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个人的集体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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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背篼

背篼,是南方农民普遍使用的生活生产用具。南方农村大多山路,为便于在山间搬运东西,便出现了这种用具。

背篼用竹篾条编制,上大下小,形似喇叭,两根背带,往双肩上一套,背着东西行走于山间小道,爬坡上坎,十分方便。腾出双手,既可以拿其他物件,还可以干农活,上山摘草,下地摘菜。

在中国的南方农村,除了挑摆箩和高挑,最常见的就是这种背篼。

贵州的背篼,与南方其他农村的背篼还有较大的不同。南方许多农村的背篼(严格说起来应当叫背篓),一般编织得比较稀疏,筐体有孔,自身比较轻。贵州的背篼,形状、大小与其他地方的背篼(或背篓)差不多,但贵州的背篼编织得十分密实,没有一点缝隙,自身就较重,可以直接往里面装土装沙,一点也不会漏,横着可以坐个人,竖着可以站个人。就是背篼的背带,也与背篓有很大的区别,有巴掌那么宽,很厚实。

这里要说的,不是这种农村用具,而是以这种用具为生的人。

20世纪80年代初,城市里陆续出现了一批专门靠背篼帮人搬运东西的农民。贵阳市大街小巷,随时随地可以看见他们的身影。

这些以出卖自己劳动力为生的群体,在重庆被称之为“棒棒”,他们的工具是木棒,主要靠挑;而在贵阳,他们被称之为“背篼”,他们的工具是背篼,主要是靠背。

他们在城市所有的劳动群体中,获取劳动报酬的方式是最原始的,就是出卖自己的体力,这是他们唯一的资本和技能。

“背篼”,除了一个背篼外,常伴随其身的,还有一个矿泉水瓶,一条长长的布带子(好像大多数用的都是红色的旧布条),我一直很纳闷,他们是从什么地方捡来的,这么统一。

矿泉水他们是不会天天买来喝的,带个空瓶子,随时可以接点自来水或者讨要点凉开水;长长的布条,是为了捆绑更多的东西,有时就直接用这布条背东西。

在贵阳的背篼,大部分是本省黔西、毕节、大方和贵阳附近几个县的农民,也有部分是来自四川的。

四川的背篼,除了能吃苦,人也较机灵,后来大都转行为擦皮鞋、收废品等技术含量相对较高的行当了。

背篼们找活做,大致有几种:一是在大型建筑工地背建筑垃圾;二是在车站、货站背行李货物;三是给家庭装修时背建材和装修废料;四是专门在菜市场帮人背菜,再就是帮人搬家。除了这几种主要途径,就是游荡于大街小巷,随时帮人背任何需要背的物件。可以说,贵阳市的居民几乎没有哪户人家没有找背篼帮过忙的。

因为主要靠体力吃饭,所以他们的特点是能吃苦,不怕脏和累,力气大。他们基本上没什么文化,又无一技之长,不以体力立足,在城市里是无法讨生活的。

背篼的收入是很低的。一般给住家户背个米、背个菜,一两百米内,再上个楼,也就两三元钱。要是帮你背个贵重些的家用电器上楼,顶多也就四五元钱。遇到家庭装修,需要背砂石水泥上楼,三五个背篼,讲好三十、五十,也都能成交。

背篼们生意好时,每天能挣个三五十元,但不是天天有的事情。生意不好时,也就挣个十多元,只够自己一天的饭钱。

一次周末休息,我到菜市场买了一个礼拜的菜,请了个背篼。回家的路上我问他,今天挣了多少钱,背篼有些不好意思,说这是今天第一单生意。可这时已经是中午十一点多了。我说,不可能吧?背篼说,现在背篼多了,生意不好找,真的是转了一上午才有生意。我想背篼应该没说假话,也没有必要说假话。

确实,那时我家住在延安路,附近的客车站和紫林庵一带,背篼成群。你如果要找背篼背东西,朝他们一喊,马上就会上来一群,问:“要几个?”所以你要是需要的人不多,别乱喊,看准了谁,上前直接点人就行。

因为收入很低,背篼的居住条件在城市里是最差的。由于职业关系,我多次深夜到过他们的住处,一般都是几个老乡合租一间小屋。房租、水电费合伙包干。屋里除了几张最简易的床,顶多就还有张小桌。我见到过的最简陋的合租屋,竟然是居民家原来的煤棚,没有床,铺几块砖头,搭几块木板,就在地上挤着睡。除了几床破旧的棉被,几个锅碗,其他一无所有。

还有些背篼,为了省房租,到了天气暖和以后,就不租房了,几个老乡、同行一约,在大街边、广场上、花台下和衣而睡,背篼就是枕头。所以在夏天,哪怕时间再晚,就是半夜,只要你找到背篼们经常露宿的地方,随时都可以请到背东西的劳动力。

背篼们是吃得最差的。一般早上就吃几个馒头或者素包子,中午吃碗素面,辣椒可以随便加。生意好些时,就吃街边专门给劳工们做饭的最低档的小饭摊,七八元钱,有肉有菜,饭可以随便加。吃得太差了,是没有力气干活的。到了晚上,大多是回到出租屋自己做饭,电饭锅煮一锅米,再煮个素菜火锅,把伙食成本降到最低。

一次,我在山上挖到了一块较大的盆景石,又到花鸟市场买了一块青石水盆。因为住在八楼,又没电梯,只得请了两个背篼。问了一下说是两兄弟,看样子还挺像,哥哥壮实些,弟弟弱一些。石头重,石盆轻一些,但哥哥说,让弟弟背石头,他背盆。背到四楼,我就看见弟弟的两腿在打战,就说让他们停下来歇会儿。哥哥说没关系,背得起。我只得帮忙托往弟弟的背篼,勉勉强强上到了八楼。这时只见这小弟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脸色灰白,背的石头也“咣”的一下倒在了地上。我连忙扶住,问怎么回事,还没说完,这小伙子就呕吐起来,我赶紧拿来两瓶矿泉水,小伙子喝了两口,半天才缓过气来。

我一看,小伙子吐出来的是还没有完全消化的白米饭和青菜叶子,说是吃的早饭。

说实话,我真担心这小伙子倒在这楼上起不来了。坐了大约十多分钟,见他确实没有问题了,才放下心来。兄弟俩说,这几天都没找到活路做,吃的都是菜稀饭。

原来讲好的两人共三十元钱,我赶紧多加了二十元,让这位哥哥带兄弟去吃点好的。临走时,我问这个哥哥:“他是你亲兄弟吗?”

从此以后,我找背篼背重一点的东西,都要首先看看体质,担心会出现类似的事情。虽然是花钱雇劳动力,但谁也不忍心见到这种状况。

背篼们一年难得洗几次澡。夏天还好办,脏了热了打盆水冲个凉。冬天了,不是脏得实在过不去,绝不会去澡堂浴室,顶多晚上回去泡个热水脚、擦擦身。

生活虽然很艰难,但背篼们也还是有娱乐、有欢笑的。背篼们最常见的娱乐,就是“炸金花”。没活干的时候,三五人一约,背篼一放,围在街边路旁就开始“炸金花”,赌注一般都很小,五毛、一元为底钱,一把输赢几元钱。再就是“斗地主”,输赢也不大。尤其是“炸金花”这种玩法,最适合他们,不要桌椅,不受场地限制,人多人少皆可,随时可玩,一旦来了活,马上就撤。

再就是喜欢听李伯清的说书。只要路边小音像店一放李伯清的录像,不一会儿就会围上来一群驻足观看的背篼。一个个背着、挎着、垫着背篼,紧挨在一起,不时会一起发出阵阵开心的笑声。这时,他们会暂时忘掉生活中的艰难困苦,甚至会忘掉去找活做。能够站在街边上把李伯清的一盘碟子看完的,绝对是背篼。

背篼们为了维护自己十分有限的“活路”资源,也会划定自己的“势力范围”。以老乡、朋友为纽带,在各种市场、街道形成了一定的“帮派”,在这些范围内接活。刚刚到这个城市“入行”的单个背篼,是不能轻易“入侵”的,背篼们之间若发生冲突,大多是为争夺“活路”而起。

我一直比较关注这个群体,加上工作的关系,总是想多对他们有所了解。那时候,家里住的是八楼,还没电梯,又不是天天买菜,所以每周都要去菜场买上一星期的蔬菜。这样,请背篼背菜时,就有了很多与背篼们直接打交道的机会。

背篼们普遍不爱说话,比较自卑。

与他们交流,不问不答,一问一答。因为他们自己感觉,城里的人是瞧不起他们的。

每次买好菜,找好背篼,路上就会主动和他们搭个腔。“哪里的?”“黔西的。”“来多久了?”“来一年了。”为了方便和他们交流,我往往会给他们递上一根香烟,背篼们大多数是不抽烟的,可能主要是经济上的原因。一次,偶然碰到一个抽烟的,接了烟后没抽,夹在了耳朵上,估计是舍不得。我又送上一根并给他马上点燃了,这样,抽或者不抽,说话都容易一些了,至少,他感觉到你没有瞧不起他。

三四十岁的背篼,大多上有老、下有小,出来挣点钱,除了自己省吃俭用,余下的都还要带回家给娃娃交学费,给家里买化肥,养老人。虽然不能解决大问题,但还是能缓解一下家里的生活压力。

也有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小伙,大多是读不进书,家里又很困难,自己又无一技之长,只得出来靠体力挣点钱,对今后,也没有明确的想法,做一天,算一天。

有的背篼,除了在城里背东西,农忙时还要回家插秧,打谷,收苞谷。有的则是常年在外不回去,因为家里只有点地,没有田,种什么也不如在城里当背篼挣得多。

有时候,问到家里的事,他们不愿作声,沉默,肯定有不愿意让人知道的苦。

东西背到家,一般我会在讲好的价钱上加个几块钱,必定要说声谢谢。加点钱,有可怜的因素,但更多的是我对他们的尊重和对劳动的肯定。

我知道,我个人无法改变他们的现状和命运,但我觉得,你至少要表现出应有的平等关系,让他们还能感到还是有人尊重他们的人格和劳动付出的。

背篼们的其他生活,就更难了。

一次,遇到一个背篼还比较善谈,一两句寒暄后,主动谈起了他的生活。说家里除了老婆,还有三个娃娃,一个读初中,两个读小学,为了多挣钱,春节都不回去,家远,路费贵。

看他的样子也就三十来岁。我问:“你常年不回家,想老婆了怎么办?”

他很坦然,说:“大哥,给你讲实话,实在想恼火了,花二十块钱,找个女的睡一下,我们这些人很多都是这样的。”

我知道,他所说的“女的”,城郊接合部比较多,大多也是从农村来的。他说的是实话,对他来说,我就是一个一次性的雇主,说什么无所谓。

我是个警察,很清楚这是违法的事,但是,我更知道,我没有资格对他的这种行为给予任何的谴责。

事实上,背篼们的生活状态,比在城市里的农民工还要差。同样是出卖劳动力,农民工有相对稳定的工作,有工棚住,有相对固定的工资,有的农民工工地,还会有夫妻房,而他们,什么都没有。

背篼又还不是乞丐,他们从来不靠乞讨,而是靠自己的劳动获得报酬。

正是这样的生存状态,使得背篼们对生活理想的追求,降到了最原始标准。一次,我问一个背篼,你还这么年轻,总不能干一辈子吧?

背篼笑了笑:“能干多久就干多久,干什么最后还不是为了两巴!”

我一下子没听明白,问他:“什么‘两巴’?”

背篼有点不屑:“哎呀,就是嘴巴和鸡巴嘛!”

背篼的直白,让我很震惊。不是因为这“鸡巴”用词的粗俗,而是他对于人的这两种基本需求的表述。

一个没有文化的农民,能够用一个自己生造出来的“两巴”这个词语,简单直白地表述出他对生活的根本目的的看法,说明他不是随口而出,肯定是经过认真思考总结出的。他认定,活着的根本目的和意义,就是如此,而且认为所有的人都是如此。

我大笑,背篼很得意,拿了工钱走了。

背篼或许在想,这个城里人,弄了半天还不知道人活着是为什么!

我笑,是因为这个背篼很不一般,他在这么艰难的生活状态中,还在思考“人为什么活着”这么一个重大的问题。

这个背篼的“两巴”论,可以说是他们这个群体的缩影,只是由他这个个体,总结和表述出来了。

想一下,如果一个人,他活着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食欲和性欲(背篼所说的“两巴”),他与动物还有什么区别呢?

再想一下,这个背篼其实说得也没有错。这个社会金字塔顶层里的一些人,对于钱财、权力的无比贪婪,最终还不是为了达到这“两巴”的极致吗?只不过他们比背篼们穿得光鲜、住得宽敞,外加一顶乌纱帽罢了。在“人为什么活着”这个问题上,他们与背篼没有本质的不同。想来,这个背篼的概括能力还是蛮强的。

背篼,为“两巴”活着,无可非议,因为他们处在这个社会的最底层,食、性是他们最起码的生存权利。

“乌纱”们,为“两巴”活着,却只能被认为是“禽兽不如”了。

背篼们,以最原始的方式,获取着最低廉的报酬;以最原始的本能为生活目的,在21世纪的城市里艰难地生存着,挣扎着。他们为城市的飞速发展,消耗了人一生中最宝贵的时光,是这个国家社会转型过程中,奉献和牺牲最大的群体之一。

若干年后,没有人会记得他们,因为他们是一群最卑微的人;史书上,更不会有他们的只言片语。

但是我想,我们城市的长官们,应该在城市中的显著位置上,给他们树起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