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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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从桂林回来,父亲头一件事就是给郭厅长写了封辞职书。郭去南充开会了,十天以后才收到他一封表示无可奈何的复信。还有件事是父亲动身前答应母亲的,为三午满月,宴请一回在蓉地的亲戚朋友,而且要丰一些。孩子一般都生了下来才取名,三午可不然,出生前两月,看满子挺着个大肚子,我们就说:“三午怎么还不肯出来?”名字是父亲给取的:他自己生在甲午年,我生在戊午年,一九四二年是壬午年,恰好二十四年一代,都生于午年。三月十九清晨,满子感到三午像要见见世面了,让我雇了辆洋车送她进保婴院,母亲不放心,立刻坐车赶来了。下午二时,三午顺利出生。母亲叫我立刻回家报喜。产房中有三张床,那两张都空着,母亲定要留下来自己照看产妇。父亲已在为去桂林做准备,忙着清理积欠,到第三天下午才抽出空来,到保婴院去看望他早就盼着的三午,同时慰问满子。他高兴地对我母亲说:那味同鸡肋的教育科学馆,如今可以吐掉了;二十天后打从桂林回来,正好赶上给三午做满月。没料到后来一拖再拖,直到拖到了六月中旬,赶在廿六那天就把汤饼会办了,也算了却一件大事。正巧是三午百日的前一天。三午长得肥白秀气,一家人从老太太到至美、至诚,没有一个不喜欢的。

对我父亲来说,回成都后最重要的一件事莫过于承前启后,恢复并发展开明的编辑工作。机构的名称在桂林已经商定,叫作“开明书店编译所成都办事处”;处长由我父亲担任,只有一位助手,就是我的母亲。办事处就设在我家里,只添了一副办公桌椅。编译所其他人员都留在桂林,包括从文化供应社请回来的彬然先生和锡光先生。已改为月刊的《中学生》也动不了窝,它在桂林登的记,户口落在桂林了。云彬先生离不开文供社,我父亲跟他订了口头君子协定:甲方,催促并协助仲华先生按期编发《中学生》月刊;乙方,按期协助甲方给文光的《国文杂志》定稿,并供给一定数量的文稿。开明的出版方针没有变动,仍是十五年前跟老朋友一同在白马湖商量停当的。当时我父亲得心应手,如今放下了五年,居然尚未抛荒。发排计划是按当前的经济力量编定的,每月三十万字,包括纸型严重破损的畅销书,如《给青年的十二封信》,新书仅薄薄的两三本而已。编辑工作因而大大超前,到得年底,成都、桂林两地的待发书稿都积成了垛,可惜造不成声势。

在父亲的日记中,可以查到各本书稿的简要档案。有本新诗集,作者马文珍先生,我父亲在武大相识的,任图书馆管理员。他喜欢作新诗,作了常拿给我父亲看。父亲说好,我也拿来看了,题材行文,果然都别有新趣。如今还记得他在《咏水母》一首中的两个比喻。乐山大渡河冬日水浅,靠北岸成了条狭长的水塘,每到初春桃花开放,水塘里会出现一个个纽扣大的白色淡水水母,一翕一翕地漂浮着。他说像抽烟老汉吐出的烟圈悠闲地飘向晴空,像青年穿着白纺绸长衫走过草地,下摆在轻风中飘动。他本是清华的人,后来调到昆明西南联大去了,跟我父亲相交不能说深。父亲却为曾经心许的一件事,给他写了封信,请他把几年来自己认为满意的作品统统寄来,只说想重读一遍。马先生就这么办了。父亲把他寄来的诗一首一首仔细看过,好像一字未动;去信问他是否愿意让开明出版这本自选集,代取名《北望集》,是否中意。马先生自然知道,集名出自陆放翁的“中原北望气如山”。他的回信我没见着,总之接受了我父亲的这两个建议,这是有书为证的。我父亲还为他喜爱的这本新诗集作了跋和广告词。

说完了新诗集《北望集》的档案,我想再说说朱自清先生的一本散文集。朱先生一九三二年旅欧归来,隔了两年才在开明出版了一本有许多插图的《欧旅杂记》。十篇游记写十个都市,都在《中学生》杂志上发表过;集在一起加上序,排印成单行本,又经我父亲的手。单行本还没有谈到伦敦,父亲催朱先生快点儿按计划往下写。朱先生的散文念起来好像用不着费劲,那是他下笔时不惜花力气的缘故;要快是办不到的,他用清丽的文字像绘《清明上河图》似的,写了九篇连贯的伦敦风情画,起了个书名叫《伦敦杂记》,写了篇序,和图片一同寄到上海开明。发稿的仍旧是我父亲,等到在清样上签了字,他叫工厂出了样书,先寄两册到苏州青石弄。没过多少天,上海打起仗来了,工厂被毁于敌人的炮火。当时觉得在伟大的民族解放战争中,做出多大的牺牲都是应该的。这话不错。可要是编制索赔清单,连没能让读者当时就跟《伦敦杂记》见面,也不该漏掉。作者和编者是永远不会忘记这笔账的。

说到这里,《伦敦杂记》才说了一半。事隔五年有余,朱先生从昆明写信给我父亲,说知道开明有在内地出版新书的打算,他愿意把《伦敦杂记》一稿售与开明。念到信上“售与”两字,父亲对母亲说:“你看看,佩弦一定走投无路,竟要把自己的版权卖断了。看来在联大当教授,连日子也不好过了。”因而马上给朱先生回了封信,表示接受。朱先生寄来的,是偶然在箱子底里发现的手稿,题目九个,稿子却缺了半篇。父亲记得曾在北京某文学刊物上见到过,于是请成都文协的一位青年朋友去各大学的图书馆寻找,居然没出三天就借了来。父亲又马上写信给朱先生,先请他放心,缺稿已找到,立刻动手抄;请他抽空赶快作序。至于版权,父亲说可以再商量;开明支付版税的办法已稍作改进,不如某些大书店克扣之苛细。前后才两个多月,《伦敦杂记》就发排了,可惜没法配上插图。此后父亲的日记上出现了好几回记录:今日阅《伦敦杂记》校样若干面。那时成都的排字房都没有多少铅字,一本稿子分作十几二十次排是常有的事,若干面的清样签了字,打好了纸型,把铅字回架,再接下去排若干面。铅字的笔画轮廓都快磨平了,书印出来必然模糊。父亲四月十四在日记上记着:“《伦敦杂记》已印出,模糊殊甚,为开明第一本坏书。……辛苦校对,成绩如此,殊为不快。”

这时候上海这个孤岛虽已沉沦,信倒还是通的。朱先生窘迫得竟要卖断版权,父亲在去信中不能不提。不想十一月廿八接到回信,朋友们都没接这个茬,谈的都是弘一法师在泉州逝世这件事。还把法师预写给夏先生的遗书制成锌版,印了几份一同寄给我父亲。法师的遗书上说:

丏尊居士文席 朽人已于九月十日迁化

君子之交 其淡如水 执象而求 咫尺千里

问余何适 廓尔亡言 华枝春满 天心月圆

谨达不宣 音启

前所记系依农月 又白印

第一行的日期是侍奉他的僧人代填的。夏先生在信上告诉我父亲:法师卧病只三日,“春秋六十三,僧腊二十四。此老为法界龙象,而与弟尤有缘,今闻噩耗,顿觉失所依傍,既怅惘,又惭愧,至于伤感则丝毫无之。遗书为渠最后之纪念品,偈颂俊逸,俨然六朝以前文字”。父亲最欣赏结尾的“华枝春满,天心月圆”两句,说如此描写死的恐怕前无古人,只有既是艺术家又是宗教家的弘一法师,才能作这样想,写出这样的偈语来。腊月十二又接到上海的信,附来法师临终绝笔的印件,“悲欣交集”四个字。夏先生和雪村先生都寄来了他们挽法师的对联。夏先生的是:“垂涅槃赋偈相诀,旧雨难忘,热情应啸溪虎;许婆娑乘愿再来,伊人宛在,长空但观夕阳。”上联回忆当年法师在虎跑泉发愿剃度;下联说希望法师再来晚晴山房,接受他的供奉。雪村先生的是:“一念真如,问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几辈修持曾到此;亡言何适,怅晚照留晴,秋英含秀,甚时飞锡更重来。”两句都用的反诘口气,其实是赞叹如此华严的主观境界,没人修持得到;连去向何方也兴奋得说不清了,对人间晚晴想来已无所眷念。

第二天,我父亲作了四言两首,形式跟偈颂没有什么区别: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其谢其缺,罔非自然。

至人参化,以入涅槃。

悲欣交集,遂与世绝。悲见有情,欣证惮悦。

一贯真俗,体无差别。

这第一首,也赞赏弘一法师的结尾两句。父亲先引了“华枝春满,天心月圆”,接上“其谢其缺,罔非自然”两句,我觉得非常妥帖而必要。直到“文革”之后那几年,演弘一法师的电影和电视剧比着在各频道播放,我却一部也没看全,因为受到了难以解决的干扰,问题就在父亲的“其谢其缺,罔非自然”上:以常识的角度看,我父亲没说错;接在弘一法师那两句后面,却似乎不大妥当。在法师“廓尔亡言”的那个境界里,不可能“一片花飞减却春”,也不可能“月有阴晴圆缺”。法师如此平静地跨过佛家所说的最要紧的生死大关,体现了他修持所得的信念。他去的是个永恒华严的境界,在他涅槃的瞬间,时间不复存在,一切都静止了;用不着林妹妹抹着眼泪去葬花,也用不着东坡老举起酒杯探听明月的芳龄。省事倒省事了,可惜在大自然中找不到这样不叫人动情的所在。我知道自己又在想入非非,真可以陪父亲再吃一回酒,细细聊那么一回的。父亲的第二首,等于给法师四个字的绝笔作注解,赞慕法师临终的心情与一般人并无区别。法师“君子之交”四句,本是告慰夏先生和几位挚友的,自己却终于不能忘情,最后写下了“悲欣交集”。父亲说,用两个反义字组成的词,分量往往不是相等的,如“中年哀乐”,实际上说的是哀伤,“乐”字只是陪衬。法师的“悲欣交集”,看来也是“悲”的分量重于“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