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聋婆婆又要走,青影忙叫住她道:“聋婆婆,你能不能再告诉我,这地方为什么叫风梨院,难道就因为风吹梨树叶子满院飘吗?”
聋婆婆却站起身来,向她道:“你要想知道,晚上拣珠子的时候再告诉你。”说完,就转身慢慢离去了。
青影拿起扫帚继续扫院子,把东一片、西一片的叶子扫成一堆,收到一辆车上,再推到柴房里。……这些叶子,就是她们平时用的柴草了。
所有的活都干完,青影觉得腰酸背疼。其实她一直觉得奇怪,这些事情在原来做起来的话,根本不会累,可为什么现在天天做,天天累呢?难道是因为自己的神力没有完全恢复的原因?抑或是自己受到聋婆婆结界的限制,只能用普通的力量的原因?她不得而知。
“真是很累,”她想,“这些日子不管多累多脏,聋婆婆从不让我洗澡,甚至都不许洗脸。趁着现在她不在,要不我洗洗脸吧!”想到这儿,她走到井台边,拿吊桶打水。
“这老婆婆也真够奇怪的,既然让我干扫院子的活,就该让我打水才对;可她却从不让我打,甚至连井边都不让来,这是怎么回事?”
她一边无奈地笑着,一边拉上一桶水来。水清澈洁净,光可鉴人。可青影刚掬起一捧,竟大惊失色。
“这……这是……我,我……”她手一松,水洒了一身。而她却像什么都没有觉察一样,依旧呆呆的。
片刻,她又像失心风一样慌忙趴到水桶边,看了又看,忽然用手抚摸着自己的脸,喃喃说道:“我的脸……我的脸……”
桶里的水晃成一片,打碎了青影的容颜倒影。
涟涟的泪水一滴滴滴落在水中,青影抚着沾湿的面颊,跌坐在地上。
“毁容了,毁容了……”水里那张丑陋无比的脸似乎一直在她眼前浮动,挥之不去。她失声痛哭起来,一张脸几乎要被指甲抓破。
就在这时,聋婆婆那阴沉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来:“谁叫你自讨苦吃!”
青影仿佛没听见一样,依旧无声地哭泣。
“起来吧,别哭了。哭也没有用。”聋婆婆蹲下身,向她伸出一只手。奇怪的是,那手却肌肤细腻,有如少妇一般。
青影没有注意。聋婆婆叹息一声,将她拉了起来。“先和我回屋子再说!”她不由分说拉了青影要走,可青影却使劲一甩手,几乎将聋婆婆摔倒在地。
聋婆婆脸沉了下来。她嘴唇微动,念出一句咒语,青影只觉浑身一紧。
“青影,你这丫头太不懂事!得给你点教训尝尝!”聋婆婆说着拿起拐杖,向她背上打去。一边打,一边教训道:“一张脸又那么重要吗,竟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了,连我也敢摔!”教训间,已是打了六七拐杖。
火辣辣的疼痛在青影背上蔓延开,那疼痛却唤醒她的理智。
“哎哟!”她终于忍不住疼叫了出来,而聋婆婆也几乎马上停了手。
“你真是失态!”聋婆婆低声训斥道,“要死的时候你也这么悲伤失措吗?被毁个容也值得这样!走,和我回去!”
“可我……”青影示意聋婆婆自己身上疼,还动不了。
“散!”聋婆婆随口念道。青影只觉身上一阵轻松。
她跟随聋婆婆,低着头回到房间里。聋婆婆看了她一眼,道:“一张脸真的那么重要吗?”
青影不答,泪水却在眼里不住打转。
“唉!”沉默了一会儿,聋婆婆叹息起来,“让你看看我的脸!”说着,她掀开风帽。
那帽子下隐藏的是怎样一张脸啊,几乎都不能称之为脸了!除了一双深陷在赘肉里的小眼睛和一张因掉了牙而瘪下去嘴以外,那张脸上几乎没有什么可以称之为五官的东西。相较而言,青影只是变得黑了点,皮肤粗糙了点,眉毛稀疏了点而已。
“聋婆婆,你……”青影迟疑着,不知该怎样开口。
聋婆婆不慌不忙地戴上风帽,说道:“你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是吧?我也不是生下来就这样,是在战争中给毁了容啊!确切地说,这是谈判的条件之一……用我的容貌换来祭坛和卷本的存留!所以我说,一张脸有那么重要吗?”聋婆婆深深地望了青影一眼,等她自己明白话里的意思。
青影稍稍沉默,轻声叹道:“可是,我用容颜换来什么呢?是因为他得不到我,才给我毁容的吗?他……也太狠了吧?”
聋婆婆笑了,笑声中不无得意。青影惊讶地问:“你笑什么?”
聋婆婆道:“我笑你!你才了解他多少,就说他无情!还有,这‘黯颜膏’是我给你用的,和他没有关系。至于原因,以后你会知道的。好了,趴到床上去,我给你上药!”
“上药?你是说背上吗?”青影一边问,一边向床铺走去。
聋婆婆拿出一个小瓶子,看着她解开衣服,道:“就是后背的伤。我那拐杖是万年毒木做的,打伤了人若不上药的话,是会丧命的。快趴好吧。”
药膏抹上去凉丝丝清清爽爽的,青影觉得很舒服。她忽然问道:“那,您怎么看啸夜?”
聋婆婆一边给她涂药,一边说:“我怎么看他?以后你自己体会就是了,何必问我。”
青影碰了钉子,便不再出声,可心里却一直想着啸夜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可说来也怪,想来想去,她觉得印象最深的,是他的笑,还有那双夜一样的眸子深处,蕴藏的淡淡的孤独。
药涂完,青影几乎睡着。她从没觉得聋婆婆有如此温柔的时候,那涂药的动作之轻几乎让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小时候她和武威一起骑马,从高高的马背上摔下来受了伤,她的母亲也曾这样轻柔地为她洗伤口、涂药膏来着。那时候,青影撅着嘴不高兴地看她,她却温柔地笑笑,说神族是不会怕这种小伤口的。
啸夜和先凤王就这样在昏昏沉沉的青影的眼前交替出现着,他们一个对她这样笑,一个对她那样笑。他们又都张着嘴巴像在对她说什么,可有什么声音都没出。不一会儿,一团火焰又呼呼地烧起来,两个人的影子又都被吞没在火里,扭曲变形,渐渐融化。
“母亲,……啸夜……”青影含含糊糊地喊。
一只微凉的手搭在她的额头上。青影觉得那火小了一点。她听见火焰里有人说话:“……还是中毒了。我怎么这么不小心!他明明嘱咐我要我照顾好她的,……”
“是聋婆婆吗?”青影迷迷糊糊地问。
“哦,是。是我。你还有意识呢?”聋婆婆伏在她耳边问道。
青影点点头:“嗯。我就是热……”
“你发烧了。还是中了拐杖的毒。唉,都是我不好呢!”聋婆婆自责起来。
青影想告诉她不用如此责备自己,但只觉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她闭着眼睛,只想睡觉。
“不能睡哟!”聋婆婆叫道,“一睡就醒不了了!坚持一会儿,我马上拿解药来!”
青影想答应,却已经一点声音发不出来了。开始,她还知道聋婆婆起身离去拿东西,但再多一点儿,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滴又苦又涩的药水滴进她的唇间。青影皱皱眉,睁开眼睛。是聋婆婆。她手里拿着在一只小汤匙,正给自己喂药。
“已经三滴了,三滴你才醒。不过,也终于醒了。”聋婆婆如释负重地说。见青影眼珠动动又要睡去,聋婆婆连忙道:“你别睡,我还没给你讲风梨院的来历呢。你要睡着了可就听不到了。”
“哦,我不睡,你讲吧。”青影说。但在聋婆婆看来,那却不过是嘴唇微微动了动而已。
“‘风梨院’就是‘凤离院’!”聋婆婆一字一顿地说道:“很久以前,有一个神族的女王,偶然一次巡游,见到了一位高贵的魔君。两人相爱了。那个魔君给她准备了一座庭院,里面种满了玉梨树,每当春风荡漾的时节,就有白玉一样的梨花开满枝头;秋风初起的时节,就有黄玉一样的梨子挂满枝头。女王觉得奇怪,问魔君道:‘为什么种玉梨树?’魔君说:‘我喜欢这个名字。“玉”就是“遇”,天下谁人不相遇?“梨”就是“离”,有哪一段相遇不是由生离或死别作为结局的?你和我偶然相遇,有缘结爱,超越神魔两界,已经实属难得。我种下这些玉梨树,就是要告诫自己,不要过分沉溺在这份爱里,我们……我和你总要离别的啊!’听了这话的女王,从那日起便郁郁不乐,后来终于有一天悄悄离开了这里。说来也怪,那些玉梨树没人去砍,自己竟一棵棵地都断掉了。只有那些落叶,从那时起就一直堆了下来,直到现在。扫了又添,每天如此。”
故事说到这儿,便讲完了。聋婆婆望着青影道:“这院子的来历,你已经知道了。你没睡着,说明这毒也已无大碍。能说话了吗?要能说话,这毒就完全散开了。”
然而青影依旧不能说话。但,聋婆婆发现,她听着这故事,两行清泪已是顺着脸颊滑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