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他割了又长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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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他想拍电影

他想拍一部电影,但拍什么还没想好。没有故事,没有人物,什么主题也不清楚。他只是想拍一部电影,且为这个想法而彻夜不眠。他要包揽拍摄这部电影的一切工作,自编,自导,自演,还要自扛摄像机,自己做后期剪辑。不用花很多钱。片名是早就有了的,就叫作《一部电影》。这想法朦朦胧胧的已经有很多年了,现在终于时机成熟,所以他很激动,很兴奋。

但拍什么呢?不是他没可拍的故事,而是故事太多,他一时拿不定主意,究竟是拍这个好,还是拍那个好?起先他想将自己小时候的一个梦境拍出来,那可能是一部恐怖片。那个梦在他五岁半的时候第一次出现,后来反复出现,直到前些年,他还梦到过一次。一模一样的氛围和细节。这现象在他人生中是绝无仅有的(单就这一点而言已经很恐怖)。但马上他就否决了这个方案。不是他不喜欢恐怖片,他甚至认为恐怖片在所有类型片中是最接近哲学的,而是这个梦境根本无法用电影拍出来。这是个很特别的梦,它可以在睡眠中反复出现,却无法用任何语言去复述。他自己常常在梦中被惊骇得接近窒息。太可怕了,关于这个梦,他能说出的就这三个字。后来,他又想过,把自己第一次的性经历拍出来。那是一个带有喜剧色彩的故事。但这个故事的最大缺陷是太雷同。他听身边许多人讲述过自己的第一次,基本上大同小异,都免不了像自己的第一次那样滑稽可笑。说实话,他不喜欢喜剧。如果在网上挑选电影,他绝不选那些带有“喜剧”标签的。他认为喜剧都是肤浅的,无聊的,甚至是愚蠢的。就像自己(以及其他同类)的第一次一样,因肤浅、无聊、愚蠢而显得滑稽、可笑。

最后,他决定拍一部探讨婚姻的电影。这是因为头一天晚上,他偶然在网上看了一部英格玛·伯格曼的电影。片名他忘了(近些年他的记忆力越来越差,有彻底丧失记忆的隐忧),但他记得影片的主题是探讨婚姻的。这给了他启发。看来婚姻是电影最擅长表现的主题。为什么有这样的印象?因为不仅伯格曼表现过(而且是多次),世界各国的大导演无一例外地都表现过。“婚姻的坟墓是床”,这是伯格曼电影中那个做医生的丈夫说的。他对他的情人说过,后来在火车上邂逅他的前妻,他又对她说了这句台词。他前妻却嘲笑他说,这句话很老套了,对她不起作用。丈夫于是提出复婚,但前妻说,她不会再上当了。这情景引起了他的共鸣,因为他也有一个前妻。对了,片名要修改一下,不能再叫《一部电影》,而应该叫《一个前妻》。

那么,伯格曼电影中那句“婚姻的坟墓是床”的台词,能不能成为自己这部电影的主题呢?就婚姻的本质而言,这句台词作为自己这部电影的主题是完全成立的。围绕这个主题也很好编织出一个像样的故事。比如,把自己与前妻的那些事做一点加工,就很有看头。人物关系也可以跟伯格曼的一样,一个丈夫和他的前妻,以及丈夫的情人和前妻的情人。要不要孩子呢?在伯格曼的电影里,那个丈夫与前妻生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但自己跟前妻却是没有孩子的。他对小孩没什么感觉。他不喜欢小孩。他前妻似乎也不喜欢小孩。在长达七年的婚姻中,这可能是他与前妻唯一的共同性。前妻曾嘲讽他说,你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事后证明,这句台词是极不吉利的,因为最终导致他们婚姻破裂的恰恰就是他太小孩了,而不喜欢小孩的前妻自然无法长久地忍耐下去,另选了一个更像男人的人(一个富有的老头)同居。吃分手饭那天,他送给她的祝福语是,做那个老头的幸福小女孩。

但他还是决定在自己的电影里加进一个小孩,一个小男孩。为什么要这样安排呢?原因其实很简单,他不想让这部电影太像自己的故事。如果完全拘泥于真实,电影便失去了客观性和普遍性。他相信伯格曼那个故事并不是他自己的故事,所以,才有那么大的力量,穿越大半个世纪的时空,给自己以震撼和启发。所以,有个小男孩存在于他这部电影的男女主角之间是很有必要的。他可以承担大人的许多过错,是个捣蛋鬼,同时也是个受气包。你看,都是因为有了你,我和你爸(或我和你妈)才搞成了这样。可怜的小男孩。

但问题是,“婚姻的坟墓是床”,这句台词固然很妙,但究竟是什么意思,他看完伯格曼的电影,想了一个晚上也没完全想明白。曾经有一句流行的格言,叫作“爱情的坟墓是婚姻”,这格言很浅显,所以流行,任何人都喜欢拿来说一下,以表示自己很有文化。但其实很肤浅,甚至很愚蠢,像个喜剧台词一样。而“婚姻的坟墓是床”,很妙,很深刻,但也很费解,甚至有点不通。它显然不是说夫妻不应该睡在一张床上。或者,也不是说婚姻的形式和内容就是一张床,而床代表性,性生活决定着婚姻的成败。如果是这样,那跟“爱情的坟墓是婚姻”就没多大区别了。一样的愚蠢。但伯格曼写出这句台词,应该有非同一般的深意,不然他就不是伯格曼。在确定自己这部电影的故事框架之前,他决定先拿这句台词说给前妻听一听,看她是什么反应(他依然相信前妻在某些直觉上是有点才华的)?

“婚姻的坟墓是床。”拨通了前妻的电话,闲聊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他冷不丁说出了这句伯格曼的台词。

前妻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突然笑出声来。“伯格曼的电影,”她继续笑道,“很拗口的台词。我后来问过专家,是翻译的错误,原文的意思应该是‘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老套的格言,放在中国的电影里就很俗气。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我刚看了这部电影,产生了一些想法。”他有点尴尬。

“你是说你以前没看过?不对啊,我们一起看的碟。你忘了?那天看碟的时候,我们还吃了舅舅从瑞典带回来的巧克力。你还扬扬自得地说,所谓婚姻,就是我们能够躺在床上边看瑞典的电影边吃瑞典的巧克力。哈哈,那时你还有点浪漫。看完之后我们还……”

这是一次错误的通话。他为此情绪低落了好几天,差点就不想拍这部电影了。但前妻的话提醒了他,探讨婚姻并不是他的当务之急,他目前最应该关注的主题是记忆。电影的本质是什么?不就是保存记忆吗?前不久应朋友之邀,去芳沁街的“千高原”看了一个展览,主题就叫“影像与记忆”。当时他就联系到近些年来自己一系列的“失忆”。比如,经常出门忘记带手机和钥匙;想抽烟的时候找不到打火机;一个熟悉的人的名字,或一本熟悉的书的书名,刚想说出口,就大脑短路,卡住了。有一次,连续好几天,他脑海里都浮现出一个女人的形象,他觉得她应该是自己的一个熟人,但就是想不起她是干什么的,叫什么名字,自己是怎么认识她的。这个女人长相普通,所以,不可能是他在某部电影或某部电视剧里看见过的演员(很多人有把演员当成自己的熟人的情况)。她就是现实生活中遭遇过的一个女人。但他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她究竟是谁?一个孤立的形象,没有任何时间和空间的关联。那么是在公车上偶然一瞥,而留下的记忆?这有可能。他喜欢坐公车,也喜欢在公车上观察各类人物。但像这样被一个女人形象纠缠住的事情还从未发生过。而且,以前要是有那种公车上看见过的人物重现脑海,他也能够马上记得那就是在公车上见过的,甚至还可能回忆起是在哪条线路的公车上见过的。而这一次,他分明感觉到,这个女人不是在公车上见过的那么简单,而是一个熟人,一个曾经有过交集的熟人。所谓“交集”,倒不一定是有那种暧昧的关系。这一点他可以确定,他与这个女人之间没有发生过那样的事情。但他们肯定说过话,相处的时间也不应该很短。

女人长有一张瓜子脸,单眼皮,嘴唇笑起来或紧闭着都呈现出一种特别的弧线,是整个五官中最生动的部位。半长的头发,时而绾在脑后,时而放下来披在肩上,没有染过或烫过,自然而直顺。身材偏瘦,但胸部发育很好,无论穿T恤还是再加一件外套在上面,都掩饰不住其丰满突出的轮廓。我是否对这个女人有过非分之想?他试图从这个思路去唤起自己对这个女人的记忆。但经历了多个白天的恍惚与晚上的失眠,终归徒劳。女人的形象更被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直到有一天,得来全不费功夫,他去某影视制作公司办事,看见了这个女人,她就是这家公司的一个职员。他与她所在的公司有过一次业务合作,拍一部MTV,一起在海螺沟、磨西、康定和塔公度过了两周的时间。他是这首歌曲的词作者,也是MTV的编剧。而她负责管理剧组的食宿安排和一切杂务开销。他们确实说过话,虽然不多;甚至还一起在海螺沟的二号营地泡过温泉,当然是整个剧组成员一起。那么,是什么原因让他失去了对这两周时间的记忆?并不是时间太长久,这两周的经历就在去年。难道就因为她不漂亮,他对她没有过非分之想,就淡忘了?但为什么她的形象又会突然浮现在脑海,弄得自己神魂颠倒呢?不可解释。或唯一的解释是,自己真的在生理上出现了衰老的迹象。与前妻的通话无意中启发了他。对的,就拍一部关于记忆的电影。

这一新的主题的确立,又让他激动和兴奋起来,一连几个晚上睡不着觉,都在想这部新的电影,应该怎样开头,怎样以记忆为主线,串联起一个又一个精彩的细节。新的片名也先于故事(他自信有了主题和片名不愁没有故事)而出现,就叫作《去年看过的一部电影》。他也毫不避讳,这有点套用罗布·格里耶那部电影的嫌疑。

那也是关于记忆的一部电影。在一个度假地,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说,我认识你,我们去年见过,在马里安巴。女人起初坚决否定,说我们不认识,我从没去过马里安巴。但男人坚持说,我们见过,就在去年,在马里安巴。就这样,经过男人反复的言说,女人开始相信,去年他们是在马里安巴有过一次相遇,还发生了一些有趣的事情。这就是罗布·格里耶与让·雷诺合作的那部经典影片,《去年在马里安巴》。

如果记忆无误的话,他事实上是没有看过这部电影的,更不可能在去年看过。但他知道这部电影,并记得电影中的若干情节和场景,以及人物的对白。这让他陷入了困惑。一般来说,记忆是对事实的保存,事实也只有依据记忆而存在。但问题是,记忆是人的主观意识,而大凡主观意识往往又是可疑的,很难说百分百的可靠。这就是他要拍的这部电影的逻辑关系和故事起点。

但仅有起点并不意味着一定能够发展出一个故事,尤其是有新意的故事。兴奋过后,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虚。他低估了演绎这一主题的难度。他不能重拍一部《去年在马里安巴》,就像之前他想探讨婚姻这一主题的时候,不能重拍一部伯格曼的电影一样。可以重复地去探讨一个主题,这没问题。但故事决不能重复,而是要耳目一新,要原创。他也不想拍一部貌似前卫的没有故事的电影。比如,以象征或暗喻的手法,剪辑出一个个表现时间与记忆的镜头。那实际上毫无新鲜可言。曾经有一个笑话,一个导演拍了一部电影,请朋友去看,朋友看完了说没看懂,于是,导演将电影的寓意向朋友详细地解说了一遍,朋友听完解释后如释重负地说,这下我懂了。他不想做这样的导演。所以,他决定把自己拴在电脑前,花大量的时间冥思苦想,一定要有一个好的故事。

人类自从发明了电影,思维便不知不觉地被电影化了。很多时候,我们甚至恍惚觉得,自己就生活在一部电影中,随时随地都有一台摄影机从不同的角度跟踪着我们,注视着我们。他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是在十五岁的时候。那时候,他正在恋爱。一天晚上,他独自走在街上,街道很空旷,昏暗的路灯透过梧桐树洒在街面上,也将自己的影子投映在街面上,那情景显得十分的孤独。就是这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是在一部电影中行走,耳畔还隐约出现了一种如电影配乐般的幻听。只是,那时候他压根不可能产生自己也拍一部电影的想法。他开始尝试写诗,写一些像电影的诗。他用这些诗保存下许多瞬间的记忆。但这还不是故事。更不是能够转化为一部电影的故事。

他继续冥思苦想。这是春天,空气中充满让人昏昏欲睡的因子。他喝了不少咖啡,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他关了手机,所以完全与世隔绝。其间他也产生过一个偷懒的想法,就是拿着摄像机对准前妻,让她讲自己去年看过的一部电影,其间穿插一些废话(脱离主题和主线的镜头——有寓意的空镜头)。但马上他就打消了这个荒谬的念头。可以想象,前妻对着镜头,除了发出嘲讽的笑声,不可能有别的满足他要求的表现。

前妻依然丰满漂亮,那个老头行将就木,但这似乎一点没对她的生活造成困扰。很多时候,他想象着前妻与这老头在床上的情景,就如同喜剧一般,不禁暗自笑出声来。但他同时也很清楚,以前妻的秉性,她不可能愚蠢地困守在一张了无生气的床上。她风韵犹存,花大把的时间活跃在各个电视剧组,自得其乐,甘愿做一个毫无起色的三流演员。她可能不如一线明星那样能够轻而易举地攀上导演,但要在剧组中找一个摄影师或灯光师临时对付一下,以她的现有条件,还是轻而易举的。他不得不承认,她为自己选择了一个理想的职业,这个职业并非为了钱(她有的是钱),而是给了她与那张固定的了无生气的床保持长期分离的一个恰当的借口,为自己的生活带来乐趣。

这些年来,他从没想过与前妻重续旧好,上演那种鸳梦重温的人间喜剧。虽然他们始终都保持着电话联系(换了号码都有互相通知对方),偶尔也约着喝喝茶,或去看场电影什么的。但那种关系已如同朋友和兄弟。她可以跟他讲她的任何事情,包括她在剧组里的那些艳遇。她说话还是那么刻薄,在评价那些与她上床的男人的时候,其口吻一如往常。这让他回忆起他们的过去,那段漫长而荒谬的婚姻。在他对着电脑冥思苦想的很多时间里,他不由自主地会想起他与前妻之间的许多情景。如果撇开他正在构思的这部电影,这种回忆也并不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有些细节也不乏甜蜜之处,毕竟他们当初是心甘情愿走在一起的,算是有过爱情吧。但既然现在他已经放弃了探讨婚姻这个主题,前妻的影子在脑海中这样频繁出现,不能不说是个不小的干扰。有一天他偶然开机,本意是看看有无要紧的短信,却一下接到了前妻打来的电话。如此凑巧和及时,真是孽缘。他暗自骂了一句。

“想不想挣钱?有没有兴趣写个电视剧本?”前妻开门见山地问道。

说实话,他很不喜欢她这种说话的口气。

“怎么写?写什么?”他犹豫了一下,问道。

“看过韩剧没有?比如《看了又看》,就写那样的,生活气息浓的。”

“怎么写?”

“不是说了吗,像韩剧那样的,就那样写。”

“我是说,谁出钱?”

“我出。怎么,你不相信?我都相信你的才华,你不相信我的钱包?要多少,你开个价。”

“你看着给就是了,不给我也写。”

“放心好了,不会亏待你的。有句话是怎么说的?一日夫妻百日恩,哈哈。”

“我可以写我们之间的那些事吗?生活气息倒是挺浓的。”

“你安心拿我出丑?”

“你放心,我可以把我自己写成丑角。”

“你本来就是丑角。”

“你看,平常假装豪爽,其实气量还是那么小。”

“你这人就是没幽默感,开个玩笑都开不起。好吧,干脆一点,想不想写,想不想挣这个钱?”

“想挣这个钱,但不想写。”

“你什么人啊?你他妈……气死我了。”

“我不知道写什么。最近我自己想写一个电影剧本,都还苦思冥想的想不出一个好故事。”

“你拍电影?谁给钱?”

“我自己。”

“哈,手淫啊。”

前妻发出那种让他极不舒服的一贯的笑声。每当听见这种笑声,他内心中所剩无几的那点柔情就会陡然冷却和凝固。尤其以前,当他们还睡在同一张床上的时候,那笑声往往是他发生阳痿的直接诱因。为此他有过委婉的劝导,甚至于直接的抗议。但都无济于事。她的解释也很简单,几乎无可辩驳。

“我就想笑,但与你无关。”

“演戏的时候你也这样笑场?”

“是啊,笑就笑了,大不了重拍一条。”

“但我们这戏就没法重拍。”

“是你自己有问题吧?”

“我有什么问题?”

“你有什么问题你自己最清楚。”

“我没问题。”

“那好吧,是我有问题。你去手淫好了,我不介意。”

每当这个时候,总是难堪的冷场。此时也一样,他先是无语(准确地说是失语),陷入难堪的沉默。然后,好不容易,才从往事中挣脱出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一种若无其事的平静和淡然。

“是,自己投资,自己拍,还自己演。就算是你说的手淫吧。嗯,对了,你去年看过什么电影?”

“我看过什么电影关你鸟事啊?”

“我的这部电影名字就叫《去年看过的电影》。你觉得怎样?”

“嗯,有点意思,你很聪明,我知道你想拍什么了。”

“是吗?说说看?”

“你把去年看过的电影东一剪刀西一剪刀剪下来放进去,重新组合,就是你的电影了。我猜得对不对?啊,创意真不错。在这方面你一直是聪明的。”

“你在讽刺我?”

“夸你的话都听不出来了?真是中年症候了?但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真的是这样认为的,这是最适合你拍的电影。我敢保证,完了放到网上去,一定火。”

“好吧,就算你是在夸我,我接受了。那么,你也看见了,我有自己的事要做,确实没时间弄你那什么电视剧本。”

“我告诉你,就算你拿家用摄像机拍,也是要成本的。低成本也是成本吧?你拍你那破电影期间,也要吃饭,也要泡妞的吧?那好,你给我写剧本,我付你稿费,也算是我给你的投资吧?想不想干,一句话。”

“不是想不想的问题,实在是我写不了。你另请高明吧。”

这次通话是不愉快的,而且是毁灭性的,让他彻底丧失了拍一部电影的兴致。

现实是滋生虚无的温床,这话一点没错,此时就应验在了自己的身上。

前妻的电话给了他一种现实的存在感,使他从梦境中脱离出来。他清醒了,但那种想拍一部电影的感觉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他瘫软在椅子上,脸上看不出任何能够反应内心世界的表情。

而这样的表情,就是虚无。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总之是太阳已经不在天上了,夜幕悄然降临,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发出房间里唯一的一块光亮。一块14英寸的长方形光亮。这光亮中显现出一行四号宋体粗黑字:去年看过的电影。他看着这行字,憋足气动了动,原想伸直身体,让双手靠近电脑的键盘。但这只是瞬间的念头,随即就被他放弃了。他依然仰躺着,只勉强伸出右手,让其中的一个指头落在键盘的消除键上,然后像他曾经模仿过的老式影片中那种特务拍发电报的动作一样,轻轻地抬起指头,连续地,有节奏地在那个消除键上点击了七下(1、2、3、4、5、6、7,不多不少,七下),银白的屏幕上便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