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老猿钻进去的地方,原来是一道暗门。赵缨络在漆黑的虚空中向我飘来,欣喜地抓住我的手:“昭……你来了!”
我突然想起了一切,汴京突围、红石岭血战、潼关斩将、临溪拒敌、山洞那旖旎的一夜,和我遭遇暗算、眼前一黑之时,缨络那绝望已极的凄厉哭喊之声。我激动地抱住了她:“我来了!你……你可化龙成功了么?”
缨络的眼中闪过点点星光,微笑着说道:“就快成啦!我算到你终会下得这山陵来,不见你一面,我一点凡心,总是不死,只好巴巴地盼着你来。我早已尸解离魂,这八百年的岁月,与我来说,只是一场长眠而已,仿佛刚刚才与你分别。倒是你,久历轮回,多经世事,又受了许多苦头。”
我由衷地替她高兴道:“那就好。那么,你化龙成仙后,要往哪里去?”
缨络笑道:“我成功之后,就会跳脱轮回之外,居于有无之间,精微变化,瞬息千里,成为一种你无法理解的存在。”
我挠头道:“是不是就变成了传说中的高维空间生命体?我物理学得不好。我以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缨络眼中柔情无限,却摇头道:“万法由缘而生,缘灭即止。一别八百余年,咱俩的缘业痴缠早已消解,今日一见,已是非份。你还记得我说的话吗?‘渠塘之鲫,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你我都有了新的人生,过好现世,把握当下。”
我喃喃说道:“现世……那么,我到底是呼延昭,还是呼延宇?我,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缨络直视着我的眼睛,笑道:“你就是你了!难得你还保持着一片赤子之心,只要你此心不泯,精魂不灭,我们终还能有再见之期。那时节,我们再一起追求高于爱情的东西!我等着你!”
我紧紧地抱住了她:“我也等着你!”
我深深地在她脸上一吻,却被她大力推开了。
“你这个流氓警察,每次一见人家就要占便宜,你还有没有一点节操?”
向金铃脸色晕红,一脸愠色,做出扬手要打我的样子。我吓了一跳,只见眼前是一座极高极大的石厅,石厅中来来去去,竟有百十人的身影。只是这些人的身影极淡,似烟雾一般,有的欢乐无极,做哈哈大笑状,有的幽幽饮泣,或坐或立,或走或躺,他们似乎穿着古代的服饰,竟然都不是活人。地上横七坚八,躺着无数具不腐湿尸,皆身着古装,容貌如生。
我吃了一惊,说道:“这些人……都是鬼!”
“你才发现呀,”向金铃白了我一眼:“我一来就发现了。好在他们好像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顾不上扑我。老皮跟我爸就惨了,一个进来了就耍刀,一个进来了就耍剑,我都不敢靠近他们。”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向总竟在我背后不远处,不住地挥舞铁剑,满面惊惶之色,嘴唇抽搐,嘴角渗出白沫,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可怕的东西。他的长剑舞得又狠又急,像是跟人交手一般,要不是向金铃刚才将我拉开,只怕我身上的零碎都被他砍下了几块。我们喊他的名字,他也毫无反应,兀自发狠地用长剑四下胡劈乱砍,口中喃喃自语。
老皮则坐在我们右手边四十米开外的地方,倚着墙壁,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袁好古睡在地上,毫无知觉,似已昏迷,手脚却不住向空中乱捞。
我惊惧地看着向金铃,问道:“这里连人带鬼百十口子,全部中了幻觉,你怎么一点事儿都没有?”
向金铃摊摊手,无辜地道:“我咋知道?我在‘八卦广场’睡了一觉,一醒来就在这里了,差点没把我吓死!老皮好不容易不耍刀了,我打了他十几个嘴巴,他也没有反应,还在那里做梦。你要是再不来,我非精神分裂不可。”
我惊奇道:“这里无论人鬼,都陷入了幻境,为啥你竟然没事?”
“我哪知道我为什么没事,难道我非要有事你才满意?”向金铃不悦道。
我心念猛然一动,瞧见了她脖子上那个古色古香的小小铜铃,伸手就要扯。向金铃脸色涨红,露出愤怒之色:“你干什么!”
“这个铃铛让我瞧瞧!”
“瞧你个大头鬼!我爸说,这是他捡到我时,我亲生父母留给我的唯一遗物,别人谁都不许碰!”
“祖奶奶,你要是不让我瞧瞧,你爹和老皮八成也得变得跟他们一样。”我指了指那些鬼影,焦急地说道。
向金铃迟疑了一会儿,才不情愿地将铜铃从雪白的脖颈上摘了下来。
我将那枚铜铃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只见铜铃内部被蜡封住了,便从袁好古胸前口袋里翻出一根钢笔,用牙用力咬出笔尖,坐在地上聚精会神地将铜铃里的蜡都清理了出来。
我将那铜铃轻轻一摇,发出极轻的一声铃音,那铃音的回声却极是悠长,声波似能穿透实质,我只觉间胸腹间一阵恶心,眼珠几欲突出,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向总“唉呀”一声,停止了挥舞铁剑。老皮和袁好古也各自闷哼一声,醒转了过来。
还没等我俩来得及高兴,却见石厅中绿气大盛,那些幽碧的半透明鬼影不再彷徨走动,而是围拢在了我和向金铃四周,千百双鬼眼定定地凝视着我们。
我和向金铃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向总突然一把抢过我手中的铃铛,用小指堵住,低声道:“不能再摇了!快走!快走!上台阶!”
向总一马当前在前引路,我拉着向金铃,老皮拽着袁好古,我们穿过这些碧绿的鬼影,向石厅后侧的一条极长的石阶疾步走去。每碰到一个这绿色鬼影,我都觉得身上一凉,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们刚刚跑上台阶,便见那些绿影以极快的速度在厅中走来走去,身后不时传出极凄厉的鬼哭之声。这鬼哭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响,最后百鬼齐哭,凄厉之极,我只觉得头晕脑涨,几欲晕厥。向金铃身子一歪,向下栽倒。我连忙将她扶住,横抱起来,继续沿石阶向上飞奔,那石阶七拐八拐,声音渐远,徜若我们还在厅中,听了这分贝极高的百鬼齐哭之声,非要一起昏死在厅中不可。
“这塔真他妈邪门儿!这鬼哭狼嚎的又是什么道道儿?”
我气喘吁吁,边跑边问向总。
“塔不邪门,邪门的是赵缨络的咒术。”
我问向总是怎么回事,向总边疾步向上行,边说道:“我虽不明其理,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这些人还是我……向子扆的手下军兵和徒子徒孙,他们在这地下山陵中,被重重机关折损大半,终究还是有一撮到达了这里。可惜也是中了赵缨络的诅咒,想来是摄魂圆光之类的咒术。他们一进入这石厅,立即中招,陷入幻境,所见的尽是平生所思所盼之事。这咒如是在地面上,本也不难破。而这里没有外人打扰,这些人中了摄魂咒术,在幻境中渐渐饥渴而死,直至死后,还依然被这极厉害的摄魂咒所摄。现在想来,《归藏》中的确记载过类似的图形。刚才你摇动了我的摄魂铃,由于历时近千年,诅咒已弱,这些鬼魂立时惊醒,起初是迷茫了一会儿,待得过了一会儿,在地上看见了自己的尸体,自然惊怖无已,就鬼叫起来了。不过……”向总停下脚步,双目炯炯看了我一眼:“你是怎么认出了我的摄魂铃?”
“我在幻象里,见过你的手腕上戴着一串类似的铜铃,形状大小与这枚铜铃一模一样。你让金铃大妹子戴着它,大概说明了你既离不开这东西,又有些怕它。”
向总哼了一声,脸色不悦,倒也没有否认。这时,我们已经沿石阶到了石塔之顶。
一到石塔顶上,向金铃已然悠悠醒来。下面的鬼哭之声也已远了。向金铃刚一睁眼,就吃惊地用手指道:“龙!龙!”
石塔之顶是一块四四方方的大平地,这平地正中,确是雕刻着一条栩栩如生的苍龙。那龙直着上身,通体墨绿,背生双翼,却长着一条女人的脸。整条龙似是用翠玉雕成,晶莹剔透,只是那女人脸生得虽美,却透出三分邪气。
在那苍龙雕像下面,有一具穿着大红华服的女尸盘膝而坐,脸孔低垂,长发委地,虽然远远地瞧不见脸,光看她的身姿,也知道她的容貌定然极美。
“赵缨络!”
我们心中都是一阵狂跳,发足向她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