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五来到市二院是大年初六。
天上飘着零星的雪花，一片一片并不白，像老天爷扬下的糠。糠是用来喂猪的，可猪们都因为年被宰杀了，老天爷也是个事后诸葛。爆竹在马路上粉身碎骨了，身子落在雪水里，淡红成一种血色。一定是“年”流的血，人五想，年是应该流血了，想想看，那么多的禽畜因为它而引颈向刀，年这个东西不流血还能流什么？
肚子前天开始不适，左腹隐隐地疼，然后是中腹，胆小鬼敲门似的，一阵轻一阵重。人五没在意，硬撑着，谁知竟越来越撑不住。孙猴子挥舞金箍棒，肚子足足折腾了一夜，天明不得不上医院了。一上出租车就迎来一张笑脸，的哥热情地道一声“新年好”，人五回说新年好新年好，觉得新年的世界很阳光。的哥紧接着说：“老板，大新年的，十块钱（起步）噢！”吓，这“新年好”是有偿问候啊。
人五跟司机讨价还价，说大新年的没错，初一二里你十元起步能理解，可今天毕竟都初六了，这年也有过完的时候吧。人五说我家昨天来客人了，客人们说的士早就恢复到原价了。本市出租车起步价六元，每逢节假日尤其是春节，这个价格总要水涨船高，几乎是个俗例了。有的人不计较，掏个十元买个笑脸也值得，而有的人像人五，非要较真司机也就让步了。
下车时人五不失礼貌地道声谢谢，的哥不高兴地找零，嘴里嘟囔，你丫少来嘴皮子甜！踏上二院的台阶，人五听到身后传来“祝福”：“小抠儿，留钱买药吃吧！”老大不满的出租车一溜烟跑了。
人五的心情也蒙了一溜烟。
二
二院处于市中心，规模比较大，气派的大门楼子，气派的门诊大厅。患者还真不少，勾腰的，瘸腿的，扶着墙的，还有叫人抬着的。一眼望去，遍地伤员。大家挨排在挂号窗口前排队。人五想，和自己一样，一定都是年这个东西害的，年让人们吃撑了，喝醉了，睡少了，玩累了。
“先生您好，请问哪里不舒服？您需要帮助吗？”粉色的头巾，粉色的制服裙，姣好的面庞，雪白的牙齿，肩披红绶带的小姐，向人五鞠躬微笑。人五问：“小姐是干什么的？”小姐说：“先生，我们是导医小姐呀。”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的大幅广告牌，广告牌上套了红，写着：“新年新气象——导医小姐正式上岗，为患者解忧除烦。”导医？人五纳闷得很，见过黑拉巴叽的倒爷，一脸胡茬儿的导演，一张巧嘴的导游，没想到还有“新年新气象”的导医！真是开眼界了。人五问导医小姐如何导医。小姐们嬉嬉笑着说：“先生，导医导医，我们引导您就医啊！”说着她们扑向人五，围作一团。人五觉得很窘，便窘着问：“你们导医收不收费呀？”钱这个东西于工薪阶层的人五，不得不年年关心，月月关心，天天关心，时时关心。小姐们说：“我们导医不收费，只在您的挂号单上加一个‘导’字。”人五问那“导”字是何意思，不还是收费的意思吗？小姐们的微笑僵住了，不置可否。人五躲之不及，连说：“那我就不导了，不导了。”
一旁，几个人掩着嘴笑。
“听说了吗，那导医小姐都是新招的，说招这种小姐的条件可高了，又要文凭，又要学历，可关键是要人儿长得漂亮。哎，就闹不懂了，招这种小姐怎么跟招那种小姐似的！”一个女人说。
“什么叫这种小姐那种小姐，照我看呀，凡是叫小姐的，都一个样！哦，透露点内部消息吧，招这种导医小姐最后一道是体形关，你知道都是谁在把关吗？跟你说吧，据说不是院长就是主任，他们亲自上阵‘把关’呢。”另一个女人说。
“哟，那院长主任可是艳福不浅啊……”
“哦，这叫阅历不浅嘛。”
“阅历不浅？嘻嘻……”
“嘻嘻，阅历不浅……”
三
内科一室门前一张长椅，患者挨排坐在上面，长椅的尽头横一张桌子，桌子上摞着患者病历。轮到谁了，护士长便牵腔叫一声谁的名字。“人——五——”护士长把这个不像名字的名字叫了一遍，以为弄错了，低下头来仔细地看，简单的两个字，让她觉得很好玩。
“你就叫人五是吗？”她问走过来的人五。人五说没错，我就叫人五。“嗨，好玩得很，你有兄弟吗？我猜着你兄弟叫什么了。”护士长得意说。“你咋知道我兄弟的名字呢？”人五说，“你是护士长，又不是算命的。”护士长抿了一下嘴：“没猜错的话，你兄弟一定叫人六，对不对？你俩在一起，人五人六。”她为自己的幽默而笑，一些人跟着笑。
人五也差一点笑了，但他咬住了嘴唇。好嘛拿人开涮啊，不妨俺也来滑稽一下。人五说：“护士长你真聪明，只可惜人五我没有兄弟。”护士长仍然刹不住笑，说：“那你一定有姐姐妹妹了。”人五说：“是的。我是有个姐姐，请你再猜一下她的名字。”“姐姐？”护士长说，“你姐姐当然叫人四了！”人五终于嘻嘻一乐：“恭喜你答对了，我姐长得像你，她叫人四！”
护士长：“人五你骂人！”
人五：“谁骂人了？谁骂人谁是人四！”
“人五！”内科一室的大夫在喊叫。人五愣了一下，忙不迭地跑进去，屁股挨着小圆凳坐下，桌对面，内科大夫正低着螓首，摆弄手机并对着屏幕乐。抬起头来，大夫还在乐，人五觉得他未必是对自己笑。
某日如厕人五刚到蹲位上，见一人傻咧咧地对自己乐，人五想这人是谁呢，想了半天想不起来。直到便坑里下饺子般的水响响一下，那人松一口气响一下，那人松一口气。后来就不笑了。人五这才明白了，拉屎的家伙的面部表情都像极了笑。
乱七八糟联想，竟然亵渎人民大夫，该打！
四
大夫仍然关注着手机，没怎么理会人五。
他会望、闻、问、切吗？这点小招数必定手到擒来，毕竟二院的前身是中医院。
大夫果然望了望人五，他望人五是男的还是个女的；然后他抬起鼻子闻了闻，他仿佛在用鼻子寻找一种香水；大夫问小姐芳龄几何家住哪里结婚了吗；然后大夫把白手切向小姐的大腿把脉……大夫只理会手机，人五坐在那里神骛八极。
终于放下手机，大夫抬头瞄了人五一眼，右手上一支签字钢笔飞转。
大夫问：“哪里不舒服？”
人五答：“这里，腹部这里。”
“这里怎么了？”
“这里疼，很有点疼。”
“什么时候开始疼？”
“前天下午，两三点来钟开始疼，起初隐隐地，后来疼得越来越厉害，到晚上疼得……”
“问什么答什么！废话莫多好不好？”
“这两天你老婆在家吗？”大夫接着问。
“在家呀，哦，她前天走亲戚去了，昨天回来的……”人五纳闷得很，大夫怎么还关心我老婆。
“昨晚你老婆在家吗，都和你干了什么？”
“干了什么？干了什么也得说吗？”
“当然都得说，医者无忌知道吗！”
“昨晚，昨晚和老婆同了房……”人五就一老一实说了。大夫命令道：“到这边来，脱衣服！”人五说大夫同志，为什么让我脱衣服？大夫有点火：“谁是同志？谁跟你是同志？让你脱衣服是要你上床！”
犯忌讳了不是，人五想，这年头好多称呼变了味，“小姐”不能叫了，叫小姐挨耳光；没想到“同志”也不能叫了，这以后，大家男女同志之间还怎么称呼呢？唉，又错了，怎么又来“同志”了……
他是男医生，要老子上床，哼，不还是同志嘛！人五在心里泛泡，嘴上哪敢，这大夫火大，得小心侍候。
“喂，脱衣服，上床！”
“好，脱衣服，上床。”人五躺在了体检床上。
五
“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大夫的手机唱响《老鼠爱大米》。人五最讨厌的旋律，今年的春晚真够坑人了，一夜之间一只爱吃大米的耗子钻透了大街小巷。人间美好的爱情成了食欲，真让人头皮发麻。
大夫接听手机，那头是缠绵的超级女声。大夫说“嗯”，大夫说“啊”，大夫说“哦”，嗯啊哦过了，大夫说，“就他那熊样，我看见就恶心！什么？难道不是吗？你说我吃醋？也许吧！嗳，亲爱的，过了年你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