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城市里的老百姓来说,中国这四十年来,变化最大、最快的东西之一,就是家里的炉具。炉具的变化,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中国城市居民的生活方式和节奏。
假若倒回到四十年以前,生活对今天的年轻人是难以想象的。要是再过十年、二十年,许多人可能不会知道,他们的父母、爷爷、奶奶们当年是如何操持着这每日三餐的。
许许多多的事情,就是在这不经意之间,慢慢地、悄无声息地断掉了它们的历史轨迹。
一
20世纪90年代之前,中国城市里老百姓做饭,大多是烧煤。
60年代中期,我的家还在陕西西安。
那时,我们家住在西安郊区的韩森寨,是西北光学仪器厂的宿舍,一个典型的职工宿舍楼。两三家共用一间厨房,每家一个灶台,灶旁有一个北方常用的风箱。每天做饭时,都要拉风箱以助火力。
常常是大人在做饭,我们小孩子就坐个小板凳在旁边帮着拉风箱,很是好玩。不需要大火了,大人们就会说,“别拉了,去玩吧!”
拉风箱,是我儿时对做饭最深刻的印象。
1965年,因为支援“三线建设”,父母工作调动,从大西北来到了大西南——贵州省贵阳市。那时,我九岁。风箱也从北方带到了南方。
南方和北方,生活环境和生活方式是有很大区别的。到了贵阳一看,除了两间主屋,没有厨房,风箱没有用,老百姓家也不用风箱。
到贵阳前,母亲还专门从她的老家北京带了一个铁皮制成的“北京炉”。因为没有厨房,“北京炉”只能放在屋前一个比较宽的屋檐下,平时烧开水用。一天三餐在机关食堂解决。
可到了冬天,严重的问题来了,取暖是个很头疼的事情。在北方,冬天城市里有暖气,而南方没有。
贵阳地处云贵高原,冬天冷得出奇。除了雨雪,还有一种特有的气候状况——冻雨。这种冻雨既非雪,也非雨,在半空中是雨,降到地面时就是冰,而且越下越厚,慢慢结成很厚的冰层,贵州的老百姓把它称之为“下凝”。加上贵州的湿度较大,冷得沁骨,别看冬天最低气温只到零下四五度,但是,但体感比北方的零下十几度还冷,从北方来这里的人,都很不适应。
从北京带来的“北京炉”,基本上派不上用场。这种炉子没有安放烟筒的地方,只有一个拔火筒,所以,只好先把它在院子里烧旺了,再抬进屋里来暖和一下,添煤时又抬出去……进进出出,直到晚上临睡之前抬出去。就这样,勉强度过了到贵阳的第一个冬天。那年冬天,两个弟弟手和脚都生了冻疮。
二
春天来了,最难熬的冬天终于离去了。
“北京炉”经不住贵阳的潮湿,春天还没过完,炉身的铁皮就全部生锈坏掉了。
家里买了一个当时贵阳市民普遍使用的泥巴炉子。这种黄泥烧成的土炉子外形像个鼓,四十多厘米高,炉膛里放个铸铁的炉桥,下面有个出灰口,烧煤球或者煤巴。家中没有厨房和灶台的人家,用的都是这种炉子。
这种炉子不大好封火,所以要经常生火。先把废纸点燃作引子,然后放入细柴火,再放粗的柴棍,最后再扔进煤球,前后起码二十来分钟,才能烧起来做饭炒菜。一到谁家生火,满院子都是烟雾缭绕。
早上、中午和晚上都要封火,把煤面和成稀泥状,往炉口上一盖,用火钳在中间插个眼,能维持几个小时,用时再撬开。这种炉子火不大,煮个饭炒个菜很慢很烦人,尤其是煤球质量不好时,经常吃夹生饭。晚饭还好办,慢点就晚些吃,可中午不行,常常是饭菜刚做好,就快到下午上班、上学的时间了。好在那时院子里有的人家烧的是土灶,火很旺,弄不过来了就到邻居家灶上去炒菜。
三
秋去冬又来。第二年的初冬,家里赶紧买了一个可以安装烟筒的铁炉子。这也是当地百姓家里冬天普通用来取暖兼做饭的炉具。
这种铁炉子是铸铁的,上、中、下三个部分构成。上面的炉面有四十多厘米宽,有大、小两个炉圈和一个炉盖。中间部分是炉膛,有个出灰口和可拉动的小门。下面是有四个腿的炉底盘。烟筒接口前还有一个手动的小风门,可调节出风的大小。
用黄泥、麻绳、铁沙、盐等材料和成泥团,搪好炉膛,放几天干透,天气一冷,装上烟筒,就可以烧了。冬天,烧这种铁炉子一般都是用煤块——经烧,火大。
这种铁炉子给家里带来了冬天里的温暖。火烧得最旺的时候,连上面的炉盖都被烧得通红,炉子上的水壶,不停地冒着腾腾的热气,整个屋里充满了暖意。铁炉子上面可以烤一些花生、瓜子、馒头片什么的,冬夜里,一家人围坐在炉子周围,让人感觉到家的温馨。
冬天,烧铁炉子,烧的是原煤的煤块,所以,一入冬,城市里大街小巷里就会出现一个景象——家家户户往家里抬煤块。那时,条件好些的单位,都会分煤,每人每年分几千斤或者一吨,也算是一种福利。车一到,哗啦啦往你家院门或楼前一倒,剩下的就是你自己往家里搬了。所以那时你给单位领导说,今天我家分煤,肯定会放你半天假。
每到这个时候,同学、同事、邻居都会互相帮忙,拿着箩筐扁担、杠子,一趟趟往各家煤棚抬,没有煤棚的,就堆在院子里自家的门前窗下,煤分完了、搬完了,这一年的一件大事就算办完了,冬天不用愁了。
铁炉子从头年初冬到第二年开春,大概要烧四五个月。这段时间做饭、取暖都是铁炉子当家。因为铁炉子好封火,一天到晚都是烧着的,所以屋里比用暖气还热和,加上铁炉子很容易让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因此很受老百姓的欢迎。直到现在,即使有了电暖炉什么的,一些老年人还是很怀念那时的铁炉子,还偷偷地烧这种铁炉子。
四
烧铁炉子也好,烧灶也好,都要和煤打交道,这都是每个家庭里男人的事情。冬天里,男人的任务是敲煤块;天暖了,男人的任务就是做煤球,打煤巴。
那时还没有什么双休日,只有星期天一天休息。女主人主要是洗衣服,男主人这一天的主要家务活就是把大块的原煤敲成小块。冬季的周日,你能看见各家的男人提着锤子、拿着小铁钳,戴着帆布手套,蹲在自家的煤堆前,敲打着煤块。一般要敲出一周用的煤块,住楼上的,还要把煤块一点点地提到自己家里。
敲煤块的时节过去了,周日男人们又要开始捏煤球,打煤巴了:把煤面集中起来,找好黄泥,搅拌一通,就开始坐在院子里捏煤球,做好后一个个、一排排地晒在院子里、窗台上。有的嫌做煤球太费事,就找来破搪瓷盆,填满和好的煤泥,压实打紧,然后翻过来往地上一扣,就成了一个大煤巴,晾干了以后,用时再敲成块。
准备生火做饭时用的引火柴,也是家里男人们要做的事情。那时的民用煤,质量不好,再加上封火没封好(要么过了,要么封死了),重新生火是每个家庭常有的事情。于是,家里预备些引火柴,是必须的。男主人没事的时候,弄点破木板、烂木方,连锯带砍,总要弄好一堆引火柴。懒得砍柴的,就要花钱买一些。那时,一些农民在山上砍一些小杂树,劈好后用草绳扎成一小把一小把的,两分钱三分钱一把,挑到城里来卖。时常会听到“卖引火柴”的吆喝声,图省事的,就赶紧买上个二三十把。
五
到了80年代初,城市里兴起了较大规模的住房改造,就是各个单位自己修建职工宿舍,政府也修建了一批公房,居民家中的灶台发生了较大的变化。
那时修建的居民楼,都有一个共同点,除了公用的垃圾道,还有一个公用的烟道。每家每户,厨房里都留有一个烟道口,那是专门用来打灶用的,也就是说,虽然住进了楼房,城市里居民还是在用灶。但住进了新楼房,灶台肯定要有新样子了,再不能像以前住院子里时的土泥巴灶了。
新灶台贴上了瓷砖,炉盖改成了一套三的灶用炉盖,出灰口配上了专门防灰的灰箱,钩火时再也不会弄得满屋是灰土,灰箱装满了一拉出来,就可以直接端到楼梯口的垃圾桶倒掉。
许多人家还在灶口旁边安置了热水池,利用炉膛的余热,洗脸,洗碗,洗菜。
灶打得好的,很好用;灶打得不好的,就不好用,火总是旺不起来。有的是烟道找错了,有的是烟道被堵了,又得重新改道。
六
到了90年代初,城市居民慢慢用上了液化气。贵阳居民用上液化气,比北京晚了十多年。1975年我高中毕业,到北京看望我姥姥,姥姥家用液化气已经有几年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液化气灶。只是那时的液化气灶还没有电子打火,每次做饭前要先拧开气罐的阀门,再划燃火柴去点火。
那时,液化气还不是想用就用,要单位集体办理。每家一个本,每月只供一罐气,想要多用,就得多花钱买,但这毕竟是前进了一大步——家里的灶可以拆掉了,不用再敲煤块、打煤巴、搓煤球了,也不用倒炉灰了,家里一下子干净了许多,城市的生活垃圾一下子少了很多。
液化气干净、快速、方便,但也还是有些麻烦的。首先是换煤气罐。那时城市里绝大多数居民楼还没有电梯,煤气公司也没有工人送气罐,换气都是自己找车到营业点去换,或者自己骑个自行车去驮回来。住在高楼层的,就得自己扛着上下。家里只有老人的,就更麻烦些。再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没气。液化气罐的余量有多少是看不见的,有时刚到当月下旬,气就没了,然后又抱着气罐左摇右晃,勉强做完一顿饭。有时摇了半天也没气,饭就做不成了。
七
直到城市居民用上了管道煤气、天然气,人们才真正从繁重的家务中解放出来。2000年左右,城市里的煤气、天然气管道逐渐接入了居民家中。虽然都是烧气,但不用再扛煤气罐了,也不用再担心突然没气的状况发生。
家家户户的厨房更加干净整洁了,电饭锅、电磁炉、微波炉、消毒柜、电冰箱等现代家电大量使用,城市居民的“厨房革命”基本成功。
城市居民的炉具变化,基本上是十年左右发生一次较大的变化。今天,人们再也不用为生火做饭、一日三餐烦恼了。炉具的变迁,从根本上改变了城市居民的生活方式和生活节奏。
据说,许多人感觉还是最早用柴火灶做的饭和炒的菜好吃。四川有些农家乐,现在专门用木柴煮饭、炒菜,吃过的顾客感觉味道确实不一样,老板以此为特色招牌,许多吃客慕名前往,生意很火。但是,城市里的居民再用柴火灶来做饭,是绝不可能了。
人类社会的许多事情往往就是如此,前进中有倒退,在今天怀念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