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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火烧糖坊(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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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匪匪首名叫黄天相,是对谢家怀有切齿杀父之仇的一个惯匪。

辛亥年,他父亲黄思祖被守雄和朱章甫抓住杀了,黄天相当时已有七八岁。亲眼看见谢家二少爷守信劝阻姑婆,让守雄和朱舵爷将父亲抓走弄死,尸骨无存。随即,自己和母亲也搬出了谢家湾。不久又随母亲上了叔爷黄思宗的牛王山匪棚,成为一名悍匪。

黄天相不满叔爷黄思宗霸占了母亲,更不满他仁义为匪的做法。野心勃勃地想剪除黄思宗,不受管束,自己占山为王,为所欲为。暗中与二摇舵和几个头目拉帮结成一伙,意欲反水。不久机会来了,棚子在水上劫得白糖三万斤,在江阳出了货。黄天相自己不敢出面,暗中与二摇舵和几个头目商量了,叫他们提了酒菜到头船请摇舵主,摆了一桌,喝酒划拳。看看酒喝得差不多了,二摇舵提出要坐地分赃。黄思宗沉下脸,说钱归棚子,买枪支弹药购置家业。众人默然。二摇舵一声吼:“跟你不发财,送你进棺材!”

几个人突然出手,一人甩出一把飞刀,栽进黄思宗胸膛。

黄思宗稳坐木椅,两眼血红,号啕大哭道:“你们翻笆子杀老子,我婆娘晓得了,会找你几个拿账!”

哭一阵咽了气,二目圆睁,手捏酒碗,威然正坐。

二摇舵同几个头目当下将黄思宗尸体抬到船尾,要往河中扔。突见一叶轻舟,飞流直到船舷,猛听一声亮喝:“你们胆敢暗害摇主,千刀万剐!”

月映江流,分外明亮。二摇舵和几个头目定睛一看,是匪婆香珠。“砰砰砰”几声枪响,几个头目歪斜倒在船尾。二摇舵抽枪不及,见势不妙,“扑通”跳下了河。香珠举枪一甩“砰”,将二摇舵打了个鲤鱼翻身,血白脑浆随波逐流。

黄思宗得了大洋,恐有不妥,早已密交给香珠,叫她妥为保管。听二摇舵和几个头目请过船喝酒,料与赃银相关,嘱匪婆香珠,如头船有动静前来接应,不想还是先遭了毒手。

香珠率匪回到牛王山,摆香设案,哭祭黄思宗。黄天相披麻戴孝,痛哭流涕,谁也不谙他是杀害叔爷的元凶。众匪推香珠坐了匪棚摇舵位子。婆娘到底是农家出身,身披匪皮,却存妇人之仁。当众宣布了三不准禁令:一不准吃窝边草,二不准奸淫妇女,三不准抢劫穷人。并规定喜礼丧事、邮差货郎、走村行医、算命摇卦、鳏寡孤独、棺材药铺不可以抢劫,违者砍头示众。

她有一个表侄叫刘黑娃,挂柱入伙后,扩张山务,出溜子奋勇争先,十分得她信任喜欢。一次探查回棚,途中遇见县中一女学生,面容姣好,身材苗条,她父兄陪送去学校。刘黑娃淫心顿起,杀了父子俩,将女学生拖入路边树林,强行奸污。又惧山规,杀了女学生埋掉。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无人晓得。哪知道此事闹得山乡沸扬,香珠查明是表侄恶行,开了香堂,将刘黑娃斩首示众,对受害家人厚加殓葬赔偿,并传檄四乡。老百姓无不赞扬,称香珠是仁义香娘。从此几十年,她骑马挥枪,劫掠打杀,名震江湖,众匪棚子晓得她的名号,无不让她三分。

月转星移,岁月蹉跎。匪婆香珠虽已两鬓披霜,依然身手矫健。她让儿子黄天相做了二摇舵。抗战胜利后,汽油可以大量进口了。内江燃料酒精滞销,许多酒精厂停业关门。蒋介石发动内战,物价飞涨,币值紊乱,大抓壮丁,百业萧条,内江糖业委顿,甘蔗种植仅剩六万余亩,年产白糖只有九百四十万斤。蔗农鹑衣百结,食不果腹。母子二人趁天下大乱,大做劫道生意。这年在千子门渡口,劫了四十挑官盐,众匪正在欢喜之时,四周枪声大作,是一支在江上巡查的官军,闻官盐被劫,飞船围剿上来。众匪徒如惊鸦四散,香珠持枪顽抗,身中数弹,流血不止。黄天相背着母亲,弃船上岸逃命。

千子门与谢家湾相隔不过两里,黄天相自幼在此打鱼捞虾,捕兔捉鸟,地势十分熟悉。他背着母亲,走山湾小路,钻野茅草林,狂奔两里,到了谢家湾前坝寨门。遥见后面官兵搜索而来,慌不择路,连连去拍寨门。

有老幺在门后吼道:“二爷有令,匪势猖獗,闲杂人等,恕不接纳。”

黄天相吼道:“老子是黄美姑的侄孙,再不开门,就开枪了!”

里面应声道:“你有枪,老子是吃素的不成!”

话刚落音,“砰砰砰”枪声起,可惜是朝天鸣放,不然早将这冤孽打成了筛子。

黄天相吃一惊,恨得咬牙切齿。

恰在此时,一辆带篷马车“嘚嘚嘚”奔到寨门前停了下来。黄天相急步上前,用手枪顶住驾车老幺古三,恶声道:“古三哥,我认得你,我是黄思祖的儿子黄天相,莫要乱动,送我们进去救我娘!”

黄天相将母亲放到车上,摸出十块银圆递给他。

这天是周六,按内江县中学堂的规矩,学生今晚上了夜自习,明天放假休息。谢二爷派古三去城里接守恭和学瑛回家。

朦胧夜色中,古三见一人浑身是血,用手枪顶着脑壳,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又听是黄天相,伸手递来亮光光银圆,连忙攥在手中,向里面吼道:“快开门,有人拿枪劫持了十少爷幺小姐!”

一语提醒了黄天相,他跳上车,坐在中间,左手挽住守恭,右手用枪对住学瑛,兄妹俩吓得脸色苍白。

寨门缓缓开了,谢二爷威严地站在门前,厉声问道:“车上何人?胆敢劫持我谢家人?”

黄天相在车内高声答道:“我叫黄天相,黄美姑是我姑婆。我娘被人开枪打伤,晓得你老辈子精通医道,特来求救,只要你救了我老娘一命,少爷小姐自然莫事,如果你要告官,我身上有手榴弹,捆起一炸,一个都活不成!”

众人一听,倒退一步。谢二爷岿然不动,吩咐守信:“把车驾到后院去!”

守信贴近二爷道:“他母子为匪,声震县境。若为其隐匿治伤,官方晓得,后患无穷。不如设法将其诱出车来,捕杀在我。”

二爷沉思道:“守恭学瑛在车内,不可妄动,老子自有分寸!你叫古三,抓几只鸡骑上马,宰鸡滴血引开官兵,再给黄天相丢一套老幺衣服去。”

守信应声而去。二爷快步走到后院,吩咐老幺将香珠抬下车,送进屋放床板上,举灯查看伤势,不禁倒抽一口气。只见她肩部、腰部各中一枪,虽不致命,失血已多,要救性命,已是回天乏术。连忙敷上金创药,忙一阵将血止住了。香珠慢慢醒来,睁眼询问,二爷将事情说了,香珠道:“姑爷,你莫多心。你和姑妈待我家恩重如山,是我家男人不争气。天相儿不知天高地厚,我去给他打招呼!”

正说话,寨门外一阵捶擂声,官兵搜寻来了。二爷闻讯,忙叫邓玉、范湘纹细心护理香珠,自己走出屋门。

一个营长在龙门镇镇长陪同下,走了进来,对二爷立正敬礼,恭敬地说道:

“谢二爷,我晓得你是谢师长的父亲,在下本不该上门叨扰。只因一股顽匪劫了四十挑官盐,被我部围歼。为首的一个匪婆受了伤,被她儿子背负在逃,四处查无踪迹,只好来查看一下,看是否窜进坝内隐藏,万望鉴谅。”

二爷举目一看,见黄天相穿了一身老幺衣服坐在马车上。车内纹丝不动,揣想他必将手榴弹引火线扣在手中,心中悬吊吊,额上渗出一层冷汗。他对营长双手一揖道:“乱世春秋,匪患难免。刚才有小股土匪窜来坝前,已被我们开枪轰走。你们既然要查,除后院女眷屋内,请任意查看。”

士兵们四下搜查了,并无匪犯。见众老幺都围站在地,唯独黄天相坐在马车上,便去查问。守信忙上前解释,有弟弟妹妹在县中读书,准备今晚进城里家中去住。老幺正套马车,你们就进来了。士兵掀开车帘一看,果然是两个学生娃娃,胸前还挂着书包。回手往黄天相身上一摸,惊呼道:“他身上有枪!”

士兵们“哗”地举起枪,如临大敌。

“哈哈哈!”二爷爽朗地大声笑道:“我们谢家老幺,人人有手枪,你们亮开给官爷们看看!”

众老幺听了,人人掀衣提袍,露出里面掖插着的短炮火。

营长虚惊一场,向二爷揖道:“谢二爷,多有叨扰,告辞!”

官兵走后,谢二爷晓得香珠凶多吉少,久留必生后患。趁她回光返照尚还清醒,令老幺将她抬到马车上。她挣扎着对黄天相道:“天相,你姑公姑婆待我们,恩重如山,是你老子不争气卖主求荣,自取其咎。今天你姑公又冒险救了我们母子,人在江湖,义字当先,快把少爷小姐放了,我们走路,此地不可久留。”

黄天相见母亲神清气朗,说话明白,以为已无大碍,大声说:“出了谢家湾,我一定会放少爷小姐!”

说完一甩马鞭要走。守信一见弟弟妹妹脱不了险,一声喝令,众老幺“哗”地举枪,将黄天相母子团团围住。

二爷见黄天相不放人,心中焦虑,担心守恭学瑛,转念一想,香珠为人仗义,一言九鼎,决不会伤及无辜,此时若不放她母子走,待香珠伤发命危,更生事端,便大吼道:“守信,你要干啥子?”

守信嘿笑道:“老爸,黄天相为匪多年,记杀父之仇于我谢家。今日救了他母子,还要挟持幺弟幺妹,岂能放他走!”

香姑变了脸色,兀地坐起,朝二爷双手一揖道:“姑爷,我母子立棚子几十年,未伤谢家秋毫,过去误取抗战物资,也如数璧还,今日我母子有难来投,承姑爷相救,出了谢家湾,自然会放了十少爷和幺小姐,若不信我,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守信拔枪在手,厉声道:“当年是黄摇舵主仁义,是他不理黄天相阻挡,才归还抗战酒精粮食白糖,也是他说黄天相记杀父之仇于我家,今日岂能放过他!”

二爷心中只恨守信不审时势,不懂转圜,大声说道:“香珠立棚,有仁有义。今日有难来投谢家,不念是你母亲娘家人,也要念香珠仁义为人,她说话一言九鼎,定会放了守恭学瑛,我们谢家万不可乘人之危。”

守信大不服气,急言道:“兹事体大,老爸不可存妇人之仁!”

二爷只怕幺儿幺女出事,心中恼恨守信木脑壳,大怒道:“妇人之仁也是仁,你跟老子滚开,谢家是你说了算,还是老子说了算!”

守信慑于父亲严威,只得垂手退到一旁。谢二爷喝令大开寨门,吩咐古三驾马车送他母子出去。离开谢家湾不远,香珠喝令黄天相叫古三停车,放了守恭和学瑛,甩鞭吆马飞快驾车走人。

一路剧烈颠簸,香珠伤口迸裂,血流不止。车到牛王山匪棚,黄天相和古三扶香珠下了车,躺到床上不到半个时辰,气息全无,浑身冰冷,香魂渺渺,归天而去。黄天相抚尸哭号,大骂谢家假仁假义,没尽力救人,谢守信还落井下石,图谋杀他母子,不禁新仇旧恨,涌上心来,仰天发誓,要报复谢家。古三自从回到谢家湾,本想痛改前非,守家做人。哪晓得谢二爷和守信都奉行一个理念:一次不良,百次不用。何况前有杨家暴行,后有四合血腥,对他有气难舒,警戒在心。就连自家父亲和老婆,都对他冷若冰霜,视如吃人的豺狼。小红妹为防方芳与他旧情复燃,有意把他残杀徐三的事泄露给她。吓得方芳心惊肉跳,魂飞魄散。从此尽力避开与他见面,偶尔见面也如临大敌,正脸也不敢看一眼,像避瘟疫一般慌忙逃走。古三平时说话无人理睬,做事无人帮衬。人人侧目,视为洪水猛兽。他形影孤单,芒刺在背。渐渐又戾气充塞,索性破罐子破摔,对谢家宿怨旧仇又涌上心来。他拉弦扯线,讲了自己在谢家的遭遇,两人蛇鼠一窝,朋比为奸,日后必为祸众生。野蛮的魔鬼嘴脸只有在野蛮的社会环境中才能暴露无遗。两人越摆越拢,就在香珠灵前拈香结拜为异姓兄弟,发誓今后一有时机,共同对付谢家。

母亲死后,黄天相了无牵挂。只是众匪已散,独木难支,一人难将牛王山匪棚立起。听说观音滩有个当过排长的落魄军官,找到一看,原来是当年被衙门杖责出谢家门,吃了几年牢饭的谢广谱。出狱卖壮丁当兵混了个排长,队伍打垮返回老家,流落乡里。两人臭味相投,商量立棚子,报复谢家,一拍即合。可是莫有枪莫有人,咋个整呢?

两人挖空心思,计议一阵。黄天相找到华山乡公所表亲陈江林,是当年张家乡团防师爷陈云坤的儿子,子承父业,又做了师爷,也是同谢家有过节的角色。由他作保,两人进乡公所当了乡丁。

抓丁收税,横征暴敛,黄天相悍勇当先,得力卖命,被提升为乡队副。同陈江林和谢广谱暗中计议,在华山饭馆弄得大鱼大肉,大坛烧酒,大摆酒桌。拉扯一群臭味相投的乡丁,饮酒啖肉,同拜关公,歃血为盟,同享富贵。时机成熟,纠集了十几个弟兄,脱了乡丁皮皮,携枪上山重立了匪棚。他自封老摇大哥,坐了摇舵堂主。委谢广谱坐了二把交椅,委任陈江林暗中做了便衣哨官,游弋四乡,刺探情报,飞鸽传书。他们带一伙难兄难弟,绑票勒索,打家劫舍,拦路截财。

有了银钱,买刀置枪武装喽啰,裹胁地方呼啸山林。不到半年,兵强马壮,成为牛王山一带最大的惯匪棚子。他俩叮嘱陈江林多次到谢家湾踩点,回来都说那里地势险峻,满山遍野,甘蔗林深茂密。易守难攻,加之壁垒森严,武器精当,一般的毛手根本伸不进去。黄天相冷冷一笑,对谢广谱道:“老二放心。谢家湾我有一个拜把兄弟伙。我早已对他丢了饷头。一有空子,必定会帮我们。不血洗谢家湾,一辈子难解我心中之恨!”

谢广谱阴险一笑,答道:“总有一天,老子舍得扯烂十几张票子,也要把谢家丢伸,放他一家人的血喝柳马!”土匪黑话,一个散匪即是一张票子,杀人称丢伸,喝酒叫喝柳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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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会终于来了。国民党军队从成都撤退前,保密局毛人凤召开军统高级干部会议,决定在四川建立六个纵队,搞反共游击战。曾广方也参加了会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