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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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老人家回了家,来探望的人自然多了些,好在双方都有度。客人以表达了悬念之情为度,老人家以表达了感谢之意为度,大约十分钟就够了。老人家长期住院,居然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所以客人虽多,还不觉得累。四月十七,叔湘先生才从香港回京,就来探望我父亲。他去香港为了接受香港中文大学授予的荣誉文学博士学位,因而谈起港台学者对大陆文字改革上的许多误解和偏见。老人家闻所未闻,硬把叔湘先生留住了,听他谈了一个半小时,丝毫没有倦意。

那些天老刮风,是风催大了,又催开了海棠的骨朵。五老会自伯祥先生过世,颉刚先生又常病,十一年前就成了三老会;不久,颉刚先生过世了;去年,我的表舅元善先生也过世了。剩下的二老,平伯先生是不喝酒的,我父亲又喝不下酒了。喝不喝酒倒无所谓,听说平伯先生怕风,不想出门,五老会总之彻底风流云散了。冰心阿姨要来看海棠,是五年前就约下的。五个春天,老人家都在医院中度过的,这回再不践约,更待何时?我托在民进中央工作的朋友跟吴青姐约好,到时候如此这般;暂时还不能说,两位老人家要是知道了,准会在三天之前就兴奋得睡不着觉的。

风老刮个不停,海棠转眼就要“绿肥红瘦”了。廿二日早上,居然天从人愿,风停住了。我们稍稍地做各方面准备,还不让老人家知道。直到老人家午睡醒来,给他个喜出望外,说冰心阿姨三点钟来看海棠。老人家以为是才来的电话,走出卧室一看,玻璃杯擦得锃亮,茶叶都放好了,齐齐崭崭摆在茶几上。他才放下了心,站在廊沿上就等三点钟了。冰心阿姨近几年腿脚不利索,难得出门,走动得扶着助行器;这一回有女儿女婿外孙三个陪着。正三点,听得大门外汽车到了,我们扶着父亲迎到二门口。两位老人家握住手,相看了好一会儿,都说想不到大家身体都还好,于是站在海棠花下拍摄了好些照片。冰心阿姨十分羡慕我们家的院子。我们请老人家屋里坐。老人家说海棠花开得这样好,何不在院子里坐些时候。我们搬出椅子来,扶两位老人家坐定,于是又拍摄照片。父亲的耳朵背得厉害,冰心阿姨凑在他耳朵边上高声说话,他还得把手拢在耳朵背后听,摄在照片上,好像两个老小孩在说悄悄话。

太阳渐渐西坠,院子里有些凉。我们请两位老人家进屋去再谈。两家人聚在一起谈家常,客厅里充满了笑声。冰心阿姨说她是头一回来我们家,定要看看我父亲的卧室;于是由我扶着,走进了西首的耳房。父亲的卧室陈设很简单,靠窗一张床一张书桌,床边是一个书柜一个书架,对面是两个有抽屉的柜子,还有两把椅子一个茶几。书桌上空荡荡的,没有书也没有笔。我解释说,父亲视力极度衰退,看书写字,都不能够了,我们知道他很寂寞。墙上没挂字画,只挂了五幅大照片,两幅是我父亲的,一幅是我祖母的,还有两幅是我母亲的,我特地说明,其中一张是新婚那一年冬天摄的。冰心阿姨也许觉得气氛有点儿凝重,笑着对我说:“那时还没有你呢。”我也笑了,“那是当然。”我说。回到客厅,冰心阿姨说不能再坐了,时候已经不早。父亲要我把新开的郁金香剪下三朵,请冰心阿姨带回去。我们扶着父亲送到二门口。两位老人家一再相互叮咛:“千万保重!”

四月廿六,清华大学坐在荷塘北岸的朱自清先生像举行揭幕典礼。接到了请柬,我问父亲去不去。老人家说:只要不刮风下雨,一定去。又说好些年没见着朱师母了,挂念得很。那一天又天从人愿,只是有点儿凉。老人家起得特别早,如厕、洗漱、早餐、再洗漱,这一程序是不可更改的,都加快了节奏。兀真帮他穿得严严实实的。我和至诚扶他上了汽车,直奔清华。会场才开始布置。老人家也太性急了,我和至诚扶着他找到了休息室,等开门的钥匙。门终于开了。主人客人陆续来了,都跟我父亲握手,说老人家精神还这样旺,定能活一百岁。朱师母也来了,有乔森兄扶着。老太太已双目失明,握住了我父亲的手抚摩了半天。我父亲睁大眼睛看,没看清老太太的眼珠已蒙上了白翳。两位老人似乎都有许多话要说,却怯场似的,尽重复那几句极其平常的问候。

会场布置在荷塘的右侧,到的人很多,显得有些局促。人们把朱师母和我父亲让到了前排的座位上,叔湘先生和师母已经坐在那儿了。朱先生的石像坐在荷塘北岸,蒙着红绸。我和至诚挤在后头,没听清主持人和几位来宾说了些什么。讲话完毕,红绸落下来了,望见朱先生悠闲地坐着,面对还没长荷叶的荷塘。人们都拥上去想看个清楚。等人们散了,我和至诚扶着父亲沿着塘边的小路,好容易走到石像跟前。满湖反映着仲春的太阳光,石像的轮廓线条都显得有点儿模糊。应该在月夜里来这儿瞻仰的,我想。父亲却说:“总算看见了。”在回家的路上,父亲问我们见了平伯先生没有。我们说没见着,也许没有来。回家打电话问,知道平伯先生是去了的,到得荷塘边上,会已经散了。老人家这才放心。

五月下旬,有位名画家的年轻秘书来看我父亲,说画师出国访问去了,临行前吩咐定要代他介绍一位女气功师给我父亲治病。说女气功师神极了,他的腿肿就是她给治好的,简直立时见效。这就盛情难却了,只好答应在廿五日傍晚,让这位秘书带来试试。女气功师来了先做自我介绍,说她从小练功,是祖上传下来的,她恪守清规,保持童贞;接着说她自己的许多诊例,任何疑难杂症,她都功到病除;又取出一沓照片给我们看,都是她给某某知名人士发功的照片;最后问我父亲哪儿不舒服。我父亲说:他那只已经瞎了的左眼,这些日子又有点儿发胀。女气功师就发起功来,对正我父亲的左眼“噗噗噗噗”喷气,问我父亲有没有感觉。我父亲的左眼虽然看不见,感觉还是有的,连连回答说“有”。那位年轻秘书在一旁咔咔地拍照。照拍得了,功也发完了,女气功师说:睡一晚上,明儿准见好。又说别瞧那位老画师还国内国外到处奔波,他本元虚,过不了立秋,叶老比他壮实多了,保证能活一百岁。这句话可说豁了边。“多言必失”,慎哉!慎哉!

五月中,民进将召开全国代表会议,父亲口述了一封给全体代表的信。老人家说,他被推举为中央委员会的主席,几年来视力听力越来越衰退,已不能参加民进的活动,这是严重的失职,恳求代表会议免去他的职务,希望能得到各位代表的谅解。民进的这次代表会议住的是京西宾馆,六月初我就去了。事实摆在那里,对父亲的这个请求,没听说有哪位代表持异议的。我请示主席团,开会期间如果哪天天气还可以,我回家去把父亲接来,在会场上露个面,好让他有始有终,向代表们告个别。大家都说好,把这件任务交给我了。六月九日是全体大会,天气特别好。我清早起来,打电话通知兀真,让她给爷爷做好出门准备,一个小时后我到家去接。老人家由我和兀真扶持着,坐上了汽车,跟我说:“去告个别倒也好,省得许多人散了会来看我。可是叫我说些什么好呢?”我说只要问个好,感谢大家同意了自己的请求,就足够了。老人家还闭着眼睛,一路苦思冥想。

京西宾馆离八条实在远,汽车开到会场前,会已经开了。主持人在台上一宣布,就有许多人拥出来迎接。在一片掌声中,老人家被拥上了主席台,拥到正中间空着的那个座位上,他扶着桌子站着,等掌声渐渐停止,才坐下来。主持人拿着话筒说:“请叶圣老,我们的主席给我们讲话。”侧身把话筒交给了我父亲。老人家向大家问过好,表示了感谢,还加上了四五分钟临别赠言,中间背诵了两句古文。讲话中夹杂文言,不熟悉的人是很难听懂的;老人家一字一顿,背诵了两遍,场上的人,包括我,都瞠目相对。好像只有赵朴老听明白了,是《礼记·大学》的两句像绕口令一般的话:“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要自己做得到,方可要求别人;要自己无问题,方可指摘别人:这是指道德品质方面说的,不包括智力和技能。老人家在临别赠言中提到这两句话,也许为的提倡“从我做起”吧。

我父亲讲完了,主持人说叶圣老语重心长,要大家认真学习,深刻理解。于是暂且休会。父亲不知握了多少次手,才挤出了会场,上了汽车,由兀真陪着回家。中午打电话问兀真,说老人家情绪还可以,身体也无问题。父亲加入民进,是“文革”前夕的事。一九八三年十一月,当选中央副主席;次年八月,主席周建老逝世,经各位副主席协商,我父亲暂时任代主席;在十二月的七届二中全会上,去掉了“代”字。这次全国代表会议,又加了“名誉”两个字。一直到逝世,老人家仍是全国政协的副主席,中央文史馆的馆长。

日子好像还能这样一天天过下去。我们一则以喜,一则以惧。老人家总是风前残烛了……可不,这就来了。阳历元旦还是好好的,老人家像孩子似的已经盼着春节了,还扳着指头数,多少顿年夜饭一家人没在一起吃了。就在一月廿五半夜以后,老人家被一口痰堵住了气管。医院派急救车接进了急救室。天已经蒙蒙亮了,痰终于被吸了出来,老人家气息极其微弱,出现了心力衰竭的征兆。“病危通知”又发出了,医生尽一切可能抢救,收效却甚微。有关机关的领导人,还有亲友,接连来医院探视,都不说话,脚步轻轻的。老人家闭着眼睛,大概没弄清楚客人是谁。监测器荧屏上的那条发亮的绿线,总算还在无力地跳动。老人家自进了病房,只喃喃地说过一句话:“这一回要死在这张床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