发的救济衣服,腰间绑一根棕绳,打双赤脚,蓬着头发,站在报名桌前。负责报名的是曹达的父亲曹通老师,他问令狐阳要大队的介绍信。令狐阳说没有。这几年初中没招生,想读的人多。那时不准考试,由大队生产队推荐入学。少了介绍信,曹通说不行。令狐阳就赖在报名处不走。曹通只得把吴福正找来。吴福正认识令狐阳。他去五大队检查教学情况,听代课老师说起过,晓得令狐阳成绩好,是个孤儿,对曹通说:“你给他先登记,然后叫他回去补一个介绍信来。”

曹通说令狐阳不光没介绍信,还没钱。是孤儿更不敢乱收,这得要生产队同意给他分粮的证明。不然办不了粮食供应手续,到时没吃的找谁?

吴福正劝令狐阳回去,把大队生产队工作做通再来。令狐阳埋着头说:“他们不准我来。”说着,眼角湿了。吴福正以为是名额不够,不想放弃这个成绩好的学生,叫令狐阳回去对大队的人说,学校给你们大队增加一个名额。曹通忙提醒吴福正,“这指标是定死了的,多一个,粮站不会认。”吴福正说:“没关系,把我家吴媛的名额让出来,反正她也是吃国家供应粮的。”曹通点点头,说:“也可以,只是居民是25斤,学生是30斤。”吴福正说:“每个月少个三斤五斤没关系。”

令狐阳用感激的目光看着吴福正,腿却没动。曹通催促他:“你还不快点回去办来!”令狐阳仍是不动步,说:“你们给指标,他们也不会同意。”

“那为啥?”吴福正和曹通异口同声。

令狐阳说他是生产队记工员兼会计,队长老了,再带他搞两年,就要他当队长。

吴福正有点生气了,这才多大个娃娃,就当大人使唤。就要你当干部,也得让读书,多点知识才行呀!“这样子,你去找找廖部长,保证行!”吴福正说。

令狐阳埋着头走了几步又回来,吞吞吐吐地说:“我还要欠学杂费,到期末我一定还清。”生怕人不相信,抬起头又说:“我挑炭砍柴卖,一定交清。”

吴福正正要开口,曹通忙提醒他:“这口子不能开,山上的困难学生多,大家都欠,我们添置仪器图书就没法了。”

令狐阳看着吴福正的嘴张开又闭上了,知道犯难,便说:“你们要添置啥仪器?我去给你们找,找回来抵我的学杂费行不行?”

曹通认定不可能的事,随口接过来:“可以呀,你找来,我们认账。”

山顶多云,山脚多雾。令狐阳的话云遮雾罩没人在意。待一场大雾降临,龙寨乡漫天晨雾笼罩。雾深处,三个黑影晃晃悠悠联袂飘进校门。吴福正凑拢才看清,令狐阳挟云带雾如担山力士,嘿哧嘿哧挑了两麻袋东西到学校办公室。天平,马蹄磁铁,测绳,地球仪,教学圆规,量角器……两张乒乓球桌摆得满满的,吓得吴福正赶紧把门关上,问令狐阳是从哪儿弄来的?

令狐阳边擦汗水边喘气说:“龙湾中学找的。学生搞武斗,仪器室砸得稀烂,我拣好的装了两麻袋回来。”

听他一说,一屋人你看我,我看你不说话。这到底算啥,算偷?抢?拣废品?好像都不是。吴福正把令狐阳引到他的寢室,叫爱人冷老师弄点水给他喝,自己又跑回办公室来。

曹通主张,这来历不明的东西,坚决不能要!岂止是这些东西,连人都不能要,收进来恐怕会把其他学生带坏了。

龙文章已确定是初中班的班主任,不赞成曹通的观点。令狐阳挑这么多东西回来,他本人一件没要,这就是大公无私的表现。教学仪器就是用来教学的,只不过挪了个地方。他有啥错?

曹通说令狐阳的行为就是为了不交学杂费,归根到底还是私心作怪。龙文章反驳,人家从街上挑几十里路回来,就你那两块半学杂费,还不够他的脚力钱。若是为私,他随便拿一件卖了都不止那几个钱。

两人面红耳赤争起来。

吴福正急了,用手指竖起,放在嘴边长长地“嘘”了一声。等两人静下来,吴福正悄声说:“此事对外说不得,要给令狐阳指出危害性。东西暂时存放在学校。”话完,带点后怕的意味说,“幸好没被造反派抓住,若是被打死了,我们这下半辈子怕是睡不着。”

窗外雾渐渐转淡,山顶已有太阳红光透出,山脚河面仍是一片朦胧。

曹通问那学杂费还收不收?

龙文章一句话:“不能收!说了话要算数,由学校在购置费中开支。”

吴福正说:“在公家报账不行,一查就要暴露,这学期算我私人拿。”

龙文章说:“那下学期算我的。”

曹通见两人表了态,也说道:“好,若是这两学期他改了这毛病,第三学期算我的。”

吴福正回到寢室,见令狐阳就着才露面的阳光,正张牙舞爪地讲述他的英雄壮举,如何翻墙入室如走平地,如何借着浓雾装神弄鬼恫吓武斗人员……听得吴媛一愣一愣的,仿佛战斗英雄杨子荣就在面前,竟把她妈妈给令狐阳的开水盅抱住不松手,忘了给大英雄润喉。

吴福正进屋,见令狐阳正讲到兴头上,皱着眉头带有几分怜惜对令狐阳说:“今天这事,你就不要再到别处说了。东西先放在学校用一段时间。等你们毕业了,再给送回去。你学杂费先欠着,也等毕业后一齐算账。”

令狐阳笑嘻了,说声“谢谢”就要往外走。吴福正留他吃了饭走,令狐阳从怀里掏出几个烤洋芋,说:“我这里有。”冷老师看到心疼,赶紧从令狐阳手中夺过洋芋,说:“这冷的咋吃得?我去给你热一下。”

吴媛听说令狐阳要在自家吃饭,忙搁下茶盅进灶屋去。见妈妈正把三碗饭匀作四碗,上前说声:“我来端。”等他妈一转身,将自己碗里的拨了大半在客人碗里。被冷老师悄悄看到,笑了笑。吴媛好不自在,红着脸故意揉了揉胸口说,我胃不舒服,不想吃。等冷老师把洋芋热了端上桌。吴媛伸手去拿了一个来学着令狐阳的样子,皮都不剥就往嘴里送。她妈板着脸说她:“你胃不舒服,就别吃洋芋,吃了胀气。”

吴媛小嘴儿一撇:“我尝尝嘛,又不真吃。”

令狐阳见自己面前冒冒尖尖一碗白米饭,比他们多了许多,两手在桌沿上搓着不敢动筷子。吴福正见他发愣,说:“吃吧!吃了还要赶路回去。”令狐阳做贼样轻轻地捉住筷子,小心刨了一口,抬头看了看三位,像是在问,这样子吃行吗?见三人无反应,小心地又刨了一口,一颗饭粒掉在桌上,令狐阳下意识伸出手指去拈,忽又停住,抬头看看,没人注意,闪电般拈起饭粒送进嘴里,吮了吮指头。

吴媛见先前一个大英雄,竟被一碗白米饭弄得缩手缩脚的,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差点把手上的筷子弄掉。她妈干咳了一声,用眼神止住吴媛。她忙用手捂着嘴,“哽”的一声咽下食物。正正身子,收起笑容,举起筷子正说夹菜。抬眼一看令狐阳小心翼翼刨饭的样子,想笑又怕妈说,只得把嘴唇抿得紧紧的。笑声关住了,但笑意从眼角还是流了出来。那眼神从此刻在令狐阳的脑子里,十多年光阴打磨愈发清晰锥心。他一直在揣摸,至今也没悟透,是爱慕?是怜悯?是青涩?都像,都不像。反正在其他女人眼里没见过,在老婆眼里也没见过。记忆中,母亲的眼神里有那味道,但又不全是。几十年了,每次见着吴媛,那眼神又重现眼前,让令狐阳勾起那一刻记忆,倏然心热,怦怦乱跳。

月亮经游鱼衔着云纱轻轻擦拭,将那亮丽融进万家灯火。

想到此,令狐阳感到口干,起来找了杯开水喝下,压了压火气。令狐阳脱光衣服准备睡,关了灯。见月光挤进来,转身去拉窗帘。这时盛琳一个翻身,把一床踏花被压在身下,赤条条全露在上面,光溜溜的胴体上没了那股悍味。令狐阳才压下去的火焰又呼地一下蹿上来,一把将这个白人身翻过来,像头狮子扑上去……眼前还是吴媛那猜不透弄不懂,却又不时在脑子里明明白白显现出来的眼神。

3.

战斗过后,记忆仍在踏花被里进行。那天,在吴媛家吃了饭出来,令狐阳又到公社找廖胖子磨了半天口舌,廖胖子才答应盖章出通知。进山时已是明月当空,秋风徐徐,山腰淡淡的一抹轻纱缠着林子,慢慢牵着大山入梦。令狐阳裹着一身月色,舞着两个空麻袋,迎着跳跃扑来的溪水,腾云驾雾往山上飞去,越飞越高,越飞越快,整个躯壳像是包不住那颗狂欢的心,生怕慢了,心会没入云里。飞着飞着,轻纱中透出一串火光,吐着猩红的火舌,舔蚀层层薄雾,越来越近。依稀人影中,有依稀的叫喊声:“五妹吔——”

叫喊的地方叫盛家坪,是四大队一队的地盘,与令狐阳家隔着一道山梁,是令狐阳赶场到公社必经之地。据老人说,盛家坪的风水阴盛阳衰,母的凶悍出名,连鸡踩蛋都是鸡母骑在鸡公上面。眼前林子里的人大呼小叫“五妹”,估计是找一个叫五妹的山妹子,这五妹莫非就是那个人称“蛮婆娘”的女儿,几座山都响遍的“恶五妹”?听说除了山耗子外,五妹啥都不怕,十来岁就敢一个人捉蛇上街去卖。现在遍山喊她做啥?是魂掉了,还是连人带魂一起掉了?

山风阵阵吹拂,树梢哗哗作响。

令狐阳渐渐进入林子,月光拦在了外面。令狐阳进入了自己的童话世界,两只眼睛开始放光。他仗着路熟,一手提一只口袋,在扑面而来的各种树影中穿行。在大山空灵的怀抱里长大,令狐阳能凭朦胧中的细小晃动,风中任何细微声响,做出准确分辨。

山风里传来一阵异响,是人的移动声。令狐阳停住脚,向四周看了看,路对面一棵树影下,兀地粗了一节。不是她是谁?小丫头终归还是胆怯,不敢往林子深处去。令狐阳平静地对着人影说了句:“五妹,快点回去,你妈老汉都等着你。”话停脚未停,转眼从她旁边走过。

“给我转来!哪个叫你走的?”声音恶狠狠的,像唤自家的狗儿猫儿样,货真价实的恶五妹。自从父亲死后,再没人大声吼叫过令狐阳,这女娃娃想干啥?令狐阳继续走自己的,头没回,只回了一句话:“我要赶路,没时间送你回去。”

“我叫你回来呀!”接着一阵树叶擦挂声传来,令狐阳将身子往旁边树影中一闪,只听“砰”的一声响,一节木棒砸在路对面的树干上。

一只夜鸟惊飞,从令狐阳头上掠过,林子里夜间觅食的小动物四处乱窜。

令狐阳靠着树干吼起来:“恶五妹,你叫春啦,抢起男人来了。”

“我叫你站住,再走我给你一青冈棒槌,这下不是前一下,非把你脑瓜儿砸下来。”

话像一条蛇扑来,让令狐阳心里一惊。这木棒槌长一尺左右,山里人用来击打野物。令狐阳是使用棒槌的行家,平常用它打野兔、山耗子,是一打一个准,深知它的厉害。今夜遇上这不讲理的恶五妹,若一味只逃,恐怕真从背后挨上一下,别说伤到头,就是脚上挨一下,明天也管保去不成学校。她怕是疯了乱咬人,硬要逼得我一口袋把她装回去。

打定主意,令狐阳把一只口袋别好,另一只提在手上,身子一转闪回来路。没等恶五妹回过神来,麻布口袋已从头上罩下来,直到腰上,将她双手一下裹得紧紧的,凶悍的喊叫声也在口袋里捂着。

令狐阳解下腰间棕绳,抖开足有一丈多长,三两下连人带口袋捆个扎实。这活路儿,是干土匪的家传手艺,从小打架时经常用着,早已是技熟手痒。

恶五妹“哇”的一声哭起来,泪水把凶悍味冲刷得一干二净。

令狐阳将恶五妹靠在树干上,弯下腰来扛,手才搭上,肉酥酥,嫩滑滑的,心中一股热流上涌,往下一摸,发觉她两只腿从上到下光溜溜的。山里人穿卷腰裤,裤腰很大,没有裤绊,贴身系一根腰带,布的、线的、麻绳的啥都有,穿时将裤腰对折一下,再卷进裤带就行。方才令狐阳笼麻袋时用力猛了点,她裤儿已滑落下来。

令狐阳做了贼样,赶紧将她裤子提上来,塞到她手里。烦躁地问她:“是把你扛回去,还是搁在这儿?”

恶五妹不答,只是抽泣。

不远处树根下,窸窸窣窣几只黑影移动。令狐阳拎起脚边棒槌,一声“嗖”响过去,只听“吱”的一声,击中一只,其余四散逃去。

令狐阳指着倒下的山耗子说:“你不开腔不是?老子走了。就等那山耗子来咬你。”话完急着转身要走。突然,口袋里一声喊叫,依然是恶狠狠地:“令狐阳,你个起瘟的,我明天要到学校告你!”

“嗨!嗨!你还有理了,你告我啥?”

恶五妹带着哭声说:“告你把我那个了。”

捂在口袋里的声音有点闷沉,字字句句令狐阳听得清清楚楚,心中又气又恨。亏她说得出口,毛吼道:“我几时把你那个了,你再说一句,老子把你那个割下来喂山耗子!”

恶五妹有点害怕了,语气软了下来:“你垮我裤儿的。”

“你那裤儿是自己落下去的,哪是我垮的!”

“你不笼我口袋,我裤儿咋会落?”

“你用棒槌砸我做啥?”

“要你留下来帮我。”

“帮你啥?”

“我要读书!”话完大哭起来,原来她也要读书!这句话对令狐阳的震动,比先前那句讹诈话还大。

又是一阵山风吹过,树梢晃动,月光瞅准缝隙钻进林子,无数个小精灵在地上蹦跳。静默了一阵,直到风住了,所有小精灵消失。令狐阳将恶五妹解开,取下口袋,轻声问她:“我咋帮你?”

恶五妹又哭起来:“我妈不准我去,嫌我是个女娃儿……”

又一阵风过,令狐阳的心与树梢一起动了,从树缝透下来几分同情,夹带几分说不清的无奈:“你妈不同意,我也无法帮你呀!”转身就走。没走几步,回头见恶五妹一步不落跟在身后,没好气地说:“我回家,你跟着我做啥?”

恶五妹说:“我是你婆娘,你走哪儿,我跟到哪儿。”

“你几时成了我的婆娘?!”

“你垮了我裤儿的。”

气得令狐阳一把抓住她的手往回扯,说:“走,找你爹妈去!”

“去呀!去了我就说你把我那个了。”

令狐阳恨得牙痒痒的,抡起巴掌只想扇过去。

恶五妹偏起头把脸递过去:“你打嘛,打死了都是你的死婆娘,你打呀!”

令狐阳收起手,怕到她家里真说不清楚。来硬的不行,只好缓了口气:“莫说啥婆娘不婆娘的,我要回去背铺盖,办粮食证明。你莫缠着我。你不是要读书吗?你先回去把铺盖准备起,办好粮食证明,就在这路上等我,好不好?我明天过路时带你一起去。”

先前呼呼的山风,此时也柔和许多。

恶五妹终于停下脚步,说声:“你不能哄我,你要哄我的话,我就到学校去闹。我读不成,你也读不成。”

令狐阳见她停下来了,只管摆手说:“要得,要得,你快点回去。”

等恶五妹走了,令狐阳才转身往回走。没走几步,又回头看看,确信那傻女娃子没跟来,又边走边把空口袋舞起来。

4.

长长一声鸟儿啼鸣,唤醒熟睡的大山,一山青绿配衬一天蔚蓝。

令狐阳打开房门,只见门边坐着恶五妹和一个大男子,旁边放着一个大背篼。里面铺盖、席子、换洗衣服,连带碗筷,一应俱全。恶五妹见令狐阳出来,兴奋地对大男子喊道:“哥,他起来了!”

她哥哥一下站起来,长宽高都比令狐阳大一轮。他对令狐阳嘿嘿笑了两声,瓮声瓮气地说:“我把妹妹给你送来了。”话完,转身要走,比送公粮还急。

令狐阳看着这两个憨娃,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比不得昨晚,多了一个大男子,令狐阳少了说硬话狠话的底气,生怕恶五妹又说当婆娘的傻话来,心中不快地说:“说好了在路上等,你们不嫌路远,跑这儿干啥?”

“怕我妈不同意,得绕道走。”

“你妈不给你办证明,你去了也白去。”

“证明办好了。哥,你拿出来给令狐阳看看。”大个子摸摸索索从怀里掏出来几张纸片,大队、生产队的都有。令狐阳扫了一眼,指着学校的通知书说:“去也没用,是你哥的名字,盛林,你认得不?”

恶五妹嘴儿一撇:“你不说穿,哪个晓得我叫啥名字。”

三人来到学校,好在通知书上只有名字,无男女,没费多大事就办成了。从此两兄妹的名字互换。盛林变成了盛琳,由妹妹用;盛清变成了盛青,哥哥用。

那年秋天,山上枫叶如霞。小阳春里竟开了几朵映山红。

令狐阳想到这里,长长地叹了口气,心中好生懊丧,不知当初自己咋那样笨,不晓得可以体检,她说我那个了就那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