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22000200000019

第19章

“五卅”运动发生时,我才过七周岁,许多见闻,至今谈起来还感到兴奋。那些日子,无论走到哪儿,都能呼吸到强烈的爱国反帝的空气,使我觉得这场运动也有我的一份。每天上学和回家,我得走宝山路,打商务的门前经过。那儿沸沸扬扬,路边经常围着一圈一圈的人在听演讲。墙上贴满标语和漫画。漫画有写实的,如日本工头挥着大棒打工人顾正红,英国巡捕向演讲的学生开枪;有象征性的,如一只老鹰在啄人,老鹰身上插着米字旗,一只穿高齿木屐的大脚踩在工人身上。到处可以遇见扛着粗毛竹筒募捐的小分队,有的竹筒就用铁链锁在电线杆上。捐款是为了支持工人罢工。每天早上,我把母亲给的一把铜子儿扔进竹筒,听到一阵铿锵,好像完成了一件莫大的任务。那些日子母亲下午经常出门,我知道她是跟朋友们一起去到很远的地方,把竹筒里捐来的钱分发给罢工工人的。

再往东走,向南拐个弯就是宝兴西里,郑振铎先生住在九号。那些天铁栏杆和铁栅门上趴满了报童,闹嚷嚷的像蜜蜂闹分房似的。一会儿,一叠又一叠的报纸从报童头上递出来了。报童们分着了报纸就分头开跑。“《公理日报》,刚刚出版!”“《公理日报》,一只铜板!”好像满街都是他们的叫卖声。我羡慕极了。我知道租界上是不准卖《公理日报》的,谁要是带着一张跨过北火车站的铁栅栏,就可能被英国巡捕抓去蹲西牢。所以有些报童喊得特欢,直向北火车站跑;我真想跟着他们跑一趟,看看铁栅栏那一边的英国巡捕和水兵听着我们嚷嚷干瞪眼。我那时就知道,父亲常常整夜不回家,就是在郑先生家,跟商务的一些同事编《公理日报》。但是报纸上说些什么,为什么这样受市民欢迎,不是我这个七岁的孩子所能理解的。

直到一九八一年秋天,我和弟弟至诚收集整理父亲的散文,有位热心的朋友给我们弄来了一份珍贵的复印件,几乎无缺的《公理日报》,从那年六月二日创刊,到廿四日停刊。报头的四个大字报名一望而知是我父亲写的,下面排一行小字:“上海学术团体对外联合会主编”。所谓学术团体,文学研究会也是一个。开头十一个,后来增加到十二个。沈雁冰先生在回忆录中说,实际的编辑工作落在商务编辑所的文学研究会会员身上,这话是不错的。最核心的人物是郑振铎和胡愈之两位先生。十一二个团体,政治倾向不可能完全一致,六月二日创刊号的宣言还非常激烈,说出了市民要说的而上海各种大报不敢说的话。如对英国提出的六条要求中,第一条“收回全国英租界”,第四条“惩办肇事捕头及巡捕……一律抵偿生命”。六月七日,代表上海各界的工商学联合会提出的十七条要求中没有这两条。《公理日报》立即发表社论呼吁:《不要遗漏了“收回租界”》。

《公理日报》采取了读者办报的群众路线,想方设法鼓励读者供稿。有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专栏,叫作《社会裁判所》,缘起两条,可能是愈之先生的手笔,写得十分别致。一条是:“我们为整齐步调,惩戒与人异趋的奸细起见,特辟这一栏。裁判官是全体同胞。读者诸君如有所闻见,希望提笔一判,寄给我们,在这里宣布。”另一条是:“但是被裁判的罪人有自己申辩的权利。在这里被提及的,如其不服裁判,尽可来函剖白。只要他有坚强的证据,正当的理由,我们很愿意给他平反。”六月初,总商会会长虞洽卿从北京赶回上海,声称他是来做“调人”的,劝说双方不要各走极端。我父亲就用笔名“秉丞”在《社会裁判所》中发表短文说:虞洽卿竟然要在我们和英国的交涉中间充当“调人”,不知他的国籍是什么。他认为我们已经走到了极端,言外之意要我们退让几百步。他的罪不可掩,请问大家要不要他当“调人”。这篇犀利的短文是六月六日刊出的,七日的《公理日报》上有条消息,说有人在虞洽卿家后门口扔了个炸弹,没有伤人,显然是警告性的。可能是凑巧,跟我父亲的短文并无直接联系。但是可以看出,《公理日报》确实表达了大多数市民的愤慨。

《公理日报》的本钱说是由各参加的单位负责,其实参加的单位也大多没钱,结果是参加工作的朋友临时凑集。售价一只铜板只合半分钱多一点儿,批给报童大概只收三厘半,跟纸张和印刷费相差太远,没有广告收入作补贴,眼看快没法支持了。于是又采取读者办报的方法,刊登启事,请求各界捐助。捐助人的姓名和捐款数目逐日发表,每隔几天把收支账目在报上向读者说明。捐助的人不少,大多一元两元;也有几笔上百元的,却不愿公布真实姓名;公开账目更增强了读者的信任。账面上清清楚楚,每一期的纸张印刷费八十余元,发行收入仅三十余元,经费问题就成了致命伤。没料到印刷也出了问题,《公理日报》在租界上是无法印的;在闸北区,每天能印两万份报的工厂只两三家;只有一家愿意冒险承印,后来连这一家也受不住官方的压力了。六月廿四,《公理日报》在停刊宣言上向读者说明了这两点,接着又说:“此外尚有几种别的关系,但不大重要,这里不必絮说。”我猜想“不必”其实是“不便”,参加“对外联合会”的十来个“学术团体”,政治态度本来不完全一致,哪能不磕磕碰碰的呢!一九六四年秋天,我跟父亲去福建参观,在福州,有位先生来探望我父亲。他走后,父亲对我说:“这位先生是商务的朋友,从前是国家主义派,一同编过《公理日报》。我在一篇文章里用了一句‘打倒帝国主义’。这位先生说这句共产党的口号,《公理日报》不该用,两个人还吵过几句。”我立刻想起,父亲在《英文教授》里,曾把这件事装在了教授董无垢身上。父亲说没有这回事,回北京后我翻出小说让父亲看了,他才承认自己记性差。为了刻画这位哲学博士的风华正茂,假借的事实何止这一件。

在看到《公理日报》的复印件之前,我以为父亲为“五卅”,只写过一篇《五月三十一日急雨中》。这篇散文发表之后,就成了国文课本的保留篇目。写的都是真情实感,时间的跨度才一个来小时,有点儿意识流的味道。一口气念下去,当景洽情,很容易“进入状态”,尤其在惨案发生以后的那些天读。印进课本以后就差一点儿了,老师先得让同学们弄明白“五卅”是怎么回事,再一句一句讲解,劲儿就松了,有些句子还不大容易讲明白。常常有老师写信来问:那三个影子是代表哪个阶级?我父亲只好老实回答:“我那时还没有学阶级分析。说的是我所厌恶的三种人:站在一边旁观的人,袖手讥嘲的人,不敢斗争的人。”可是实际上,破坏这场轰轰烈烈的反帝爱国运动的,首先是买办资产阶级。写《虞洽卿是调人》的时候,父亲和他的朋友们已经看出来了。虽然并不算晚,但是已经晚了,已经不能用这个恶魔去替换那三个影子了。《公理日报》催迫那些资力深厚的大报,说不能只刊登些貌似客观的消息,要他们赶快站出来说中国人在此时此刻应该说的话:揭露银行界不但不公开宣告予敌人以经济制裁,反而在暗中接济敌人,帮助敌人渡过金融难关。还适时澄清了一些模糊看法。如支持罢工并非救济,爱国反帝不是排外。有些短文虽然署我父亲的笔名,我相信,意思都是大家商量过的。我还相信,父亲在这场跟朋友们一同参与的战斗中,精神上和认识上的收获,都是无从估算的。

“五卅”反帝爱国运动,虽然由于权势者的出卖,以妥协而告终。这三个来月的斗争,也使革命队伍得到了扩大和磨炼,为上海的三次工人起义积聚了力量,做好了组织准备。反动军阀并非毫无察觉,奉直大军相继南下。宝山路上经常有执法队来往巡逻,手捧大令,背负明晃晃的大刀,说抓到“革命党”立刻就地正法。大家也见惯不怪,不理不睬。

有一天放学回家,宝山路上冷冷清清,有些儿不大对头。记起母亲吃过午饭就匆匆出去,只交代了一句:去青云路空场上开市民大会。我才到家,父亲就赶回来了,急匆匆地问:“你母亲呢?”也不等我开口,冲上楼去看了一眼就下来了,才冲出门,又回头交代了一声:“母亲回来了,叫她别再出去。”过了一会儿,母亲倒回来了。我告诉她:“父亲在着急呢!”母亲说:“怎么能不着急!北兵放起枪来了,不知又打死了多少人。我听得枪声,急忙跳下台,有个人把我拉进青云里的一家人家,叫我装作客人。幸亏没挨家挨户搜查。听说空场的人散尽了,我才绕了个圈子回家。”于是被等的人成了我的父亲,直等到半夜里他才回来。他在外边打听到我母亲没有事,就在朋友家里趁热写了篇报道,题目是《“同胞”的枪弹》。这个“同胞”加上了引号,不仅指出这次惨案跟“五卅”不同,还提醒人们可得加强警惕,向民众放枪的,正是打着“维持秩序”的幌子,排着队开进会场来的“同胞”。父亲赶到《时事新报》印刷厂,想用抽换稿件的办法,赶在明天出版的《文学周报》上刊出,让读者一清早就能看到。没料到这一期的“周报”已经提前印得,父亲的想法落了空。这时候他才想起,家里还有人在替他着急。那一天是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