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火辣阴森的正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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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插秧(1)

下晚放学,小虫一脚还在门外,就听娘唤:“快去爽点扎秧草,明天家里插秧。”奶奶颠着小脚,忙出来叨唠娘:“可怜,也不等我儿放包袱,喝口凉水呀。”小虫把斜挎肩上的书包背带两手一举,小脑袋偏右,往外一钻,“包袱”就卸给了奶奶。

小虫饿得慌,感到肚子瘪饿伸不直腰。揭锅,没寻见一点吃的,碗橱里抓了根冷山芋,连红皮咬起来,舀瓢凉水咕咚几口,便冲进了猪圈厕所。一泡滚尿,从学校憋到家。积粪如积金么,奶奶说,有屎有尿肥自家的田么。小虫一手给自己喂冷芋,一手撒尿,夹烟那样夹着铁硬的小鸡,打出一股亮亮的尿液,几乎直射,射到猪圈墙上去了,引得黑猪晃悠过来,屎尿口传来“嗯哼,嗯哼”声。猪发出同意的声音,哼,它以为来食了呢。猪圈厕所一体,隔墙挖个孔洞,猫儿洞一般,爹当年挖的,便于掏猪粪,接猪尿。猪的屎尿口还在,爹却不在了。喂喂,小虫对猪说,微微勾腰压住,使这根液箭画圈儿低空扫射,溅写出一个“虫”字,小虫看见小虫们——胖胖白蛆上下沉浮、直泛金花。它们好像感叹着浮浮沉沉的命运,这时,听见娘又叫唤了:

“懒牛登场屎尿多,虫,你还不爽草,天都黑了!”

小虫忙答:“哦,来喽!”

爽草,小虫懂的,会的,父亲死后,很多农活都学会了。爹不死就不会,爹一死就学会了,就好像爹保守不肯教似的。拾粪,浇菜,车水,割稻,插秧,打油菜籽,整地,甚至用牛耙地犁田,连爽草都会了。去年秋天的晚稻草,打堆成稻草堆,备来喂牛,用于盖屋,牛嘴里嚼的,人头上顶的,冬天下雪应急也用来烧锅。稻草烧锅一阵烟,不熬火的,比不上松毛。草堆,小的圆若蘑菇,大的长如老龙,稻草压稻草,堆压得板板的,拽住草头,使老劲儿抽出,整理,比齐,去芜存菁即爽草。小虫答应一声,冲出猪圈厕所,跳上田埂,来到老龙般的草堆前。他两手吃住草头,拽,腰腿儿发力,屁股后“挫”,使出一股吃奶的劲儿,像学校拔河比赛那样。拔出的稻草一根一根,金黄金黄,喷喷香的,一根根柔软的黄金。小虫把它们理理,去头斩尾,扎成一小把一小把。又听娘下令了:“扎好,快抱到秧田去,趁夜黑摊摊星露水!”娘叫小虫和妹妹把它们送往秧田,轻轻扔在秧苗的脑袋上,让春天一夜的星露水,无声春雨般下下,使之湿润,变得柔韧好用。

黄昏里,春天的田埂上,小虫怀抱着一抱稻草,他闻到稻草香香的气味,草把胳肢窝撩得痒痒的,隔着衣,又松软又暖和。一路走,一路想:它们将用来扎秧把,去年它们也曾是秧呢,去年的秧长成禾,禾被脱了谷,然后死去成为稻草。稻草呢,稻草再去扎秧。人呢,爹死去了,埋进了土里,小虫伤感地想到,爹连稻草都不如,上一季的稻草,它还知道去呵护下一代的秧苗呢。保护小虫和妹妹的那人呢?妹打着赤脚,小脚丫儿白白的,在前面跳着,田埂路上轻盈地跳着,土疙瘩也难不倒它。

“哥,明早插秧了,明早就插秧啦!”

“插秧有啥高兴的?”小虫懒懒的。

“奶说插秧放爆竹,开秧门呢。娘讲,插秧就有好饭吃啦。”

小虫伤感地说:“娘,娘,她就知道打,她就知道骂……”

爹娘,爹和娘,爹走了,只剩下了娘,娘没日没夜、没完没了地呵斥,又打又骂……娘的心情不好,娘的脾气不好,娘常常流泪。

“哥,娘还哭呢,偷偷地哭,哭得鼻涕口水一脸,做活中就拿手背揩。”

秧田里走回家,天快黑了,黑得都看不见手,可是娘还在搓着绳,又手把手教妹妹,一块儿搓,告知像编辫子一样。搓一下单股,搓一下单股,一股为爹,一股为娘,合搓,爹娘合捻,合拢为双,绳子像绳子了。细细的,长长的,有点糙硬,但是水田里一浸就柔韧了,有劲道了,大路那样长的草绳,明天打秧格用。

明天一大早,老天还黑黑的呢,却听见小禾哥鸟,死小禾哥鸟在黑黑地叫了:禾哥禾哥,割麦插棵。小虫听到,死小禾哥鸟它是在说:小哥小哥,起床插棵。还不还不,起床插棵?

去,去你娘的!死小禾哥鸟!

死小禾哥鸟,你嗓子眼干干的,干死你,好像起床没喝水,想必也没刷牙。它大概没有牙刷,娘没钱给它买,也没好表哥送,要买要送,也应该是儿童牙刷。小虫有支儿童卫生牙刷,表哥入伍前送他的礼物,说:刷牙要趁早,过了十二岁刷不白,就当不上兵了。表哥的牙不白,表哥当兵去了,后来说上了越南前线,住猫耳洞去了。猫耳洞?大概比猪圈小,大概像猪圈的屎尿口吧。表哥送的卫生牙刷,柄儿可以折断,有毛的前半截怕脏,拧下,装进空筒的红柄里去,像一枚小导弹,它变得短短的,粗粗的。短短五寸,又红又硬,半截长毛,半截光棍……握住柄儿刷牙漱口,随着手上使劲的节奏,在心里念,嘴上也念念,捡鸡粪都唱,耳小痞教的,表哥也哼过的。

短短五寸,又红又硬,半截长毛,半截光棍。往里一揣,叽歪叽歪,往外一拿……

耳小痞教的,就没什么好话。狗嘴吐不出象牙!谜底是啥?刷牙呗。

“你再瞎念叨,你再瞎哼唧,把你嘴撕了,撕一片片……”娘这样骂道,娘把它拿住,手一挥,说声扔掉了噢。也可能没扔,肯定没扔,大概藏起来了。文津街的上街头,百货公司标价二角二呢,等于一瓶“英雄”蓝墨水,加一只猫耳朵。英雄墨水一角七一瓶,猫耳朵五分钱一只。英雄?猫耳朵?好久没尝猫耳朵了,还是爹在世,跟着他上街打针,牵着他去下街头的卫生院,回程时在中街大众食堂门口,爹说:“小虫你一上午都不尿啊。”小虫墙角里尿了回来,爹奖励小半只猫耳朵,嚼着肉丁茶干,山芋粉糊糊快溢了,小虫馋得舔一口,再舔一口,真香,舌条儿能把鼻子舔歪了,就连爹咬过的地方都香。“老子没咬啊,是撕开的噢。”爹表示他讲卫生,病人也讲卫生的。娘让小虫离病爹远一些,吃饭的碗要分开,他清早讲话你要站远,刚上的厕所你不要接着就上,猪圈厕所有啥好气味,小心传染!

爹会传染吗?爹看着小虫吞吃猫耳朵,爹的喉结跟着滚动,爹对小虫说,你是传代人。

“你爹的鸟毛都露了!”谁在耳朵边嚷,小虫知道是耳小痞。痞子,狗嘴里不长象牙!“你爹鸟毛才露在外呢!”小虫回骂着,不理耳小痞,但知道他后头还跟着许多小孩,街上的小孩,乡下的小孩子,小街痞子们,跟着看爹出丑。爹瘦得剩一小把,娘说他腰儿她一手都能掐断,爹瘦得腰儿挂不住裤子。那小半年,爹总是打针,瘦屁股头上,红红一片,扎得像出疹子。妹出疹,一身红点子,脸儿脖儿都是,一层层,像绣花针细细锈过。娘让小虫割韭菜,奶炒了给妹吃,娘没钱,舍不得给妹打针。是不是针把爹打死了,谁说不是针把爹扎死的?

打着赤脚,步步跟着娘,小虫一双小赤脚板儿踩踏着清早的露水。露水都顶在小草脑袋上,田埂上的草尖毛茸茸地扎人,春水冰得砭骨,却又撩人,痒痒的。脚心儿被撩拨得痒丝丝,一下没忍住,就笑出了声。黑黑的天,黑黑地回头,娘骂道:“饭吃孬了!好好的笑?”脚心痒么,小虫想说,一咬唇却道:“我想起梦了。”娘说:“你还做梦呀,一会子下田拔秧,别拔得做梦噢!”

娘先下田,招招水,湿湿脚杆子,像她喜欢冷水似的。大概冷得打哆嗦,却忍着不抖,硬着嘴说:“还好,不大冷。”小虫问:“娘,水真不冷吗?”在田埂上挨着,不肯下田。娘说:“怕吊的沙牛,咬牙一跳下来,春水冻不死人!”见小虫还挨着,又厉声补一句:“冻死你,我替你偿性命!”小虫抱着狼牙山五壮士的决心跃入秧田,顿时全身皮毛发紧,他感到烫,简直一田的滚开水,“烫”得皮儿打纠,脚筯发麻。娘骗人,还说冻不死人呢。一会儿脚有了知觉,感到冰凉,好在软乎乎的田泥,冷水的下面,软乎乎的泥巴,使脚板微微地暖和,钻进去,插进来,像插进了温暖的被子里。但在他小小的体重里,“被子”发出了呻吟,小虫也呻吟起来:“咝咝,哟,啊哟。”

“卖懒,不卖药(哟)!”娘又斥道。

跟着娘学拔秧,顺着秧根,娘使手指擒住,一根根地拔起,一子子地理好,就水洗洗,扎了三四个秧把了,小虫还没拔得一个。这时,听见田埂上有了扑扑的脚步声,娘问:“哪个呀,这么早?”

“小奶,是我哟。”是二嫂甜润润的嗓音,脱鞋下田,就像不是走入冷水里,边跟娘说:“小东西不晓得多恋奶,把我奶头拉得弹弓一样还要吃一口,小奶,我来晚了哟。”

娘说:“我的好二嫂,哪里晚,你看车水星夫妻还在车水呢,北斗星还挂着呢。”

一会儿,田埂上又响起脚步,咚咚的,是小姑妈“家”来了。小姑妈回娘家不进门,大脚踏进田,惹得春水哗哗响,就说:“我小舅母么,从来起早,还有我大姐,有伢儿吃奶也这么早。”

娘深情地唤声小姑:“我小姑,你有这么多路都走来了么。”又对二嫂说:“我小姑么,从来呀,对我们不晓得有多真心哦。”

二嫂说:“是的哟,姑奶历来就好,对谁都好,对我们也好。”

姑妈推脱:“哪里哟哪里呀,要饱家中饱,要亲娘家亲,不为我娘家我为哪一个哦?可怜,可怜,我死鬼哥走得早么,丢下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大姐你说,我不帮我小舅母,我不帮她我帮哪一个哦。”小姑妈说着腔调像要哽咽,娘大概也动悲,就掩饰地拍着秧水说,拔秧拔秧哇。

小姑妈的庄子毛眼儿,离小虫的庄子小赌庄有二里地。娘婆两家近么,小姑妈说我娘嫁我,就图一泡尿撒个来回。小虫的爹去年死的,爹多病,大集体,挣不着工分全家嚷吃不饱,北京的邓小爹下命令,搞联产责任制分田到户,农民搞单干了,爹却……小虫有时想,爹非病折磨死的,不是打针打死的,也不是小街痞子笑死的,爹好像叫“单干”吓死的。爹吓死了,你倒好,脱箍了,让你的传代人来替你顶罪,插秧、割稻、车水、脱谷,农活一件接一件,爹你吓死了,娘让我来受死了。

拔着秧,想起娘刚才的话,小虫抬头观观天,凌晨与清晨交接,交接棒的天,又白又蓝,又红似黑。问:“哪颗是车水星呀,娘,当真是一男一女的夫妻吗?”

惹得二嫂扑哧一笑,一男一女,我兄弟你也晓得夫妻?

娘就喧了:“挖根搅髓,小伢秧儿,人没秧把长,晓得虾子从哪头放屁,你还想着一男一女了!”娘低声严命小虫:“好好儿拔秧,把秧儿扎齐齐的,洗得净净的。哼,你舍不得洗净呀,哼,你连泥带土呀,看早饭后挑秧把不把你压得滴屎才怪。”

小虫嘀咕:“洗净了,不带一点泥,不把秧儿都‘洗’死了吗?”

姑妈说:“我们小虫,嘴没长毛,小伢秧儿,你晓得虾子从哪头放屁。”

二嫂洗着秧,起身扎秧又是一笑:“姑奶你讲虾子放屁,我们兄弟小虫都变腔了哦,嘴唇儿上冒小胡须了哦,春秧苗快要绿了田喽,呵呵,马上小齐毛鸭儿喽。”秧把撩撩水,一甩,头对头,二嫂跟小虫说:“兄弟呀,可是的呀?马上小齐毛鸭了。”小虫感到窘,感到脸烫,脚板底都烫,他想起小公鸭子,它们在池塘里捉螺蛳,抖搂一身的水,嘎嘎地叫唤。是的,嗓门变粗,难为情的,喉咙眼里发哑,扯着声喊,喊小桂都喊不响。“喉咙咽糠呀,嘻嘻,何小虫公鸭嗓了。”小桂说。小桂说话的声腔,细细的,脆脆的,想起来好像还暖暖的。脚插在春水里,春水凉,身上热,小虫感到一阵阵脸烫。头对头,头碰头,闻着了二嫂身上的一阵阵香,腥腥甜甜的香气。贪贪地闻着,他想问二嫂,啥叫齐毛鸭呢。又怕招娘骂。就把头埋得低低的,眉毛都触着秧尖儿了,带露的青尖,触额痒丝丝的,人痒丝丝的。他感到裆里,忽然又支棱起来了,翘哥哥的。

东边泛白了,东边泛红了,秧田里,小虫跟着她们学习拔秧。一会儿,妹也加入了,奶奶差妹送茶来,妹把茶篓搁田埂上,就脱了鞋跳下了秧田。妹妹那么小,小脚掌儿茶盏一般,脚跟印像个圆鸡蛋;妹那么小,简直不比秧个子高,拔秧却拔得——娘夸她“能能的”。小虫望妹妹的手,活络尖尖,白白的,黎明里的秧青青的,小手洗出的秧根黄灿灿的,把小虫都羡慕死了。小虫扎秧总扎不好,二嫂便手把手教:稻草扎秧么,这样,像这样。二嫂右手握小虫的右手,像老师教写字那样,二嫂的肉手包围小虫的骨手,像秧草抱紧了秧苗。二嫂的右手,拥抱了小虫右手,教他,拿左手指帮忙,秧草缠住它,带劲一抽,秧草一旋,飞快绕过拇指,向食指下一塞,捏紧一锁,小小一棵秧把就扎成了。往身后一甩,它立住了,你看它动人地立着,叉腿,略歪脑袋,在水田里像一个手叉腰的调皮小男孩。

“扭着头,气鼓鼓的,头毛也没梳,像你呀。”二嫂说。

“小虫是的么,不爱好,早上头毛也不梳梳。”小姑妈附和道。

“要你讲,要你讲,死小姑妈要你讲!”小虫在心里说,他借着拔秧低头,使头发沾沾秧苗尖的露水,沾了水它就不乱翘了。

“哥,像这样么,一扎就扎紧了,你看……”妹以为她会扎秧,得意死啦。小虫使劲一甩秧水,甩得她一屁股:“你能,要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