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22000200000094

第94章

一九八三年一月五日,我父亲收到了巴金先生寄赠的新作,第二天就写信致谢。信上说:“巴金兄惠鉴:昨日收到寄赠的《真话集》,签名处说明写于病床,观此手迹,遥念不已。七八年夏秋间,我以割胆石卧床三个多月,以后起身,履地,举步,都像幼儿似的重新学习,渐渐恢复原有能力。此中亦有趣味,不觉得如何难堪。您用牵引法治疗,须卧床六周,想亦不以为甚烦恼。见病床上能题字,且能撰发言稿,殊感欣慰。书此伸谢,并请痊安。”

巴金先生从书架上取书,摔了一跤,折了腿骨,躺在病床上做牵引。我父亲说了句“遥念不已”,就说四年以前,自己病后的体会,“此中亦有趣味”,推己及人,“想亦不以为甚烦恼”,来宽慰须卧床六周的巴金先生。父亲自那年剖胆后出院,恢复了生活规律,又注意保养,渐渐能写些短文了。因为怕失眠,诗词是难得作了。曾跟平伯先生自嘲说:“偶尔来了诗思,就把它扼杀在萌芽状态。”那些年,不相识的求墨宝的人特多。老人家却连“出门不认货”也做不到了,只好口述了一通《敬致嘱我写字的同志》书,陈说自己视力极度衰退,手眼不相协调的苦衷,油印了两百来份,谁来求字就回他一份。

前后五年多,父亲的身体一般说来还算健康。白眉毛白髭须,人们见了都说叶圣老越发精神了。老人家自己心里有数,不是非出席不可的会,就提前请个假;即使参加,也只好中途退场。视觉和听觉都越来越模糊,容易犯困。老人家自己说,通向外界的两个窗口,在渐渐地关上了。听广播吧,播音员好像都伤风了,齆着鼻子;书籍报刊,只能叫孙辈念给他听。一九八二年年底,国务院机关事务管理局说,要给我父亲安排一个生活秘书。老人家说把兀真调来就好。兀真原是一家街道计算机厂的职工,陪老人家住院得按章请假。国管局两个月后就办成了,从此省了许多啰唆,第一件事就是有人替老人家读报了。酒还是一天两顿,逐渐增加到每顿一小杯白兰地,又逐渐减到半小杯,最后不胜酒力,竟止酒了。老人家说自己从六岁喝起,喝了八十多年,如今要算总账了,劝我也别喝。我说我是抗战后期在成都喝开的头,少喝了四十来年,再喝它二十年也不为多。

父亲有点儿小毛小病,总是自己吃点儿家备的常用药。老人家只怕去了医院,让医生留住,不放回家。一九八四年三月十四,父亲觉得特别困倦,体温稍高于平日;自以为给一本教师们交流经验的集子写序,用了五天心思,累着了;服用了感冒冲剂和“抗感”。第二天是老舍先生的八十五岁诞辰纪念会,老人家一定要去,由兀真陪着去了。回来说在会上谁说了话,说了些什么话,他都没弄清楚。兀真说她老望见爷爷抹眼泪。以后的三天,老人家低烧依旧。兀真怕又耽搁了,去国管局做了汇报。国管局从北京医院请了位医生来出诊。为什么换了医院呢?因为首都医院的病房在修整,可见他们已做了让我父亲住院的准备。打了一个星期的抗生素,医生发现老人家气管里有痰声,怕要转为肺炎,于是非住院检查不可了,廿七日住的院。第二天,“体检总结”就出来了。主要诊断属于冠心病的三项,属于胆囊的两项,属于五官科的三项,还怀疑有轻度糖尿病,没提到肺炎。北京医院的副院长,就是当年给我父亲剖胆取出结石的吴蔚然医生。等排除了肺炎,老人家体温恢复了正常,吴院长把注意力集中在了那个已成为废物的胆囊上。

吴院长边跟各科医生做进一步检查,边跟我父亲做思想动员。他说“体检总结”反映的是身体的实际状况。如关于冠心病的三项,反映的还是十六年前那一场病的老疤。十六年来没有添上新的伤痕,说明老人家的健康情况相当可以。七年前的那次手术,因为病已经耽搁了,不能把胆囊割除。造影透视结果,胆囊是纤维化了。可是为什么造影之前吃了那两个油煎鸡蛋,胆囊还会发痛呢?总之是个隐患,不如割除了一劳永逸。如今不是抢救,尽可以把身体养好了再动刀,问老人家可有这样的勇气。吴院长这些话是分好几次说的,入情入理,叫人听着一点儿不紧张。父亲回答说:“请诸位医生研究,我同意再开一次刀。”吴院长大概已听说我父亲戒酒了。他说:“等割除了胆囊回府,酒可以照旧喝。喝一小杯白兰地开开胃,没有什么坏处。”

那个时代还没兴手机,信息传递不知怎的也如此之快。除了跟父亲有关机关团体的领导人,文化界和出版界也纷纷传开了:叶圣老今年整九十,胆子竟这么大。有送花的,有到医院探问的。医院为保护老人家的健康,把他搬到了外科病房,并贴出告示,谢绝探访。巴金先生在上海也听说了,打长途让泰昌兄送来了鲜花。我打长途通知了至诚,说我们在北京的都已同意做手术。至诚于父亲手术的前一天赶到,在机场上发现尿血。到医院跟父亲见了一面,没说尿血的事。出院来,就让永和设法,带他去别家医院看门诊。医生说是肾功能出了问题,待检查。尿中的血倒是渐渐减少了。于是跟他商量,病得回去医,不仅有个医疗关系问题,还因为南京的名医,姚澄没有哪个不认识的。但是不要立刻打回票,等父亲手术过后的第三天走,好让大家放心。飞机票可以让永和先去买好。

父亲在手术前的几天得到了真正的休息,除了听兀真念王昆仑写的谈《红楼梦》,别的什么也没干。老人家说:“我的确不紧张,并非故意表示勇敢。”四月十七日上午,父亲的手术很顺利,纤维化的胆囊像只烤干的白薯。回到病房,房门上贴着无菌的标志,原来已经做了彻底消毒,连家里人也不让进了,只能在房门口看看,说几句话。至诚就是这样跟父亲告的别,只说江苏作协来长途催他回去开会。直到四月三十,姚澄来长途说至诚决定五月二日动手术,我立刻赶乘火车去南京。兀真才把这件事的原委跟她爷爷说清楚。至诚的手术还算顺利,割除了肿胀发紫的左肾。医生说留下的右肾也不十分健康。我七日中午回的北京,一下火车就去医院看父亲。父亲听我说了至诚的开刀经过,反应很平静。也许我们家的人身上切开个口子,取出个什么来,也太稀松平常了。就在父亲这一回住院之前,我也在北京医院割除了胆囊,主刀的也是吴院长。

父亲手术后的头三天,家里人不能进病房侍候,可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吴院长几乎老守在病床边上,老人家稍有动静,他就知道该做什么了:帮老人家翻身或解手,叫老人家闭上眼睛养神。如今没有什么可忧虑的了。老人家闭上眼睛,却管自考虑想作的诗;等到能下床走动了,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下了四首七绝,赞颂他眼中所见的吴院长。老人家叫兀真把他的新作送给平伯先生,请他推敲,说好改定后还要他写成横幅,裱得像模像样的送给吴院长。平伯先生又来了劲儿,赶到医院来跟我父亲敲定了几个字。商量书写用的纸张和款式,又花了不少工夫,那是出院以后的事了,总之都没让吴院长知道。出院的前一天,吴院长送来一瓶法国的斧头牌白兰地,亲自开了瓶,在最小的试杯中倒了小半杯,说老人家吃得太少,用餐前喝一口试试。白兰地真个香,老人家好久没喝了,喝着觉得有点儿冲,好像对厌食,并无立竿见影的疗效。

这一回出院是五月十日,父亲兴致甚好,先是忙送给吴院长的那帧横幅,后来孙辈在院里栽月季,他忙着看。日子很容易消磨。没想到才二十天,老人家因急性肠胃病,又住院将近半个月。从此常来常往,十一月中旬,又因体温突然增高住院检查,到月底边才放回来。第二年一月十一,家里人发现老人家皮肤发黄,知道肝病又犯了,好说歹说劝老人家住进了医院。这一回可住长了,一年半多点儿才回家。中间经历了肝昏迷,可怕极了。发高烧,灌了好几服羚羊角粉也降不下来;尽闭着眼睛说胡话,像在做最后挣扎,却没有一点儿力气。医院已经向有关机关发出了病危通知。真个绝处逢生,老人家竟被抢救回来了,病愈后跟我们说:那些天噩梦不断,摆也摆不掉,摔也摔不脱,好像没有地缝可钻,自己也不记得嚷嚷了些什么。医生们定要让老人家彻底恢复了健康,才许出院。

平伯先生自选的《俞平伯旧体诗抄》编成了,到医院来探望我父亲,定要老朋友给作篇序。我父亲一口应承,问:“你要我写些什么?”平伯先生只说了一条:他后来写旧体诗实是由他的新体诗过渡的,写作的手法有些仍沿着他以前写新体诗的路子。老人家把这句话一字不动地写进了序的第三段,又在前头加上了一个“他说”,似乎表示只是照录,并未理解。这篇序才千把字,老人家索性放弃目治,只用口述,让兀真一句一句记下来。完篇后,再进行口改,让兀真念一句,改一句,老人家觉着累了就放下,花了八九天才完成。大病之后,逻辑思维能恢复成这样,真是够可以的了。

住院住得太久,不能不使老人家焦躁厌烦。这两年多来,多少老朋友在北京医院过世了,伯昕先生、建人先生、愈之先生,当年一同在出版总署工作的,先后都听说病危了,就在同一座医院里,竟不能见最后一面。看来高干病房的制度是不值得羡慕的,让这么些老年的长病号集中在一起,心理环境大可忧虑。父亲对我们说,如今是常来常往了,住院的日子比在家里还多了。这次出了院,叫我们别见他咳一声嗽就往医院送,终会有回不去的一天。又说,不往医院送,又有什么办法呢?托尔斯泰就比较通达,他说家里人也并不相信送进了医院,定能让病人起死回生,但是总抱着一线希望,于是把责任连同希望,都托付给了医院,心理上的负担就减轻了许多。如果病人也抱着希望,或许能减轻些病痛。托翁的这些话是在《战争与和平》中说的,在娜塔莎走进医院的时候。老人家最后读这部巨著,是在“文革”中期,把四大厚本拆开,分钉成了二十几本小本子。后来让我带到了干校,先是偷偷地读,后来被人发现了,偷偷地借去读,不知传到了谁的手里。我才读了一遍,记不清托翁曾说了这段话。

老人家的大脑经受了好些天高烧的摧残,神志都昏迷了,怎么偏偏记住了托翁的这样一段旁白呢?老人家替平伯先生作序的事,被医生发觉了。他们可能觉悟了,医院尽管什么都很周到,总不如早一点把老人家放回家;出院的条件看看具备了,就这么决定了。那天是一九八六年七月二十四。也许出院确实早了些,老人家的精神总是提不起来。第二年一月九日,因重伤风又住进了医院,找补了近三个月,四月四日出院。院子里的两棵女儿棠,发亮的嫩叶丛中,已经长出了赤豆大小的蓓蕾。老人家其实没看见,在树下站了一小会儿,做赏花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