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他割了又长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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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他掀开被子,从床上爬了起来

在这之前,他很少有朋友。他跟家人也很少说话。曾经有一篇文章,说像他这样的人,应该养一养宠物。但是,他对任何一种狗都没有兴趣。对猫也一样。小时候,他集过邮。长大之后,这个爱好也没有了。主要是他发现好邮票都被人集完了,能够集到的邮票大家都在集,这样集下去没什么意义。他问过医生,要不要把集邮的爱好恢复起来?好歹这也算是一种消遣,可以转移注意力。但医生说,千万不要。医生的意思是,这会令他的病情更加严重。医生又问他,会打麻将吗?他说,不会。医生满意地笑了笑,我猜你也不会。然后,建议他学一学。适当地打打麻将,可能对你会有些帮助。医生说。

我不想用我的失败例子来证明医生是错的。我的情况可能是一种个案。他这样想。

从医院出来,他就去书店买了一本《麻将入门》的书,又买了一副麻将,回家开始研究。他对麻将是中国的国粹,里面蕴含着博大精深的文化这样的说法早有耳闻。他还听说,打麻将会上瘾,不亚于吸毒。但他拿着《麻将入门》阅读的时候,半天都读不进去。他又将那些刻有汉字和图形的塑料麻将块从盒子里搬出来,码在桌上,照着书上说的那样摆弄,但还是弄不明白。他想,不会是我的智商有什么问题吧?这疑问被妻子知道后,她嘲笑他说,哪有人是看着书学会打麻将的?妻子跟他一样,也是一名公务员。只不过,她所在的部门比他所在的部门更有权力。他们是同一年毕业的大学生,所以工资的级别差不多。但是,一年下来,她拿到的额外奖金,是他工资收入的数倍。所以,多年来,她养成了一种居高临下跟人说话的习惯。她说,周末的时候,我带你出去拜师,实打实地上桌打几圈,不就会了?

妻子给他找的麻将师傅是几个生意人。他们的称呼依次是张总,李总,王总,谢总。但他们都热情地要求他不要这么客气地称呼他们。张总说,你就叫我老张,叫张大毛更好,不见外。李总说,叫我老李。王总说,我喜欢下围棋,下得还可以,都叫我王二段。谢总说,我在家排行老二,兄弟不嫌弃的话,就叫我二哥吧。妻子笑着在一旁点头,表示他可以这样叫。他们显得很高兴,不是因为他叫他们老张、老李和王二段,而是妻子给了他们这样一个机会。王二段还说,这样的机会他们争取了好久。刚见面的时候,他们叫妻子章处,即姓的后面带上官衔。上桌子打了几圈之后,他们便改叫美女了。他发现,对这两种称谓,妻子接受起来都很自然。他们是大学同学,同级不同系。她是政治系,他是中文系。她有与人打交道的天赋,不像他,从小就面浅,诧生。刚开始,妻子让他坐在王二段的旁边,让他先观摩一下。王二段一边抓牌,码牌,出牌,一边为他讲解,什么叫顺子,什么叫对子,将牌是什么,如何碰牌,如何开缺?等到老李打出一张三万的时候,便告诉他,什么叫和牌。他说,现在我就和牌了。边说边倒下自己手上的牌,然后拿过老李打出的那张三万,与自己的四万和五万靠在一起。你看,三、四、五万,成一码牌。如果他打的是六万,四、五、六,也成一码牌。这手牌,下的就是三、六万的叫。如果这张牌不是别人打出来的,而是自己抓起来的呢?那就是自摸。自摸和牌,收三家的钱。现在,老李放炮,只收老李一个人的钱。王二段说得很清楚,但他还是听得晕晕乎乎的。妻子在一旁笑了一下,对王二段说,我看还是你起来,让他自己坐上去,手上摸着牌,感觉自然就来了。

据他所知,妻子从不打麻将,但说起话来却十分内行。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妻子爱用这样的谚语表达她的观点。她头脑聪明,性格开朗,语言生动,长得也不难看(有人说她长得像黎姿,但他不知道黎姿是谁),坐上这个处长的位置对她来说并不十分费力。几位生意人虽说穿着上刻板了一点,那种油光水滑的发型他也不怎么喜欢,但他们的谈吐还是比较儒雅的。尤其那个叫王二段的王总,他好像知道他是学中文出生的,便故意引出一些文学上的话题(诸如诗歌要不要押韵,韩寒的小说是文学还是垃圾),让他在这样的场合也多了点说话的机会。他是做医疗器械生意的。老张和老李也都是做医疗器械生意的。只有那个姓谢的二哥,还没听说他做什么生意。

妻子的话总是对的。他的智商也没有想象的那么低。坐上桌子之后,那种实战的感觉就是不一样。加上之前读过一下《麻将入门》,多多少少有一些知识储备;最主要的是,有王二段在旁边指点,几圈下来,他基本上知道哪些牌该留着,哪些牌该打出去了。那天是初次拜师学艺,终场清账的时候,发现自己居然没输,还赢了几百元。他们也很高兴,连连说,黄棒手硬。他知道,这是在夸奖他。他有点不好意思,本来应该是我交学费的,现在搞得……要不,我请大家吃夜宵吧。几位也很爽快,笑着点头说,赢家请客,要得要得。

他对麻将有了一点兴趣,但与几个生意人却没能成为朋友。他们在牌桌上有他们自己的话题,他插不上话,也没兴趣插话。王二段的文学知识好像也很有限,打了几次牌,就才思枯竭,黔驴技穷了,只好跟着老张老李他们说起了自己的行话。他终于知道,姓谢的二哥是做药品生意的。他们的业务都跟他妻子所在的部门有关联。每次和他们打牌,他都是赢家,且赢的数额越来越大。就算他每次都请他们吃夜宵,心里也总觉得不踏实。有一天,妻子对他说,你不要跟他们几个打牌了。他松了一口气。他没有问她为什么,因为这无须问。倒是医生问他,怎么不继续打下去了呢?他说打了麻将回来还是没用,似乎还更严重,睡觉的时候,脑子里全是麻将,晃来晃去的。医生沉默了一会,就问,你对女人还有没有兴趣?他说,你是问我们夫妻关系?医生笑了一下,但马上又恢复了严肃的面孔。你们一周几次?一边问,一边拿笔在处方笺上写划。他想了想说,没有几次,平均算下来,可能有0.3~0.5次。医生诧异地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然后想了一想,说,还算正常。

算起来,他有一个月没去看医生了。医生对他的重新出现也根本不感到意外。他是本市比较有名的神经内科医生,找他看病的人很多,单是固定的病人就让他应接不暇。如果他要去就诊,一般是选择下午,因为医生的病人很多都是一大清早就跑去那里排队了。他们通宵没睡,有些迫不及待地需要得到治疗和安慰。到下午的时候,人相对要少一些了。他是下午两点过到的医院,三点进入诊室的。排的号是33。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前面还有32个病人。事实上,大多数病人已经拿着处方离开了,留在诊室外面等候的,只剩下三五个。由于多数是长期来这里就诊的病友,彼此已比较熟悉。他挨着他们坐下,并客气地回应着他们的问候。

他从兜里拿出一沓报纸开始阅读。挨他旁边坐的那个病友是一位三十出头的女人。他从没问过她的姓名。但他记得,她是最近半年才开始在这里出现的。从衣着上看,不像是机关公务员,也不像是公司白领,倒有点搞艺术的模样。她的长相,身材,也可以佐证他的这种猜想。但是,她不太爱说话。

他看报纸总是先看国际新闻版,然后娱乐版,再然后才是社会新闻。体育版一般是不看的。对报纸上的那些广告,无论是整版的,还是那些豆腐块一样的分类广告,他都没有丝毫的兴趣。就算他比较关注的版面,也是先浏览标题,觉得有必要细看,才看一看正文。所以,一份报纸落在他手里,通常情况下,几分钟就翻完了(细想起来,这很对不起报纸的编辑和记者,以及那些出钱打广告的人)。他将打开的报纸折叠起来,拿在手上,开始看着过道对面的墙壁发呆。医院的墙壁很白,上面一尘不染,实在没什么看的。但他并不焦虑。他跟单位请的是一个下午的假,既来之则安之,总有排到自己这个号的时候。就像失眠一样,睡不着就是睡不着,急也没用。但他旁边的那个女人却频频看表,并伴有轻微的叹气声。不得不说,她烦躁的表现多少对他也产生了一些影响。是病都会有传染的,纵然是精神疾患也不例外。于是,他又重新打开手中的报纸,把那些先前浏览过标题而没兴趣看的内容,再看一看。这时候,他发现她在注视自己。不知为什么,这一发现竟让他的心脏哆嗦了一下。接着就听见她说,我可不可以借你的报纸看一下?声音很轻,语气却比较急促。当然可以,他说。并把报纸折起来,全部递给了她。谢谢,她接过报纸,还对他笑了一下。她的眼睫毛很长,这使得她的眼神更显忧郁。她也是因为睡不着觉,才来看医生的?她今天穿的一件紫色的毛衣,头发是往上绾起来的,这使得她的颈项更显细长和白皙。她不绾头发的时候他也见过,头发十分浓密,像瀑布一样披垂至胸部。她真的是搞艺术的吗?但他还是没好意思借机与她攀谈。他的性格就是这样,对任何事情都不积极,有点懒,即使好奇吧,也宁肯让这种好奇在心中枯萎,而不愿为难自己,更不想有丝毫的麻烦。如果她是一个热情开朗话很多的女人呢?也就是说,如果她主动找他说话,他当然是不会拒绝的。比如刚才,她问他可不可以把报纸借她看一下,他就没犹豫。当然可以,他用了“当然”二字,好像他一直就等着拿报纸给她看似的。

诊室的一个助理医师打开门探出半截身子,喊了一声30号。他旁边的女人神经质地抬起头来,然后将报纸塞进他的手里,什么话也没说,收拾起自己的包(一只超大的棉布印花挎包),慌慌张张地就进了诊室。

他又开始读报。但注意力已不在报纸上。眼睛虽然一行行地扫描着文字,脑子里想的却是别的事情。这种情况是常有的。用领导的话说,是思想涣散。用妻子的话说,是心不在焉,想入非非。而按医生的说法,属于轻度植物性神经紊乱。医生有一次开玩笑地对他说,你要是艺术家就好了。他的意思是,艺术家都有类似的症状。发散性加跳跃性思维,联想特别丰富,天性敏感,好幻想,但不能持久,兴趣和注意力易于转移,并伴随有失眠,多梦,厌食等症状,长此以往,导致神经衰弱,更严重一点,就是身心疲惫,万念俱灰。那么,导致这种植物性神经紊乱的原因是什么呢?医生说,这很复杂,有社会的,有个人的,先天的,后天的,混在一起,相互作用,且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他又问,那我属于什么情况?医生笑着摇摇头说,你的情况我们已经有过讨论,但那都是表面现象,真正的病根隐藏着,我找不出来,你自己也未见得清楚。于是,医生建议他可以尝试看一下心理医生。但他对心理治疗这种方式很排斥,便一直没有接受他的建议。

终于听到叫他的号了。他在起身走进诊室的时候,才发现由于刚才自己又处于植物性神经紊乱的状态,居然没注意到先前那个女人是什么时候看完病出来,又是什么时候从他身边经过,并离开医院的。有可能她走过我身边的时候,还跟我打了招呼(毕竟我把报纸借给她看过),而那时我正神思恍惚,未做任何回应。他这样想。

医生坐在桌子后面,正忙着写什么。当抬起头来看见是他,便笑了笑,那意思是,我知道你还会来。医生示意他坐下,看他手上拿着一沓报纸,便问他,报纸上又有什么新闻?他很奇怪,难道医生自己不看报纸的吗?但马上他又想到了,他每天有这么多病人,没时间看报纸是很正常的。他便问,医生对哪一类新闻感兴趣呢?这问题好像一下子把医生难住了。他想了想说,有关于我们医院的新闻吗?医生的这一提醒,倒让他想起,前几天看报纸的时候,有一则新闻,是关于医院的,但新闻的发生地是在北京。况且那则新闻对医院而言是比较负面的,他觉得在医院里把这样的新闻讲给医生听不是很合适。他问医生,你希望医院有新闻吗?医生看了他一眼,便会意地笑了起来。医生问,那你对什么新闻感兴趣?他说,国际新闻。医生有点诧异。然后,马上表现出很有兴趣听他解释一下的样子,问他为什么对国际新闻有兴趣。这一下,倒是把他又难住了。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国际新闻那么有兴趣。可能是因为那些事情离我们的生活很遥远吧,他含糊地回答。为什么离我们生活遥远的事情就会引起你的兴趣呢?医生又问道。他觉得被他这样问下去自己又要“紊乱”了。于是他说,也不是对离我们生活遥远的事情我就有兴趣,我同样也会看国内新闻。国内哪些新闻呢?医生追问道。他说,这就不一定了,总之,觉得有意思的就看一下吧。他一直是用一种平淡的语调说出这些似是而非的理由,但医生一定看得出来,他竭力在控制着内心的某种烦躁。医生没再问下去,而是看着自己手中的钢笔,陷入了沉思。但医生很快就从这种沉思的状态中挣扎出来,开始像以往一样,询问他的病情。关于病情的一问一答,都是些老生常谈了,没什么新意。就算他什么也不说,医生照样可以给他开处方。当医生最后把处方递给他的时候,再一次(神情慎重,语气诚恳地)建议他试一下,去看看心理医生。这一次,他做出了比较积极的回应。他说,我会认真考虑你的建议。

这天晚上,他故意没吃安眠药,想借失眠的机会想一些问题。人活着为了什么?诸如此类没有答案的问题他已经倦于思考了。但他曾经是要思考的。也可以说,很大程度上,他的失眠症就是因思考这样的问题而患上的。包括灵魂的问题,真理的问题,以及人的命运与世界的偶然性等问题,他百思不得其解。但他是一个有控制力的人。当他开始意识到这样下去自己的精神可能崩溃的时候,他迫使自己从这些问题中逃离了出来。他给自己定下了一个原则,非具体的问题不思考,没有答案的问题不思考,与己无关的问题不思考。其实,这样的控制力并非出自理性,而是源于恐惧。他害怕成为一个不知道自己是谁的疯子。这样的疯子他很小的时候就见过。其中有男的,也有女的;有年长的,也有年少的。他们疯癫的原因他不是很清楚,但他们疯癫的模样却深刻地印在了他的记忆之中。他们行走在街上,最初还会引来好奇者或好事者的围观与戏弄,但久而久之,更多的时候,他们是被冷落,被忽略的。他认识的那几个疯子都没有攻击性。因此,他们得以在大街小巷自由地、漫无目的地穿行。一个叫雷明初的疯子,他的爱好是读街上的那些大字报。不是默读,而是大声地、字正腔圆地朗读。那是一个时兴在街头张贴大字报的年代。雷癫子蓬乱着头发,无论寒暑都裹着一件破败的沾满了污垢的棉袄。有人说他曾经上过大学。但也有人说,他上的是一个中等技术学校。他有老婆,有儿子,老婆和儿子都很正常。后来没有大字报了,但他朗读的习惯并没因此改变。无论春夏秋冬,他继续在街头朗读。墙上贴着什么,他就读什么。各种节庆的宣传标语,蔬菜店、百货商店以及各政府机关的告示,法院的布告,寻人启事,电影院的影片海报,等等,都是他朗读的对象。其中,法院的布告,是他最爱朗读的: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立即执行!他的声音在街头回荡。

还有一个疯子,他不记得他的名字了。但他记得,他是他小学同班同学魏书平的哥哥。他高中毕业,本来应该响应领袖的号召,作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落户,所谓上山下乡,到广阔的天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但是他却在这个时候疯了。他衣着干净,头发也修饰得跟平常人一样。他走在街上从不跟人说话,即使有认识他的人喊他,他也听不见,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常常迈着细碎的步子,沿着街边的墙根急急地行走。他的左手任何时候都插在裤兜里,右手则露出来,紧靠在胸前,伸直的食指伴随着口中轻微的嘟嘟声,做有节奏的颤动。有人说,他是在发报。或者说,他在模拟发报的动作。曾经有人粗暴地上前将他拦住,问他在给谁发报?他张皇失措,从那人手中挣脱出来,以更急促的步子逃窜而去。

他不能成为这样的疯子,很小的时候他就这样告诫自己。尽管他不知道一个人疯了之后其意识处于何种境况。直到现在,他还是时刻警惕着,不能失控,不能变成像他们一样。他必须让自己的意识在任何情况下都保持清醒,哪怕这种清醒让他彻夜难眠。他们也许不是因为思考抽象问题而疯癫的,但他却因为对疯癫的恐惧,坚持着他的原则,只思考具体问题,有答案的问题,以及与己有关的问题。

妻子侧卧在枕头上,脸庞被散开的头发遮去一半。她咕哝了一句,我要睡了哈。便闭上了眼睛。没多久,她微微张开的嘴唇配合着鼻翼的翕动,表明她已进入了梦乡。这个时候,他做任何事情她都是不会醒来的。于是,他掀开被子,从床上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