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22000200000049

第49章

一九四三年二月十八,父亲接到上海来信,又是鼓鼓的一封,拆开一看,附有近十首七律。父亲先看亲翁丏尊先生的一首:

如幻前尘似水年,佳期见月卌回圆。

悲欢磨得人偕老,福寿敢求天予全?

故物都随烽火尽,家山时入梦魂妍。

良宵且忘流离苦,珍重亲朋此醵筵。

满子父母的结婚日是阴历腊月十六,据说一年中只有这天晚上满月在头顶经过,不知哪位诗人还说过:“一生几见月当头?”当然是个好日子。可不一定应验,只能“良宵且忘流离苦,珍重亲朋此醵筵”。原来醵筵倡酬,都是雪村先生的主意,他先作了四首七律作贺,还加上篇小序:“壬午十二月十六日大寒,为丏公伉俪结婚之四十周岁,西俗称羊毛婚。是夕约伯祥、索非、调孚、均正集其寓。主宾六耦都十二人,具盘餮都十二簋。有酒既旨,有肴孔嘉,市沽悉屏,不侈而丰,虽在离乱之中,仍申合欢之庆,洵胜事也。继是以往,约以婚日,迭为宾主,有视兹集,命曰鸳会。匪直谋盘杯之欢,亦以增伉俪之笃。率成芜什,聊当喤引,敬求丏公暨与会诸贤吟正。”这一天是一九四三年一月廿一,节气正好是大寒,本来不必注明的,雪村先生加上这两个字什么用意,在沉沦后的孤岛上可心照不宣;他创议的六对老夫妇十二色家常菜的“鸳会”,没能按序延续。当时在上海的老朋友有参加的有没参加的,如马叙伦、王伯祥、顾均正、周振甫、王统照诸先生都当回事似的作了和诗。二月廿四,我父亲才把祝贺亲家羊毛婚的和诗寄出:

无诗排闷欲经年,提笔祝公人月圆。

遥审双杯为乐旨,醉吟四韵见神全。

望中乡国春将近,偕老夫妻情更妍。

此意同参堪共慰,预期会日启芳筵。

父亲的这一首又引出了好几首和作来,如夏先生的老朋友朱自清、朱光潜、贺昌群各位先生,都寄给我父亲转达;只最后卢冀野先生的一首,是他由重庆到桂林时,顺便面交范老太公的。父亲在廿八日日记上有记载,说范老太公转来了卢的诗;对范的信,父亲只记了一句:“言‘中志’为政府所忌,讽示须移川出版。”这句话颇有些蹊跷,“中志”就是《中学生》月刊,这没有问题。谁“言”呢?谁“讽示”呢?根子都在“中央”,而且是国民党的“中央”,这无可怀疑。“讽示”就是现在所说的“吹风”。可能是谁听到了一些什么,怀着好心来先吹个风;也可能是“中央”派他来吹风的,那就是不落形迹的命令了。父亲怎么会不明白,《中学生》让桂林的图书杂志审查处审查,“中央”是放心不下的。他给范老太公写了封长信,颇发了些牢骚,说他这个挂名社长怕负不起什么实责。稿子大半还得在桂林约,请大家切勿抽手,最后编目送审等零星事,就由他来了结。

父亲信上虽这么说,对某个方面有点儿见解的朋友,他都写了恳切的约稿信。五月上旬,他两次亲自去成都图书杂志审查处,办完了登记手续,并约定每月十日前送审,三天内送回。六月七日,头一次送审七月号《中学生》的稿件,也是我父亲自己去的;等到十二日,稿件尚未送回,范老太公却从桂林来信说:“中央审委会欲令《中学生》在渝发行,我总处已在渝办转移登记手续。”用香港话说,我父亲当时一头雾水,看不透党政方面如此关怀《中学生》,到底所为何来,心里不免气愤。十四日,开明重庆总管理处又来信通知:中央审委会允许“中志”暂仍在桂审桂印。桂蓉两地的交涉方瓜熟蒂落,中央这样系铃解铃,不知秀做给谁看。亏得说的是句活络话,“仍”字前头还有个“暂”字;要是追查,就回说“已经‘暂’过了”。《中学生》七月号就是稿子在成都送审过后,航寄桂林排印的。为了把这桩政出多门的公案交代明白,我把藏在背后的细节都挂上了一笔,好让读者诸君知道,把黑字印在白纸上,还得费多少周折,受这许多无名的窝囊气。

前头已经做过交代,“文协”在汉口开成立大会,我父亲是主席团成员,却没有露面,在两个半月之前,他已经到了重庆。《抗战文艺》五月四日创刊,他这位编委也只是挂了个名。等到从汉口西撤的老朋友第一批到达重庆,我父亲已接受了武大的聘书,只跟他们快叙了半天。在信上还告诉上海的朋友说“老舍忠贞热忱,大可钦佩”。武大的教员中颇有几位新文学作家,女士居多,五四前后出的名,后来致力于学术研究,很少或者不再搞创作了,好像没有参加文协的。也没听说学生中有自己组织的文学团体和读书会;想来到了抗战中期总该有些松动吧,我们在成都就不知其详了。文协在成都有分会,几位年轻朋友大约是自愿服务的,开茶话会,编刊物,办讲座,搞展览演出,他们都想试试。父亲也愿意帮他们出些主意,一来二去越搞越熟。有一回,文协为病重的张天翼先生募集医药费,为才过世的万迪鹤先生募集遗属赡养费,两篇公告找不到合适的人写,我父亲就接了下来。他说其实并不难写,只要表达出文艺界“相濡以沫”的友情和为民族解放奋不顾身的精神就行了。国民党不是不让老百姓说话么?我们碰到机会就说他一通。

十月廿八是我父亲的生日,一九四三年的这一天,应是他的第五十个生日,老辈掉文,说是“五十初度”。十一月初,不知谁听说了,提议由成都文协分会举行聚餐会,祝我父亲五十大寿。我父亲再三辞谢,先说生日已经过了,何况过的是四十九,离五十还有一年呢!他们说生日错过了可以补寿,满了四十九就是五十,都是老习惯。父亲只是摇头,说年纪总是一年长一岁,有什么可祝贺的,他们说敬老是中国的好传统。最后陈白尘先生找上门来了,对我父亲说,近来当局对人民团体集会卡得更严了,文协正要找个题目,显示一下文艺界的团结。叶老是文艺界、教育界的老前辈,一向受青年们尊敬。由文协发起给叶老祝寿,是名正言顺的。我父亲也就答应了,把时间定在十一月十五日正午,地点是新南门外江上村竟成园餐厅。堂中有讲台,挂寿字,桌上有红烛和寿糕。参加的约七十人,作颂词的有五六位,我父亲致简短的谢词。母亲和至美、至诚都跟去了。席间有文艺节目。父亲被劝喝了不少大曲。最后全体合影,父亲母亲站在前排中间,如今看还不见老态,挺有风度。

成都的几种日报都发了消息,许多外地的朋友也写了祝颂的文章。十二月十日我父亲写了篇短文《答复朋友们》。他说:“五十岁,一个并不算大的年纪。……承蒙朋友们的好意,把我作为题目,写了些文字,我倒清楚的意识起五十岁来了。”他说人生的道路已经走了大半截,余下的小半截,他得打算着好好地走。朋友们的文字中都说起他的作文跟为人,他说:“我自己知道得很清楚,都平庸。为人是根基,平庸的人当然写不出不平庸的文字。”他解释说,说自己平庸,指的是没有深入生活的底里,因而愿意在往后的小半截路上加紧补习,“懂得好恶,辨得是非,坚持有所为有所不为,实践如何尽职如何尽伦,不然就是白活一场”。他感激朋友们的厚爱和宽容,说在这样温暖的人情中,他没有理由不打算着加紧补习。父亲写完短文,自己念了两遍,就封寄给陈白尘先生,请他决定发表在哪里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