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花儿与手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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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总统套房(4)

大门响了响,女佣买菜回来了。透过床架,我们看了看墙上的瑞士钟,十点半。如今,我早已习惯搂着丁老师睡懒觉。不仅习惯睡懒觉,夜间特别惊醒的我,也因睡前功课的释放与松弛,能够酣然入睡了。

其实,丁老师更喜欢搂着我睡觉,并且,还有了夜间惊醒的毛病——丁老师已经知道自己住的是凶宅了。我知道丁老师还有一怕,怕梦见前总统,怕前总统活过来。

总统床阔大,方正,顶棚圆形,局部鎏金,通体桃红。相对主卧,它是房中房;相对花儿,它是蒂。

一日。半夜异响吓坏了总统夫人,我说是风,是雨,是雷,是城市建设的声音。她捂着耳朵,说,不是不是不是不是统统不是。

她说是凶宅的声音。

我下床寻找,果然发现了声音。我化作猫,向声音扑去,又扑去。那声音与我捉迷藏。声音终于被我熄灭了。那是一只硕鼠。打电话责问值班保安,保安说,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我们小区的电梯楼宅,还从未见过老鼠呢,别说硕鼠,小鼠也未见过。

我对总统夫人说,看来,老鼠也做着总统梦啊。总统夫人啐我一口,呸,总统夫人岂是一只老鼠可以想的?

如果老鼠是前总统的本相呢?我暗忖,不说。

打了老鼠,久久无法入眠。我想到了老家的父亲、母亲、妹妹。我想把母亲、妹妹接来住住总统套房,享享亲人带给她们的福;她们住在这里,一定梦中笑醒,疑为皇宫。但我,只是想想而已。

更想把父亲接来,但父亲已是一座坟茔了。

黑暗里,想着老家,我大哭起来,却不发出声音。

月光为了接近我,不停地抽打黑暗。月光抽打一下,我痛一下,月光不知道,我也是黑暗的一部分。

8

忙完针对总统夫人一个人的竞选总统事,我开始忙其他事。其他事,当然是钱事。

由于垫支总统套房装修工程的部分辅料款和工钱,我的挖金成果及全部储蓄所剩无几,又由于当总统后,对总统套房基本运行费用的一己支撑,我必须踏上钱程了。怎么来描述丁老师的赤贫呢?打个比喻吧,有点像开着宝马到处找油钱的主。实情是,住总统套房的女人,奥拓也没得开。

我必须向我的甲方老板要到该付未付我的工程款。

此前,我给队长打过多次电话,开始几次他说,过几天就付,后来,一见我电话,就似若不见。这次,我不再电话,而是让小陈、老唐去找真人。根据兄弟伙提供的地址,在一家旅店找到了队长。队长一脸苦瓜相,真诚无比地说:“财哥,我手头真的没钱,按口头协议,我已付了你不少。可老板完全不理合同,一分没付我呀!要不,你去找老板要要?”

见队长可怜,心一软,就去找男胖子。男胖子不在装修公司。等男胖子回来的过程中,等来了女眼镜。于是心生一计,决定先声夺人,诈她一把。

“老板,你认识我的,滨河小区那套房子是我装的。我还有80万没有收到呢!队长说是装修老板没付他,装修老板说是你没付他。看来,我这80万得找你要。”

“冤有头,债有主。做生意要讲规矩。小兄弟,你跟队长签的合同,你的债权债务,只跟队长有关。”

“我知道。可队长不付我,终是因为你没把该付的付出来。源头症结是你。”

“胖子真说我没付?”

“是啊。”

“这个死胖子,看我还给他工程做,哼!走!”女眼镜被她的两个男保镖拥到门口,头也不回地说:“小兄弟,告诉你吧,死鬼局长没付我,但我付了胖子的,一分不少!”

终于等来了男胖子。男胖子说了女眼镜同样的话:“小兄弟,告诉你吧,我付了队长的,一分不少!”

再回头找队长,队长人间蒸发。

总统夫人窥见了总统的捉襟见肘。总统夫人的明察秋毫让总统险些阳萎。

她跪在床上,抱着累得满头大汗的我,做出了一个悲壮的决定:卖物过日。

女佣年轻会上网,按女雇主要求,她开始在网上卖物。这样,隔三岔五,总统套房中的物什就会流失一件两件。

买主上门搬运物品时,我总能从总统夫人眼睛看见几许忧伤,看见前总统辛勤操劳的面影。

作为任上总统,我无地自容。

我和丁老师突然就想到雷秘书吃去的二十万。

“我找雷秘。”我对局大门门卫说。

“你是他什么人?”门卫很警惕。

“哦,这样的,他一个老乡让我带封信给他。”

“去看守所找吧。他好像正在接受调查。”

回到总统套房,我建议总统夫人再做出一个决定:解雇女佣。

解雇女佣基于两种考虑:一是减少开支,二是让我们的二人世界来得更赤裸纯粹一些——她不小心弄出的响声常常掐灭爱情高潮的到来。

解雇女佣,女佣哭了。女佣一哭,丁老师就给她手里加塞了一只台灯。抱着一大堆东西的女佣终于勉勉强强走出总统套房。

总统套房有了末代皇宫风雨飘摇的味道。

我和丁老师怎么也没想到原房主会找上门来。

原房主当然不会来,来的是原房主的儿子——原房主的法定代表人。儿子说,父亲醉了回家,在卫生间泡澡,煤气泄漏,中毒而死。

原房主儿子是与他女朋友和两个男同学一起上的门。他们戴着手套,攥着钢钎、铁锤。他们的行头吓了丁老师一跳。丁老师躲在我身后静观事态发展。原房主儿子一进门就为房子的大变脸感到惊讶,惊讶之后,有了沮丧。纵使沮丧,他还是拿一双猫眼死死盯着入户门旁一块护墙板不放。

原房主儿子说,他的父亲猝死后,他的后妈就托房介贱卖了房子,携房款逃之夭夭。

丁老师说:“可是,这与我何干?你来找我干啥?”

原房主儿子指着那块护墙板说:“我想撬开这块护墙板看看,并取走里面的东西。”

丁老师说:“我装得好好的,凭什么让你撬?”

原房主儿子说:“撬开后,我负责修好。”

丁老师说:“这是我的私宅,凭什么让你折腾?”

原房主儿子说:“我赔你五千!”

我说:“不行。”

原房主儿子说:“赔一万!”

我说:“拿钱来。”

我见丁老师收了钱,说:“撬吧。”见他们笨手笨脚,又说,“让开!”飞起一脚,护墙板踹了个洞。尔后,随着手的扳动,嚓嚓嚓,墙体与凹穴出现光斑,并慢慢敞开在众人面前。

原房主儿子跪着,歪脖,把手伸得无限细长,掏鸟蛋一样拿出了牡丹卡。拿出牡丹卡后,又伸手掏了阵,才缩回空手。“你们,动过这卡吗?”他望着我和丁老师。“谁动这玩意?我发现它后,便把它放在了原处。”我说。“这么说,你只拿了那五十万现金?”“你是说这墙里还藏有五十万现金?”“你就装吧。不过,找回现金,我本也没寄希望。牡丹卡回来了,已经是幸事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现房主丁老师问。

原房主儿子说:“我在英国留学,后妈封锁消息,我十天前才得知父亲出意外。这笔钱,是父亲死前一个月,瞒着后妈藏下的,他告诉了我。”原房主儿子舞着牡丹卡,特别对着我说:“老板,是这样的,五十万现金,加上这张卡上的三百万,共三百五十万,在这里藏着。另外,我告诉你,这张卡没设密码,也就是说,任何人都可以提现,当然,你也可以。”

我一边懊恼,一边大吼:“放屁!没有你说的五十万现金!没有!就算有,难道不会是别人先我取走了它?难道不会是你那死鬼老爸有什么事,自己取走了,又没来得及告诉你呢?”我还没吼完,一行人已出了门。我关了门,望着丁老师。

“你要相信我。”

“我相信。”

丁老师说了这三个字后,就去玩电脑了。

9

像公安追逃一样,我追查队长。

小陈、老唐提供的一条信息让我追到一座小县城。在小县城一无所获,正待无功而返,又有了队长消息。小陈给我发了手机短信:队长从灵池去了达川。我正待启程,手机一震,屏幕上出现一条丁老师发来的短信:我打了电话,万源县有花萼村,花萼村没有你。

我立即拨打丁老师手机,关机。再打,关机。再打,停机。打座机,停机。

没有任何犹豫,我踏上返程之路。

滨河花园小区保安望着我,不说话,笑得诡谲、暧昧。我掏出钥匙,插入总统套房锁孔,却无法插入。门开了,女眼镜倚着门框,竹竿瘦斜。她说:“是你?你来干吗?哦,这样的,小伙子,小丁把这套房子转让给了我,便宜得像农贸市场的大白菜。不瞒你说,我是用它来包养总统的,喏,他是第一个。谁都可以来竞选,你也可以哟!哈哈,年轻的总统!”一个小师哥在客厅练俯卧撑。他的脸廓,国学一样复杂,刀子一样简捷——这不是局长生前的奥迪司机是谁?

“老总,你知道丁老师去哪儿了?”

“知道啊。”

“哪儿?”

“哪儿没你,她就去了哪儿。”

“呸!”

“别呸。我这房子哪儿有问题了,还得找你。你得包维修哇!喂,听见没……”电梯门砰一声,切断了女眼镜恶心的声音。

我哪里知道,我在前边追寻丁老师,丁老师和女佣在后边追寻我。

追寻丁老师,追寻得很苦。要不是小陈、老唐帮衬,我早就乞丐了。

追寻丁老师过程中,我抓获了队长。当时,他戴一顶斗笠正在河边钓鱼。

面对我,队长毫无惧色。原来,他逃避的并不是我,而是有涉黑性质的更大的债主。怪不得,他逃匿得如此尖端,如此踏雪无迹。

队长对我的藐视让我愤怒,更令我好笑。

队长见我急了,斗狠,就掏出匕首与我过招。他当然不是我的对手。即使输了,他还是不肯付钱。“狗日的,知道我是谁吗?”“你就是公安,就是高院院长,我也没钱给你!”听他这样说,我一急,就说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队长没想到我有这样的真实身份。

我说出真实身份后,队长不仅答应付款,还讲述了他的苦衷:

“财哥,你知道总统套房这个工程是咋回事吗?那个建筑女老板想揽酒店的建筑和二装工程,就找了局长。局长说,我想知道你们公司的二装能力。女老板说,我可以为您免费装套样板房,符合酒店要求的。局长就说,我正好有套空房子,跃式,可以提供出来,供你们公司装样板房。女老板说,跃式好,放心,我会装个总统套房出来,供您考察、验收。二人一拍即合。

“我的老板听到消息后,一心想揽酒店二装工程。女老板对他说,啥都别说,先装套样板房让我瞧瞧吧,我只付工程款的三成,你贴七成,干不干?我的老板高兴死了,把消息透给我,说付我六成,我贴四成。我又找到你,说付你九成,你把利润看薄些吧。一套房子四家抬,这本是大伙儿赚钱的大好事啊,亏点小钱,赚酒店工程的大钱,多好。”

我从他包里掏出纸烟,我一支,他一支,他掏火点上,猛吸一口,继续说:“没想到,工程没了,局长也突然跳楼,竹篮打水一场空。两个大老板亏得起,我一个施工队长哪亏得起。再说,我另外承包的几个工地,甲方资金总也不到位,害得大大小小几十个债主跟着我屁股后面追……”

因为我说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呈现了确凿无疑的证据,一直暗中跟踪我的总统套房女佣就现了真身。

女佣说:“你割了你们乡副乡长三个器官,逃匿了八年零七个月。”

我说:“是的。”

女佣说:“如果不是你捎钱回家,留下线索,我很难追到这座城市,并怀疑上你。”

我说:“辛苦了。向女侦探学习。”

女佣说出了我的行为,却没有说出我为什么这样行为。我必须亲口说一遍,虽然她一定从我的卷宗里知道了一切。我相信我说出的文字是热的,她看见的文字是冷的。

八年零七个月前,按照县上要求,我们乡要将一片平地,以每亩一元的价格卖给一家生产型企业,农户的拆迁赔偿费首付一半,另一半用企业上缴的税款逐年赔付。我们家就在这片地上。我父亲不干,要求乡上一次性付现钱,乡上也不干,我们家就成了钉子户。深夜,面对副乡长带来的拆迁队,父亲一手拎汽油桶,一手舞火把,不准强拆。副乡长一声令下,拆迁队员扑上来抢父亲的火把。父亲后退,绊倒在地,汽油泼了出来,流在了被打落地面的火把上。不到一个时辰,我们家房子烧得干干净净,母亲烧坏了腿,妹妹毁了容,父亲活活烧死,变成了几根炭棒。捧着炭棒父亲,仇恨,吞噬了全世界。埋了炭棒父亲,我摸黑闯入副乡长家,拿掉了他的鼻子、耳朵、舌头。母亲、妹妹知道我残杀副乡长后,吓得要死,让我连夜逃走,永不回乡。

是啊,我的罪过在于,在副乡长脸上操练了永不能复原的拆卸,更不能进一步装修的操作。

我之所以对女佣坦白交代,是因为女佣亮出了她的警官证、手枪和闪闪发光的金属手铐。

女警官的身后站着丁老师,我一路寻找的我的总统夫人,我看见她眼睛有些湿,有些红。我相信女警官抓捕到我,与她有关,但我不怪她。为了让她相信我不怪她,我对她羞涩地笑了笑。看着我的笑,她只是站着,不知怎样对我表情。

局长跳楼后,多次上门找丁老师谈话的一男一女两公安也来了。两人坐在河畔草坪上,跟看风景的闲人没有两样。

小陈、老唐喘着大气、吐着口臭跑来:“警官,财哥是好人!”“你们知道他是什么人吗?”“财哥呀!从不拖欠我们工钱,请我们喝酒吃肉的财哥呀!是这样吧,小陈。”“就知道这些?”“知道这些就够了。我们只需要知道这些,对吧老唐。”老唐一指丁老师:“财哥还喜欢丁老师。”我对丁老师说:“对不起,丁老师。”我对女警官说:“别问他们了。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没犯窝藏罪。”

队长傻B似地站着,想闪,又不敢。

“信不信,不给钱,老子立马宰了你!”这是我一小时前对队长撂的狠话。之后,我对他说出了自己的身份——

我是一名通缉犯,公安部B级通缉令上的通缉犯。

情况就是这样的。

2012-1-21至2012-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