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呆地看着我那具无头尸体,只见我腔子里鲜血直喷,我的双手扑捞了两下,尸身栽倒。我当时万念俱灰,心想,枉我向子扆一世英名,最后终于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见到首领被杀,众军皆惊,喧哗着向后退却。这时,却又有许多军兵手指着我所在之处,张口结舌,仿佛见到了鬼一般。我向下一望,又在自己身上一摸,心中大惊,原来我手足脑袋俱全,好端端地站在地上,仿佛我本来就站在那里似的,只是身上赤条条一丝不挂,地上那具向子扆的尸身,兀自从腔子中喷血不止,那颗头颅死死地盯着我,尚未死透,满脸惊惶之色,脸上肌肉还在不住跳动。他口唇张动,想要说话,当然是说不出来什么的……只听耳畔传来赵缨络的声音:‘向仙师,恭喜你化去凡胎,自此长生不死。你已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你我两不相欠,愿今后永生永世不再相见。你请去吧。’
我心中一片茫然,盯着地上向子扆头颅上那双渐渐失去神采的眼睛,喃喃问道:‘我……我是我么?我是从哪里来的,要往哪里去?’
缨络却不回答,她缓缓站起身子,捧住呼延昭尸身那张中毒而死后乌青的脸,在他耳边低低耳语几句,说道:‘将军,来世相见。’那呼延昭的尸身便被卷入一团绿色火焰之中。这绿火一起,所有人马尸体尽皆仆倒。赵缨络双袖一卷,全身血脉尽皆发出淡绿色光茫,整个人冉冉飞起,落入了瀑布下的水潭之中!
赵缨络一没入水中,我门下的那些弟子和许多军兵全部跟中了邪一般,纷纷叫道:‘公主,我也要长生不死’!一个接一个地投入水中。我站在悬崖上向瀑布下一看,只见下面的深潭卷起巨大漩涡,漩涡深处放出一片异光。过不多时,所有人都投入了水中,悬崖上只剩了我一个人。
我呆立在那里,直到月至中天,心里仍有许多疑团未解。这时,水面上升腾起一股烟雾,平地里立起许多淡绿色影影绰绰的人影,似有似无,有戒色和尚,有有情师太,有古师亘,有武清玄,他们互相似乎都不认识对方,一脸迷惘之色,在原地四下张望许久,一起向谷口方向走去。‘我’的尸身上,也立起了这样一个淡绿色人影,茫然地向谷口走去。我焦急地呼唤他,他却充耳未闻。我大声喊;‘向子扆’!他停下做倾听状,神色甚是茫然,旋即又向谷口走去。没走两步,身影便隐没在了虚空之中。我当时心中大骇,便即明白,昔日的向子扆确是死了,连尸体带灵魂都死得透透的。此时的我,只不过是一个继承着他的全部思想和记忆的复制体罢了。
然后得知了这一点,我倒也没有任何悲哀之感,毕竟向子扆与我是两个完全独立的个体,他的死倒也没什么值得悲伤的。我心想,向子扆苦苦追寻一世,寻来的竟然是这样一种长生法,实在是令人哭笑不得。我当下大彻大悟,死者长已矣,要想永生不死,终是虚妄,向子扆的一生已是虚度了,我不如趁着有涯之生,纵情享乐。徜若再追求那些真真假假的道术,下次死而复生,那个复生的又不是我了。当下我便飘然出谷,也不管朱子丰这些人了。自建炎南渡,宋室更生,我便在临安做了个富家翁。每日沉迷女色,纵情享乐,虽说我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得了长生,我却唯恐将一时一刻在蹉跎中虚度了。没想到,这日子才过了十年,我便生了怪病,浑身皮肤皴裂,生出怪鳞,并且不受控制地手舞足蹈,渐渐地口不能言,成了废人。我心中又惊又惧,我那儿子倒甚是孝顺,不知我生了何病,见药石无用,便将饭食硬往下灌,我一时不便就死,苦捱性命,实在是苦不堪言,只盼有人给我一刀,将我立刻杀死。直到又过十年,这才死了。这边眼睛一闭,那边眼睛一睁,我又站在了那太极灵穴之上,十年病痛于我来说,仿佛只是做了一场大梦。
我回到家中,我的儿子、姬妾见我回来,尽皆欢天喜地。此时我还是中年人的面貌,他们却都渐渐年老色衰了。这一世,我加倍地享乐挥霍,生恐前两世积下的那些浮财花不干净,白白地便宜了下一世那家伙。不到十年,我又得了那种怪病,我本想挥刀自杀,又想趁手脚能动之时,再享几日人间齐福。没想到就这么一犹豫,一朝醒来,已是浑身动弹不得,连一个小指头都不听自己使唤。就这样,我又受了十年辛苦。这十年间,我亲眼瞧见我的儿子生了急病,死在了我前头。我瞧着他死,虽知他是向子扆的儿子,心中仍极是悲伤。再过一二年,我那些姬妾走的走,死的死,终于没人管我。将死那几日,我身上爬满蚊蝇老鼠,啃食血肉,想来地狱也不过于此。
就这样一世又一世,我经过了人间乱离,也享尽了人间清福。我吃过天下最贵的美食,睡过天下最美艳的女子。然而就像一个作家说的那样,快乐的记忆都是差不多的,不幸的记忆各有各的不幸。后几世,我一到发病之时,便想挥刀自杀,然而只是杀不死自己。一刀戳进去,无论刺中何处要害,非但流血不多,鲜血流过的皮肤,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皴裂,变成鱼鳞状,我便立时动弹不得,只能继续苦挨数年。经历过亲眼看见儿子死亡的痛苦,我便也不再娶妻生子了,只是收养养子养女,善加照拂,好由他们照管我每一世的晚年,期望别让肉体受太多痛苦。我也曾多次回到这妖魔沟中,一次次跃入这深潭之中,希望进入地下的玄女山陵,寻找赵缨络,看她是否留下了什么破解诅咒的法门。然而全是无用,这山陵被赵缨络下了禁制,我根本潜不到水面三尺之下。水面上还有这人面老猿带着许多猴子猴孙守着,他们一见了我便扑上来嘶咬。我曾听人说,能杀死一具不化骨的,只有另一具不化骨。我本想任由那人面老猿将我杀了,事到临头,又心生恐惧,生怕被他杀死之后,永堕沉沦地狱,又要遭不知什么样的罪。好在我脑中还牢牢记得《归藏》真诀的图形,只是文字难解。以后几十世,我行遍了天下各地,问遍了天下饱学鸿儒,却依然没有人能解这文字。我甚至搭乘三宝太监郑和的宝船,远渡重洋,到过非洲。没想到,我在中华大地上一无所获,一到非洲这蛮荒之地,反而有了发现!”
向总声音转急,语气中也出现了一丝兴奋之情:
“当时的埃及在奥斯曼帝国的统治之下,与大明已通音讯,埃及曾两次遣使来明。我曾与埃及使臣会过一面,他言说他们国家存有上古文明的遗迹,似是一万年前留下来的,建筑和神庙极其宏伟,且有上古文字,只是这文明早已湮灭,文字不传,甚是可惜。我心中一动,便搭了郑和宝船前往非洲。我旅行到埃及之时,果然听土人传说,当地有一种叫做‘圣书文字’的怪字,相传也是上古所传,已被阿拉伯学者破译了不少。当地人指点我去了一座神庙,我在那神庙墙上,见到了这‘圣书文字’。一见之下,我便大惊失色,这文字与《归藏》龙骨上的怪字颇有互通之处,只是龙骨文更显抽象。这‘圣书文字’的书写方式,与世界上任何一种文字都不一样,既可以从左往右书写,也可以从右往左书写,还可以自上而下,或从两边向中间写。无论书写顺序如何变化,只要文字中出现的人物和动物的脸孔朝向哪边,文字就可以向哪边书写。我在当地盘桓数月,跟阿拉伯长老苦习这文字,为了骗得他信任,还虛情假意地皈依了安拉,发誓回归中华后,要光大神教,终于能将《归藏》上的龙骨文看懂四五成了。这时我才知道,《归藏》中记载的关于永生的大秘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