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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正午,日本天皇正式宣布无条件投降。九月二日上午九时,日本外相重光葵和参谋总长梅津美治郎,代表日本政府在“密苏里”号战列舰上进行投降书签字仪式。九月九日上午,中国战区受降仪式在南京中央军校大礼堂举行,冈村宁次在投降书上签字盖章。抗战历时八年,中华民族牺牲了两千多万中国人生命,损失了六千多亿财产,终于迎来了百年不遇的光辉胜利!
抗战军队中,五个人中就有一个四川人,出川抗战的三百五十万川军中,有六十四万人战亡。参战人数之多,牺牲之惨烈,高居全国之首!成都市人民公园东门前,矗立着的川军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上,一位川军士兵,穿着短裤、打着绑腿、背着斗笠大刀、手握步枪,胸前悬挂两颗手榴弹,顽强地往前冲锋。他那英勇的光辉形象,凝聚着抗战川军的豪迈和骄傲!
漫漫长夜过去,一九四五年十月,《新华日报》发表社论《感谢四川人民》,代表全国人民,对四川人在抗战中做出的卓越贡献和牺牲,表示由衷的崇敬和谢意。
一九四五年九月三日晚八时,内江县大西街中国银行得到重庆广播电台消息。银行职工首先用大红纸写出特大喜讯在市区内张贴,紧接着《内江日报》发号外,当天晚上全城民众奔走相告,大街小巷鞭炮之声,不绝于耳,不少公司商号和行业公会,鞭炮一放再放,通宵达旦,火炮铺的火炮全部送完卖完,西南二街的火炮烟尘弥漫,地上火炮渣铺了厚厚一层。从九月三日晚上开始到十日整整一个星期,内江城乡热闹非凡,市民、学生自发组织上街举行游行庆祝活动,敲锣打鼓,燃放火炮,互相祝贺,喜泪满面,《大刀进行曲》等抗日歌曲在天空回响。小娃儿肚皮不晓得饿。捡火炮,看唱戏,大人喝酒狂欢,比过年还闹热。学校也放了假,学生在老师组织下在西南二街搞宣传,演新戏,行帮公会举办川剧堂会……
锣鼓喧天、鞭炮震地的举国欢庆声中,谢家守雄守智守本和邓开武,会同曾家广方广国广云,带着浑身残留硝烟,洋溢着胜利豪情,相约一起,赶回龙门镇返家探望父母家人。
七子登科,七个抗日英雄子弟,一身戎装,满胸勋章,风风光光,春风得意马蹄疾,从前方凯旋。消息传遍桑梓,地方党政为之震动。县长黄希濂领着缙老乡绅登门庆贺。六指老奶奶率谢家和曾家两大家人,更是热泪沾襟,喜不自禁,在龙门镇戏台请了戏班子,大摆宴席,热闹了三天三夜。黄希濂同谢二爷摆龙门阵,说县政府原钟鼓楼拆除重修,定于今年双十节落成,以纪念抗战胜利。二爷大喜,说我家再捐三十万法币,取三生万物之意。一贺我国人战胜倭寇,洗百年之奇耻;二贺钟鼓楼重立于沱江之滨,建县建国,克速完成;三贺我谢家子弟,浴血奋战,载誉而归。曾吉朋、郭三甫、苏老七、李知柏、张文修、张子敬、宋子磷等缙绅老友齐声喝彩,纷纷翊赞。二爷欢喜,举杯对众人大声说道:
“川人终是爱高腔,几部丝弦住老郎。”
老郎是戏神赵昱庙,二爷独推崇曲牌丰富、文采优美的川戏高腔。守雄也是戏迷,他双手捧杯敬二爷道:“老爸高腔如苟莲,万头攒看万人传。”
苟莲乃川戏高腔名角,每一登台,挤墙踏壁,观者如云。守雄见二爷高兴,大拍老子马屁。二爷听了,心血来潮,自编自唱,登台吼起了川戏高腔:
百年来我中华屡受奇辱,
洋鬼子称我等乃东亚病夫。
列强仗着船坚炮利洋枪多,
割地又赔款强行占我商埠。
幸有我中华男儿勇呀,
勤修武功多读兵书,
横刀立马怒斩倭虏。
笑谈渴饮鬼子血,
壮志饥餐倭寇肉!
八年抗战壮国威,
打得东洋鬼子服了输。
旌旗飘处长城在,
四兆神州大展呀大展宏图!
他那抑扬顿挫、略带沙哑的高亢唱腔,穿云裂帛,婉转悠然,词句转折间如金石敲击,分外悲壮感人,引来满堂喝彩。
戏没唱完,郭三甫带了一个周身穿雪白衣衫,苗条清秀的女子,走到美姑身边,悄悄耳语了几句。美姑开心一笑,把那姑娘拉到身边,上下仔细端详询问。姑娘小巧的嘴巴一抿一抿的,羞怯得红了脸,低头扯捏着衣角,细声回着话,不敢看人。美姑说了几句,指了指守智,姑娘抬起头,羞涩地瞄了守智一眼,见守智一双明亮的大眼,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不禁绯红了脸,嫣然一笑,低下头去,心中怦怦直跳。
守智两眼发直地盯住这姑娘,神情愕然,呆若木鸡。这姑娘容貌身材、神态举止同玲玉何其相似,那飘然一色的洁白衣衫,那略带羞赧的温馨芬芳,恍如玲玉重现。心中顿感一阵惊悚茫然,一股悲怆之情油然而生,世上真有如此相似的孪生姊妹吗?是不是天意作弄人啊?
姑娘是郭三甫大舅子郑胜汉的大女儿,名连城。
郑胜汉的老婆姜氏,肚子很争气,一气生了六个娃儿,却没有一个带壶把的,全是女儿,令胜汉大为懊丧。他跪在郑氏祖宗牌位前,对姜氏说道:“不信我没有儿命。生不出儿来,你就跟老子一直生,直到生出儿来为止。”
姜氏是庄户人家出身,山上坡下土里田间活路,提得起放得下,身子魁梧结实。生了六个女儿,都是没坐满月子就操持起家务,煮饭洗浆,打草喂猪,身子很是硬朗。
连城和二妹孝诚在家算老大,出头椽子先遭雨,两姊妹从小就上山打兔草割猪草、砍柴草,帮妈里里外外做事。三妹四妹没几岁夭折了,下面还有五妹淑诚六妹学诚,还拖着鼻涕玩泥巴。
连城到了读书发蒙的年龄,见邻里大表哥姜杰背书包上学,也闹着要去读书。姜氏不识字,只会操持做家务农活,但凡一点田务账目,都要等男人回家来做。见连城想读书,和男人商量。郑胜汉没有儿子,偌大家业也要有人帮着管。看大女儿聪明灵慧,点头应允了。没想到连城读书天分好,人又勤奋,下学回家灶前屋后烧锅喂猪,山上坡下打柴薅草,随身带着书本,稍有空隙就捧着书看。读了几年,一手好字,能写会算。眼光也开阔了。上完小学,去报考了富顺县女子中学。
这年间,姜氏终于为郑家添了一根香火,生下一个儿子,取名郑家禄。郑胜汉欢喜得几天几晚睡不着,天天守在儿子摇篮边。听说连城要去县城读书,立刻沉下脸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耗了几年的书本学费,能帮家里算点账记点事不错了,还读个屁哟。
连城读书上了路,先生同学都夸她学业优秀,是可造之才,哪里舍得丢弃。哭着去找大表哥姜杰。大表哥是连城大舅的大儿子,是个知书不达理的书呆子。他很同情表妹,两人一商量,去找姜老头子。老郑常年在内江钱庄忙活,家中大凡小事都托大舅子主持打理,娘亲舅大,说话自然很有分量。他嘴里叼着烟杆,找到妹弟只说了一句话,我看连城这娃儿书还读得,就让她读吧。郑胜汉立刻一副笑脸,连声答道要得要得。三两句话决定了连诚一生的命运。从此她走出了贫瘠狭隘的山沟,像一只脱离笼子的快乐小鸟,飞向了蔚蓝自由的天空。
几年校园生活,连城已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秀美端庄的大姑娘了。一手娟秀的字,一手流利的算盘,令她更添春色。
郑胜汉见大千金争气,心中欣慰,有意带她到汉安银行来帮忙。众目睽睽之下,连城左手拨动算盘,如玉珠落盘,右手记账挂目,似行云流水。一期钱账结算下来,毫厘不爽。郭三甫大为惊喜,当下聘她任了会计。又和郑月华商量,要给她和谢家老八守智做媒结亲。谢家三个儿子归家省亲,大宴亲朋,便带着连城去了谢家。谢二爷和美姑见了,心中欢喜。将她和守智两人的生辰八字找算命先生合了,说连城有帮夫命。一段天作之合的姻缘,定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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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五年十月十日,内江县城为纪念抗战胜利的崭新钟鼓楼,在县政府落成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响起了雄壮的军乐声和雷鸣般的鼓掌声。县长黄希濂满脸喜色,与谢二爷、曾吉朋、郭三甫、苏老七、李知柏、张文修、张子敬、宋子磷、肖尊尧等缙绅贤达人士,徐徐踱步,穿堂绕楼观赏。
内江钟鼓楼原是古代谯楼,始建于南宋,历经元明清三朝,多次毁于兵燹,光绪年间又毁于烈火。重修为单檐层楼,抗战时,防空警报设于钟楼顶层。这次县政府拆除原楼,大兴土木,在原址北面三百三十尺处重建新楼。楼高九十九尺共七层,正方柱形楼体,尖顶筒瓦翼角,石砌底座,二门塔式,拱券南北一字贯通。砖筑楼身,逐层内收,各层纵宽五十二点八尺,二至七层开窗,自三层木梯盘旋而上,顶层悬钟敲点。底楼有四通石刻嵌于左右两壁,左壁一为黄希濂“中华民国三十四年国庆日谨识”;二为《内江县政府管理规则》;右壁一为“四川省一百四十县县长共颂四川省主席张公岳军兼理川政七年德政纪念:公忠英明,国运开拓”;二为“名人题字”,上有岳飞的“还我山河”,蒋介石的“礼义廉耻”“明耻教战”,孙科的“精神建设”,张群的“人自为战”,于右任的“拯民水火”。钟鼓楼裙房墙柱上,镌刻有孙中山的“至诚大公”“同心协力”,张群的“在艰弥励”,邓锡侯的“多难兴邦”。两根挺直的大石柱上,镌刻着黄希濂的楹联:
明礼义知廉耻重血性养正气
负责任守纪律忠职务爱国家
众人登楼四顾,东面是直插云霄的三元塔峰,西边是清净澄碧的古禅圣水,北看潺潺沱江水回流,南望巍巍翔龙山高旋。大家感慨万千,交口盛赞内江子弟,顶天立地,外争独立,内争民主,国之磐石。糖坊蜜饯,名满天下,漏棚酒精,支援抗日,民族雄魂。内江人于民族,于抗战,竭尽贡献,功莫大焉!
步下钟鼓楼,黄希濂问谢二爷,几时为守智举办婚礼,他要来凑闹热,讨杯喜酒喝。谢二爷笑他,凑啥子闹热哟,主婚人就是你县大老爷了。黄希濂一拍胸口,好,你谢二爷看得起,我就是主婚人了,再大的官来,我也不让哈。
谢家湾前坝那棵古老的黄桷树,梢头绽出了一抹新绿,软绒的树芽散发出可人的清香。月上树梢头时,守智和连城在庞然大树的新绿下,彼此相拥,互诉爱意。那淙淙流淌的溪水,那皎洁如洗的明月,那古朴苍劲的大树,成为他们彼此爱情的见证。大婚之日,陈诚派副官送来贺礼,并代军政部长官致以贺意。卫立煌、曾广国发来贺电,李觉、迟伯冉派专员送来贺帖贺礼,内江县县长黄希濂主持婚礼。宾客盈座,笙鼓喧天,热辣辣的酒气喜气中,盛满了男人女人们朗朗的笑声。
新婚不到三个月,守智接到中央军政部命令,到七十四军任机要室主任。依依不舍告别已有身孕的新婚妻子,和九弟守本出川赴七十四军。
守雄回家,特意到邓幺师家去看望。将娟凤在南京不幸殉难的事,告诉了老人家。馈赠了三万法币给他做养老用。邓开武一直任守雄的副官,几次调他下去任连长营长,整死不干,就要留在守雄身边。回家与方芳团聚,自有一番恩爱,万没料婆娘给自己戴了顶绿帽子。问起拜把兄弟古三和徐三娃,才晓得徐三娃已死,古三被守信逐出了谢家湾。想到自己和古三、徐三娃的结拜情意,古幺师又年高了,无人在身边照顾,他心中不忍。听说古三抓日本特务还立了功,受到县政府表彰,便再三找守雄求情,让古三回谢家湾。守信心有苦衷,不好深说。若将真相告诉大哥,以他疾恶如仇的脾气,决容不下古三。自己又向古幺师做了承诺,保他这根香火,不再追查。两难之下,只得含糊点头,将守雄应付过去。哪晓得邓开武见他点了头,第二天就亲自去把古三接回了谢家湾。生怕绿帽子戴不稳似的,弄得守信和方芳都打不出喷嚏,说不出话来。
守雄儿子小忠哥,取名谢自然,谢家自字辈中排行老大,已经在上高小,跟他老子一样聪明好动。见老子回来,骑着高头大马,跟着带枪警卫,好不威风,闹着要跟老子去部队。守雄要他勤奋读书,答应放暑假接他过去。叮嘱老婆邓玉,好生孝顺奶奶父母,照顾孩子。安顿好家事,仍回永川任保安司令。
当年农历十月二十五日夜,守智的大儿子问世了。谢二爷抱着眉清目秀的小孙子,红润的笑意直抵眼角。按谢家大排行,也在第八。他老子守智是谢老八,他就成了谢小八,二爷据他的易经学和药典,查到一味中药菝葜,别名金刚藤,耐旱耐涝耐酷寒,花黄绿色,浆果鲜红,根茎入药能祛风利湿,解毒散瘀,治疗无名肿毒很多疾病,给他取名生,字晓菝,也是小八的谐音,立刻在谢家叫响了。哪晓得这小子出生才三个月,突然浑身发高烧,浑身抽搐,咿咿哇哇,脚蹬手抓,啼哭吵闹不已。连城初为人母,慌得手足无措,老奶奶和美姑忙来安抚。二爷闻讯,赶来给孙儿把脉。一番望闻问切之后,心中暗惊,这乃是一种麻痹之症,小儿患此病,十瘫九死。老人家心急火燎,匆匆爬上山去采草药,赶回来又亲手熬煎。几服药水灌下去,娃儿不抽筋了,仍高热不退哭闹不停。二爷不敢怠慢,写了一张字条,派老幺火急送到县城慈敬堂找张文修。张老先生来一看,心中明白,挚友之孙儿患的是小儿麻痹症。此症凶险有加,不死即残,当务之急是立即要退热,不然有性命之虞。然而中药退急热,虎狼配伍,小儿担当不起,只有慢慢稳住病情。他听说有一种西药叫盘尼西林,几针下去,高热即退。只是这种西药是靠美国进口,价格昂贵不说,内江买不到。二爷接到回信,当即赶了马车进城,到邮政局发了一封加急电报给守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