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二爷冷冷一笑:“吕处长,嘴巴两块皮,边说边移。你原来说王精诚是共产党,他带兵回来你又恭恭敬敬喊他王团长。现在你又说我孙女是共产党,说共产党与我谢家渊源不浅。干脆你说我们谢家湾上下男女老少全都是共产党,一抓几百个,你侦缉处就立大功了!”
守信双手虚抬一下笑道:“谢自君是我大女儿,黄毛丫头一个。啥子共产党县委书记?你不要高抬她。天气热她伙到几个同学上峨眉山去了,你要抓快去抓,免得共产党打来了她抓你!你今天不客气我也不客气,来人!”
一声喝令,一百多个武装老幺手持长短枪机关枪围了上来,黑洞洞的枪口只要一冒火,这三四十个便衣侦缉队员立刻会遭打成马蜂窝。吕宣培吓得屁滚尿流,两脚抽筋,慌忙赔笑脸说道:“老二爷少二爷,我是奉命办公差。谢自君的事是三十四师师长刘展绪催办的,人在你们交人,人不在我们走人,不要动刀动枪伤了和气。”
谢二爷见他下了软蛋,也便顺水推舟笑道:“吕处长,好说好说。请转告刘师长,共产党现在四川大兵压境,我们不要自乱阵脚。谢自君回来我自会交人,没回来我家也无可奈何。如果他要派兵来搜,我们也不拦他。”
吕宣培一听此话,话中有话,软中带硬。今天要抓人是莫搞头了,只得回县城找到刘展绪师长,加油添醋说谢家武装拒捕,意欲请刘师长派兵拿人。谁知道刘师长已接到军令,共军已进入川东,火速到成都附近设防。本票案他已赚了一大笔钱,趁机跑路要紧,哪还会有心思去抓啥子女共产党?吕宣培的话当放屁,当天下午他就撤军走人。
谢自君接省委指示,紧急转移到了成都,到四川大学组织学生运动。
守智在报纸上看到七十四军全军覆没,张灵甫将军自杀的消息,一股又沉重又庆幸的复杂心情相互交织。令他倍感沉重的是八年浴血抗战的铁军弟兄们,没倒在抗日沙场上,却倒在了同是中华民族的同胞手下。子弹莫长眼睛不认人,不知道九弟守本在战场上,是生还是死,一脉同胞兄弟,心中牵挂更是难受。私心感到庆幸的,是自己没参加这场惨烈的内战,与妻儿老小相携,还活生生立在人世间,越发感到当年妻子连城的深情劝告,是挽救自己于未卜厄难之中,硬是如算命先生所言,她命中带有帮夫运哦,从此,对连城的话格外看重,几乎言听计从,更无二言。
没隔多久,解放军刘邓大军已进军四川。守雄接到老长官刘伯承的书信,要他以国家民族为重,看清天下大势,弃暗投明,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又接到好友李觉的来信,晓得他正在为家乡筹划糖业机械化。守雄是地方杂牌军,多年来备受歧视冷落。加上熊克武、喻培隶、刘湘等军人的影响,对南京政府早有恶感。看了刘伯承和李觉的亲笔来信,毅然跟随着长官刘照中和时任十三混成旅旅长杨吉辉一起,起义加入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整编后随即接到命令,率部队在川东一带参加征粮剿匪。
合川田务办事处随着共产党新政权成立,要开展大规模土改运动,宣布撤销。守智带着连城和儿子,回到内江老家。
刚回到家,遇上六指老奶奶曾玉兰在家大发雷霆。
自君在成都四川大学,给守信写了一封信。请父亲转告老奶奶和谢二爷,赶快把家里的土地财产分送给老幺和贫穷亲友,不要保留,以免今后搞土改被打成地主。守信身居乡间,天下大势纵览心中。加上有个参加了地下党的女儿,对共产党的施政方略自然知道不少。他看了信,明白自君一片苦心。思虑再三,把信交给二爷,二爷看了信,现在解放了,共产党坐了天下,新风气新做法知道一些,自己却拿不稳,孙女自君又是共产党,心中敲鼓,拿给老娘定夺。哪晓得六指老奶奶一看,怒火中烧。把全家人叫到大堂屋,将手中的乌木手杖,敲得青石板咚咚作响,喝令守信当庭跪下,怒斥道:
“谢守信你这个败家子,竟养了个如此忤逆的妹仔!竟敢要谢家分散祖业给老幺,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人的天分寿夭能力强弱各不同。土地在各家之手,下同样的种子却不能保证获同样收成。天灾人祸皆能致贫致富,有的要典地,有的要卖田,自然便有人要买,一切都是自愿交易。人生祸福命中带,天下四方,何处无富人穷人?我谢家家业,一不是偷来的,二不是抢来的。是几百年来,世代先人勤耕细做,俭省持家一点一滴汗水积累起来的,凭什么要打我是地主,要分我的田分我的土,分我的家业?”
她气得双手发抖,连连拍桌,咳嗽不止。美姑见她雷霆怒火不止,走过来婉言相劝。不想老奶奶气头上,将桌上茶盅举起,向美姑摔了过去,怒骂道:
“都是你这个瘟婆子,左劝右阻姑息这个孽障,到头来谢家要败在她手上!”
一盅热茶泼在美姑身上,自己急火攻在心中,一下晕了过去。
儿子媳妇们一声惊叫:“老祖宗呵!”
众人扶起老奶奶送往里屋。美姑和守信一站一跪在堂屋,干瞪眼不敢吭声。
不料想,六指老奶奶这一气大伤肝阴。二爷每天爬山采药,亲自下厨煎熬。美姑日夜端汤床前,嘘寒问暖,护理侍候。不几天,六指老奶奶病态直转而下,双眼发黄脸色发黄周身发黄。谢二爷急了,亲自赶马车到城内去找张文修。
到了县城西芭蕉井,拐左边走进一条深深的巷道,步上十几级石梯,就看见三合一的张家院落了。条石门坊,上有遮风挡雨的小青瓦门斗。灰色宽厚的木门上,静静地挂着一对黑色大铁圆环。房前株株芭蕉,屋后笼笼慈竹,石坝子有一个石井,汲水洗衣。左右厢房静悄悄,滴水屋檐下一片青苔。一条青石板小路蜿蜒弯曲,直上梅家山。自然,宁静,茅檐长扫,花木自栽,显现出川南小城民居的悠闲情致。这就是国画大师张大千的故居。张家与谢家是世亲,一九一六年张大千与表姐谢舜华定亲。一九一八年,舜华病逝。张大千痛失挚爱未婚妻,专程从日本赶回,欲赴内江吊祭,因兵乱,交通阻塞,奉善子兄命,重返日本,继续学业。他思念舜华若痴似狂,越明年,至松江禅定寺出家为僧。师事住持逸琳法师,给他取法名大千。还俗后一直沿用此名,以志纪念。日后名扬海内外,一生娶四妻,终生不改此名号。他同谢家谢玉芩和谢雅柳都是同道挚友。曾同谢雅柳同题《江堤晚景图》,同画《雁荡山色图》。一九四〇年张善子病逝重庆,一九四九年,张大千携徐雯波乘军用飞机离蓉飞台,张家老院就只有张文修一家人居住了。二爷同他是世亲又是杏林挚友,常来常往,路径熟悉。他走进双扇门的堂屋,见右边房间一扇花格木窗撑起,吊在空中。一位清癯美髯老者起身迎出门来,正是张文修。他在全城杏林中擅长妇科,名闻遐迩。二爷亲自上门相求,不敢怠慢。提起药箱,同二爷上了马车直赶谢家湾,进屋给六指奶奶一摸脉,张老师脸色骤变。少顷,踱出房门,对二爷低语了几句,不开药不处方,随即告辞。二爷呆若木鸡,两眼泪如泉涌。
隔日,六指老奶奶曾玉兰溘然辞世。
谢家湾白幔素幛,灵幡旌旄,白茫茫一片。亲朋吊客,人流如织。霜花挂枝,白絮飘飞,前坝后坝沉浸在悲泣哀痛之中。谢二爷和美姑顿足捶胸,悲伤不已。守雄守信守智带着弟兄姊妹,各房孙儿末儿,披麻戴孝,在灵堂前跪了一地。唯独老九守本,七十四军被全歼后,生死不明。一直音信杳然。
曾吉朋带着儿孙们在姑妈灵前仰天长号,放声痛哭。他父母早在五年前已先后病逝,曾家上一辈人已走得差不多了,想不到身体硬朗的姑妈也说走就走了。人生真是莫测啊!
曾吉朋两个儿子,大儿子曾广方是川军上将副总司令。二儿子曾广国是国军中将总参谋长。抗战胜利后,随军在境外和云南边境,参加划分中印、中缅边界。后受到卫立煌东北剿总惨败株连,调到国防部战史编辑委员会编写战例。解放后,化名匿居到重庆毛巾厂。一九五五年卫立煌从香港回到北京,任国家国防委员会副主席。他一直挂念老战友,四处寻找,终于第二年在重庆找到他当年的中将参谋总长,通过中央领导批准,将曾广国安排到四川省人民政府参事室工作,撰写了一部回忆录和多篇抗日战争战例。曾吉江的儿子曾广云是国军少将,尽到了军人职责,迎来了抗战胜利。蒋介石发动内战,曾广云时任陕甘绥靖公署主任,掌管后勤军需大权,是蒋军嫡系部队,他以国家人民利益为重,反对内战,与十六兵团一起参加起义,加入了中国人民解放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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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君接到噩耗,从成都匆匆赶回。匍匐在疼爱她的老奶奶灵前,放声痛哭。万没想到自己一番好意,竟在家里惹出一场大祸。
二爷对这个长孙女,自幼也疼爱有加。常教她读诗书,习毛笔。八岁那年,她踩只小板凳上灶锅找东西吃,碰翻开水壶把手烫伤。幸得二爷上山采来草药,给她敷了整整一个月,烫伤医好疤痕全无。没想到这黄毛丫头读了几天书,翅膀长硬了,竟写信气死了老奶奶。不禁心中愤懑。见她哭得伤心,又过来给自己磕头,恨恨不理不睬。
自君见他冰冷着脸,以为爷爷不审时势,冥顽保守,心中充满了气愤。全家人送老太太上山归葬后,她找到已穿上解放军军装的大伯守雄,要他帮着说服二爷,赶快把谢家的田和土地分送出去。哪晓得这个大伯怕刚气死老祖母又惹老子冒肝火,畏之如虎,讳莫如深。一见自君找来,就借口有事推诿避开。丧事一办完,即刻返回川东忙着清剿土匪去了。守信挨了老奶奶一顿痛责,老人家活活气死,背上一个大不孝罪名,早已不敢吭声。只是私下叫老婆湘纹,把自家用的金银首饰打包藏了起来,自君见了,只是苦笑。又去找七叔守义和八叔守智。他两人常年在外,都不大过问家事。十叔守恭和幺姑学瑛,和她年龄相差不大,倒是很同情她。可惜两个小角色,在家中大事体上,没有说话的资格。现在除了祖父谢二爷,在家中说话管用的就是祖母黄美姑了。可祖母也是为这事挨了泼茶,哪里还敢多话?自君孤独无助,满腔愤懑。她离开谢家湾时,对着青石大牌坊嘶沙着嗓子吼道:
“堂皇谢家,就等着农会来收拾打整你们吧!”
农会倒是还没来,土匪却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