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蓝霜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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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中篇小说(26)

爸爸怀着和红痣女人大战三百回合的憧憬,牵着小菜的手,一路去了妈妈的科室。由于小意的生日,他们吃午饭的时间就比平时延长了很多,到达科室的时候,迟到了半个钟头。爸爸和红痣女人匆匆忙忙地商议着,临时取消了让小菜看门的打算,改叫他进入冰库,帮红痣女人把棒冰一层一层码放进棒冰箱里,确保在下午上班前红痣女人能顺利地做完工作、做完爱,依时离开这里,而不致引起猜疑。

码放棒冰是一个细致的活计,具体细节是这样的:先在箱底垫一层干毛巾,把棒冰放上去,而后再垫一层干毛巾,再放一层棒冰,依此类推。红痣女人来不及细细演示,就被小菜爸爸急切地拽了出来。为了防止小菜偷窥,冰库的门被暂时地锁上了。

小菜在偌大的冰库里,感到寒冷和恐惧。爸爸和红痣女人在饥渴和慌乱中甚至忘记替他开灯,他就陷进了一片灰黑色。但他努力适应了光线的变化,在干活以前,他本想先用一支棒冰慰劳自己,转念一想,他决定先干完活儿,再心无旁骛地吃棒冰,每样一支,吃个够。

他很细心地把棒冰码在了箱子里,一层毛巾,一层棒冰。中间有一层,摆放不太整齐,他将棒冰全部取出来,重新码放。那一天的棒冰品种齐全,有牛奶味的,果味的,豆沙味的,一共五种颜色,白、黄、红、绿、褐,小菜把它们分门别类地码放起来。在对待棒冰这种玩意儿的时候,小菜体现出了早期完美主义者的倾向。人们甚至可以以此对于他成年以后的一些性情习俗进行假想,这种假想是很有意义的,即使它永永远远没有机会得到验证。

码好棒冰以后,小菜查看了制作棒冰的塑料模具,那些玩具一般的模具必然令他大开眼界,他把它们取出来,放在脚边。而后他就无聊起来了,用小手指掏取耳屎,金黄的耳屎平躺在他摊开的掌心上,仿佛小朵小朵的桂花。

在这样绵长的一段时间里,小菜为什么迟迟没有吃棒冰,实在是一个费解的谜。唯一的设想就是,他一直刻意延续着对于幸福的期许,延续着梦想成真的体验。这种设想是有依据的,因为八小时以后,当人们从冰库里抱出他时,他乌青的嘴角有着快乐的微笑。

医生的看法是比较科学比较理性的,医生认为,在那样的低温环境里,人对冰凉的食物不会产生正常的欲望,而会发生本能的排斥。

小菜在冰库里的八小时,与满箱棒冰单独相对的八小时,就这样白白断送了。当然了,他肯定至死都不明白,爸爸为什么会把他丢在冰天雪地里,丢在一个距离死神如此之近的危险地带。

其实冰库外面的事情可以用最通俗的说法来描述,爸爸和红痣女人被捉奸捉了双。他们在癫狂时分,被一群破门而入的人逮了个正着。这当中,包括红痣女人的丈夫,妈妈所在科室的副主任,他是整场事件的策划者和最终受益者。在成功地缉拿了红痣女人和小菜爸爸通奸的罪行后,他如愿以偿地离了婚,以受害者的姿态,低调地娶回一名小他15岁的绝色大闺女。有传言说,早在捉奸以前,副主任就跟那闺女好上了,因而一改对红痣女人姑息纵容的作风,奋而崛起,一股作气完成了家庭的改朝换代。

这都是后话了。

当时,闻讯赶来的小菜妈妈,面对丈夫出轨的行为,悲伤得痛不欲生。身为女工程师,她仍旧无法摆脱市井女人处理此类事件的冲动和泼辣,跳上前去,对着红痣女人猛抽几个嘴巴子,声嘶力竭地恶骂着婊子、狐狸精、破鞋。

冷寂的科研所在那个下午进入了集体沸腾状态,妈妈所在的科室,由于牵涉到了两个重要的当事人,大家都没上班,而是全程参与了保卫处的审讯。在那个致命的下午,科室里空无一人,这也是导致小菜被冻死的最直接原因。

在保卫处,爸爸和红痣女人进行了顽强的抵抗,哪怕被逮住时,爸爸衣冠不整,且红痣女人全身赤裸,他们依然愚蠢恐慌地咬死否认彼此之间的不正当男女关系。

妈妈与科室副主任如同末日来临,妈妈哭个不停,科室副主任则一口气抽了四盒香烟,把他一个月的烟量都消耗殆尽,最后还出现了醉烟的症状,被紧急送往医院。

审讯持续到晚上十点过,人们激动的情绪逐渐平复。这时,小菜的爸爸蓦然想起来,小菜,他的儿子,还呆在无人的冰库里,为他的情妇码放棒冰!

这桩浪漫与悲惨并存的风流韵事在科研所里盛传了二十几年,尽管当事人在事后已经恢复了平静如常的生活,但女人们无一例外将之作为教育丈夫的蓝本。每当有新的同志调进来,也总会有人指着篮球场旁边的棒冰雕塑,对新同事絮絮说起小菜一家的往事。

棒冰雕塑是小菜爸爸的杰作,伤心的父亲为儿子所做的忏悔,就是在那个肇发事端的路口,树起亲手打造的巨型棒冰木雕。值得注意的是,那支棒冰木雕的形状类似于后来风靡一时的娃娃头雪糕。而在1982年,娃娃头雪糕尚未问世。

小菜的妈妈并没有和小菜的爸爸离婚,虽然小菜的爸爸在这一事件中大受惩处,从工会主席降职为游泳池的管理员,其身份变得与小菜妈妈不相匹配。但小菜妈妈不计前嫌,宽大地接纳了回头浪子,其原因不外乎两个,一是她爱他,二是小意,小意不能没有爸爸。显然地,头一个理由是左右小菜妈妈做出决断的根本因素。

1983年,计划生育政策大行天下。小菜的妈妈想尽办法,伪造了小意具有先天疾患的证明,怀上了第三个孩子。在那个夏天,她的肚子高高隆起,大得惊人。家事由小菜的爸爸包揽下来,一到傍晚,小菜怀孕的妈妈就坐在油漆班驳的餐桌前,大碗喝汤,大口吃肉。小意被妈妈旺盛的胃口吓坏了,她以为妈妈吃得太多,导致腹部长满赘肉。

小菜父母的第三个孩子诞生在春天,那是一个男孩子,像小意一样结实,被起名为小菜。新生的小菜肠胃健康,他从三岁开始吃棒冰。一入夏,他就放开肚子,尽情吃冷饮,而妈妈从来不会加以干涉,加以管束。小菜吃完棒冰就出去打架,他的脸上常年挂彩,是科研所有名的小痞子。到了晚餐时段,他踪影全无,妈妈就站在阳台上柔声叫唤,菜菜,菜菜。小菜听见召唤,像一只野猫一样飞窜而来。现在,小菜只有一个名字,温婉而细致名字,没有人胆敢叫他大白菜、花椰菜,他用拳头肃清了四周,进行了彻底的坚壁清野。

1982年的棒冰五分钱一支,1986年,咖啡色的花生棒冰两毛钱一支,1988年,黑色的泰国香米棒冰卖到了一块钱一支。这些变化,小菜并不知道,他的棒冰,停留于一种价格五种颜色。

后来,小意和弟弟吃上了冰淇淋,小意和弟弟都喜欢吃冰淇淋。再后来,有了哈根达斯,小意的男朋友就请小意吃哈根达斯,小菜就请他的女朋友吃哈根达斯。

喜欢棒冰的小菜并没有活到2004年,而他的妹妹小意长大了,在他死亡后降生的同名弟弟小菜也长大了。他们是在完整的家庭里长大的健全的孩子,他们的爸爸尽管有过花心劣迹,但如今只是一个落魄的男人,一个慈祥的父亲,一个忠诚的丈夫。他们的妈妈一如既往扮演着勤奋的女工程师,痴情的贤妻,温良的母亲。这一对历经劫难的夫妻,比一般的父母更加骄纵自己的一双儿女——

嘘,别作声,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是的,我就是小意。

在回忆与臆想之中,我的哥哥完成了他荒寒的死亡旅程。在他死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的父母试图让我相信,世间从来就没有过一个名叫小菜的羸弱男孩。接下来,他们又愚蠢地告诉我,名叫小菜的男孩,只是我的弟弟,我那顽劣健硕的弟弟。

都没用。

喜欢棒冰的小菜是我的哥哥。喜欢哈根达斯的小菜是我的弟弟。这一点,我是记得的,我分辨得很清楚。

流锦

十夫人到来的时候,小绒没去看热闹,她正忙着指挥使女采摘新开的菊花。她要用菊花制作洗发用品,将头发漂染得芬芳蛊惑,就像在后宫时一样。

我们知道,后宫历来就是一个藏龙卧虎的地方,许多资质优秀的女人,原本可以成为著名女词人女画家女商人的,但在后宫,她们统统以工具的方式终了一生。

我们知道,智商和天分对于后宫的经历毫无意义,即使美色,也并不是所向披靡的通行证。在很多要命的关口,后宫的生活场景其实就像某部虚构的动作大片,导演一声令下,所有的人物都必须即刻终止表演,进入下一幕的拍摄工作或是更衣换装,离开片场。

我们知道,透过摄象机的镜头,刹那终结的姿势和表情往往是唐突的,甚至是滑稽的,它们带来的搞笑意味远远超越了情节本身的苍凉。譬如我们即将见到的女主角小绒。

小绒在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进入后宫,与她同行的,还有邻家女孩思思。硕重的包袱从清晨开始就压得两人喘不过气来,包袱里装着她们的母亲为她们缝制的衣裙,还有好几只鼓鼓囊囊的大肉馍。

经过数十个钟头的长途跋涉,她们被告知,任何人不得私自携带衣物器皿入宫。思思长长嘘出一口气,率先将包袱扔出车窗,里面的东西天女散花似的落了一地,思思揉揉酸涩的手臂,把头探出车窗,看着白花花的雨地里轰然拥上一群野狗,疯狂撕抢着肉馍,她忍不住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小绒没有笑,在公众场合,她总是声色不动。

在皇宫门前,她们换乘青色小轿,一溜小轿在黑暗沉寂中又悄然行进了半个时辰,终于抵达了她们的住地。五十几名女孩子星夜兼程,疲乏不堪,来不及细细察看四周景象,就在指定的房间七零八落地睡下了。

小绒失眠,过度的兴奋与惶恐使她格外清醒,她伸手摇醒思思,走,咱们去看看皇帝的金銮殿!思思被她的提议吓得睡意全无,翻身坐起,楞楞地盯着她。

之前进行的短期培训里,她们受到了不许随意走动的警告,授课宦官不住地用手掌在脖子上比划着,砍头作为一个关键词,在她们的培训课程中频频闪现。

你疯了,那可是要——思思学着授课宦官的样子,用手在颈项上划拉了一下。

“悄悄儿地,别惊动人,不就行了吗?胆小鬼!”小绒好说歹说,拽了战战兢兢的思思溜出屋。籍着初秋淡淡的星影月光,她们看清了置身其间的小院。院落中不过十余间房舍,沿墙有婆娑高树,黑黝黝地探入青枝密叶。院外有门岗,两名侍卫端然而立,她们望而生畏,不敢贸然前行了。

小绒很失望,叹口气,道,皇宫就这样啊。思思不感兴趣,掩嘴打个呵欠,掉头就走,一上床就重坠梦乡。她的呼噜扰得小绒不得安宁,小绒就恨得牙痒痒的,暗自嘟囔,哪有女孩打这么响的呼,我要是皇上,一怒之下,准保杀了你。

气恼归气恼,翌日吃饭更衣,小绒仍旧与思思形影不离。她们很快就发现,后宫的空间完全比不上家乡无际的乡野田埂,她们的活动场所被拘囿在了狭小的院落里,须臾不离。每天有宦官们穿梭来往,分别教授她们宫廷里的种种繁文缛节。除了专事宫女培训工作的性情暴躁的宦官们,她们在两个月的时间里没有见过任何男人的面。

枯燥的宫廷生活对于小绒和思思而言,是一个惨重的打击。思思想念父母,夜里偷哭,泪湿罗襟。而小绒适应力强,每天的训练课程结束后,她就邀约着众多愁眉苦脸的女孩,一起玩一种叫做斗草的游戏。尽管后院资源有限,但小绒总能找到十分柔韧的车前草,以绝对的优势技压群芳。

渐渐地,小绒在五十几个女孩子里头就有了一点首领的意思,她们信任她、依赖她,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她。这时候,小绒就不再主动亲近思思了。思思老哭鼻子,小绒有些瞧不上她的懦弱。偶尔思思在她面前归心似箭地念叨起故乡南阳宛的山水,小绒就不屑一顾,轻蔑地说,家里有什么好,难不成你还想嫁个像你爹爹一样的男人?

提到爹爹,思思就无话可说了。思思和小绒的身世,在此次入宫的女孩子中间是较为低贱的。小绒的母亲守寡多年,以织布为生,纺织娘虽穷,终归比思思爹爹的职业中听。

思思的爹爹名叫何真,是南阳宛县出名的屠夫。何屠夫6岁担任屠宰场的杂役,到18岁上下,出脱得膀大腰圆,且练就了一身绝活,手起刀落,一头肥硕的猪,未经捆绑,未及声嘶力竭地嚎叫,无声无息地就断了气。

县城里的富裕人家,逢到喜庆节日,要杀猪了,必然点名指定何屠夫。何屠夫杀猪的场面,平和宁静。他经手的猪,因未有太多挣扎,肉质愈加细嫩化渣,尤其美味的是猪血,红殷殷的,貌似凝固,实则轻灵涌动,在南阳宛,这样的新鲜猪血,被视为生津液壮阳气的灵丹妙药。

何屠夫用手中的牛耳刀赚出了一份殷实家当,同时如愿以偿地娶回了本县驰名的美女。他们的女儿思思,翻版了母亲的相貌,明眸善睐,面薄腰纤,属招蜂引蝶式的人物。

何屠夫虽则家境小康,但其社会声望实在是有辱祖宗门楣,由他屠杀的无数生灵,常会刀光剑影地降临于何家人的午夜寂梦,举起复仇的长矛,披荆斩棘而来。惟有在女儿思思绝色的眉眼中,何屠夫似乎隐约看到了生命的另一种面目,温暖而洁净,远离杀戮,远离血腥。

在小绒和思思生长的年代,皇宫有一项特殊的规定,每年招收民女入宫为奴。这项规定无疑为何屠夫模糊的揣想勾勒出了清晰的路径,他开始节衣缩食,暗暗积攒银两。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就被何屠夫的娘子小心翼翼地藏在墙壁之中。屠夫之女进宫,那是要耗费很大很大一笔钱的,这道理何屠夫懂。被派遣到南阳宛招取宫女的官员们,来时两手空空,临走了,包袱银两得用马车拉。这些,何屠夫都看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