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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乱世为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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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二爷坐在堂前凝思,守信恭敬地站立一旁。

两爷子有三件事感到蹊跷。一是有人武装夜袭火烧糖坊。谢二爷善名满桑梓,常怀宽厚君子之风,极少与人结怨。三九已除,谁还有如此深仇大恨,要对谢家下此毒手,灭绝满门呢?二是吴凯文冒二爷名义捐了三千大洋给县救济院。据二爷所知,吴家在江阳并非豪富,如此财大气粗,捐三千不说,还拿几万来内江办酒厂?三是田家乡团防队发生火拼,乡长和肖承九被打死。那个被老肖打死的断腕人,据说就是带人来夜袭谢家湾的团防队队长,这个田家乡团防队同谢家湾相隔六十多里,还隔条大河,有啥子冤孽?再看这两个难兄难弟,守雄不在货栈做生意,吴凯文不守在酒厂酿酒,将一切事务都丢给了守信。二人行踪诡秘,两三个月不在坝上露面,不得不令人心生疑云。

二爷双眉紧锁地念叨道:“辛弃疾有名句云:谢家子弟衣冠磊落。千年来在民间广为流传,久负盛名。我家切不可涉足江湖恩怨,去拼凶斗狠呵!”

二爷是一个性情豁达,心胸磊落,一心求天下太平立业发家之人,最看不得江湖作浪兴风,叮嘱守信暗中留意二人的行踪作为。守信对大哥和吴哥的事也略知一二,他不主张打渔杀家,却深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晓得邓开武是守雄跟屁虫,一问他俩常在张家场,便同邓开武连夜乘马赶去,果然在张家后山一个深洼老林里,找到了乡团防队。夜幕深处,伸手不见五指的丛林中,见守雄、凯文和刘吉山、李麻子、陈七娃正分队在训练团丁,都是用手枪瞄准百步之外的香火头,每人手腕吊一块砖头,细瞄半个时辰,再轮番射击一次。人人聚精会神,个个勤学苦练,守信站在一旁观看,几乎是枪响火头灭,绝非是一日所能练就的功夫。再一细看,团丁们手中握的都是清一色德国造驳壳枪,心中更明白了。

守雄见二弟深夜赶来,吃了一惊,以为家中出了啥事,及至守信把二爷的叮嘱说了,他和凯文不禁相顾一笑。吴凯文吃一亏,长百智。现在遇事冷静,肯动脑筋,常把《孙子兵法》和《三十六计》两本书随身带,读得滚瓜烂熟。守雄戏谑他,改名叫吴用得了。他出主意,守雄出招,相得益彰,得心应手。这回他设计叫人冒充田家团丁“李代桃僵”,离间田家乡公所和团防队,引发众怒。又令李麻哥乘段寿柱带团丁外出,飞身窜进团防队,将“抢”得的财物“移花接木”,想不到竟大获全胜,挑起一场恶战,连早该挨枪眼的肖承九,也报应爽然,一命呜呼。

他算定事后肖可臣一定要追查枪支下落,便令刘吉山将所缴获的驳壳手枪全部封存,只在秘密训练和有行动时再发给团丁使用。并下达封口令,任何人不得泄露缴获手枪的消息,违者军法从事。一计“瞒天过海”,滴水不漏。肖可臣几个月来,多次派人来张家场明察暗访,竟一无所获,空手而归。眼下,他正与守雄、吉山计议,准备收拾柏溪的长枪队窝点。

守信摸清情况后,与守雄私下议道:“大哥,小人固当远,然亦不可显为仇敌。中国人有一个最大的劣根性,总要设敌相斗。难道不可和气相处,平安度日吗?肖可臣贩卖鸦片,是他自家事。他不惹我谢家,何苦做他死对头。流血杀戮,有悖我家仁义之风。老爸已经起了疑心,叫我暗中来查你。他老人家若晓得这些事是你干的,岂能饶你!”

守雄皱着眉头愤然道:“夜袭谢家湾烧我酒厂,他没惹我谢家吗?中国人还有一个博大精深的传统,讲中庸。岂知你讲中庸,人家不中庸。八国联军会讲中庸吗?毒贩会讲中庸吗?其实中庸之道也并非国人所理解的那样不偏不倚、做墙头草两边倒、不倒翁和事佬。朱熹在《中庸集注》中就说治人之道,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肖可臣贩卖鸦片,要内江的糖铺都变成烟铺。明令不禁,贻害乡梓,涂毒地方。内江县几多妻离子散,多少家破人亡,岂不是阴祸奇生,无刃杀戮?我谢家还谈什么仁义之风呵!”

守信抢白他道:“大哥,老爸是讲仁义望天下太平,只是自英国鸦片流毒国内,祸及亿万国民,清政府及现在的北洋政府都禁而不止。官府还设有专门的‘官膏店’,售毒公行,以充国赋。你一介草民,比林文忠公如何?充啥子禁毒英雄?”

守雄苦笑道:“老爸讲仁义望天下太平,这是望得来的吗?恶人恶势并非与生俱来,而是有其利益驱动,打蛇打七寸,打掉这种利益驱动,恶势或可消,恶人或可改恶从善,否则,内江甜城不会太平,天下永远不会太平!”

守信见劝他不听,无可奈何。回家回复二爷,只说守雄和凯文在外联络生意忙不过来,替二人遮掩了过去。

2

肖可臣在县城的烟馆“满庭芳”生意一落千丈,他穷追细究,查出烟土被人调了包,心中明白是王师爷乘人之危落井下石。也不动声色,另找了个新管事,将生意慢慢做起来。自己晓得而今事态,查出劫枪一伙人是当务之急。他派人内外多方打听,始终未查到那批枪支的下落。却打听到谢守雄与张家乡团防队团总刘吉山是拜把兄弟,且过从甚密。几次派人找张家乡团丁摸底,都不得要领。最近才打听到副团总是陈云坤,原来是陈海清的师爷,现在同陈美玉的妈住在一起,拉扯起来算得上是自己一个继位老丈人。打定主意,从陈云坤身上下手。

适逢一年一度的端午节快到了。他暗中嘱咐美玉,特地请她母亲丁桂夫妇来家过节。美玉自肖承九被杀,心中爽然。恶有恶报,有人为自己雪恨杀了仇人,心中爽然。又听男人漏话,怀疑是谢家湾谢守雄所为,更对谢守雄陡然起敬,只是不知此人模样,家住哪里,如有机会一定要去拜会谢恩。听男人请客,特意要请陈云坤,明白有事,心中警觉。陈云坤当年为虎作伥,让陈海清奸辱母女,害死父亲。此仇未报,他又同母亲结成夫妻。她独自含恨在心,只得打落门牙吞进肚,暂且隐忍。到了端午节这天,内江县城家家门前挂蒲叶牵药草,户户屋内蒸粽子煮盐蛋,热闹非凡。丁桂果然和陈云坤一起,提了大包的糯米粽子和盐蛋皮蛋,来到龙门镇肖家。一见肖府高楼屋宇,甚是气派。肖可臣西装革履,英俊潇洒,执礼甚恭。丁桂心里乐开了花,陈云坤心里却打起了鼓。

他晓得谢守雄和刘吉山对付田家乡团防队的事,也知道肖家老爷子肖承九因此一命归西。他自问未参与其事,心中无亏。可到底是副团总,如果让肖可臣知道了是张家乡团防干的事,自己也脱不了干系。再说现在与肖家有了这层姻亲关系,如果肖可臣因杀父之仇翻脸不认人,丁桂会离开,个人性命也难保。暗暗打定主意,整死不能承认自己晓得这些事。

肖可臣何等人物。他从陈云坤眼神中微微流露出的一丝怯意,就觉察到这家伙心中有鬼。他不露声色,满口亲热地叫丁桂“妈”,叫陈云坤“陈爹”,一副孝顺晚辈的模样。就连他自己的亲妈李雯也心中纳闷,这肖二娃何时变得这样温文尔雅孝顺了?肖尊尧一旁冷眼旁观,听了介绍,陈云坤原是已被枪毙陈海清的师爷,现在荣升了张家乡团防队副团总,明白这其中定有渊源,二弟今天摆的家宴是一出“鸿门宴”。他也不说破,匆匆扒了几口饭,借口说有事,带着老婆孩子先告辞走了。老太太和李雯本来身子骨不好,加上肖承九横死,又恨又气,胃口很差,夹了几筷子菜,也辞席回房休息,席上便只剩下老少夫妇四个人。

肖可臣领着美玉,不断地向丁桂和陈云坤敬雄黄酒。不一会儿,四个人都有了酒意,肖可臣见时机成熟,故意说道:“陈爹,你是美玉现在的继父,美玉现是我正房夫人,按辈分你是我泰山老大人。我们肖家,世代都是官绅人家,我叫你陈爹,就是看得起你,抬举你,就是我认了你这个长辈。但是你,你做事太对不起人了!”

丁桂和美玉一听,都用眼瞪着陈云坤。陈云坤一听急了:“我,我做了啥子对不起人的事?”

肖可臣冷笑道:“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张家团防有个团丁叫张道士的你认识吧,他是我表亲,你们整田家团防队的事,他都给我讲了。你们抢去的那批德国造驳壳手枪,就由你在保管,你还装啥子装?”

张家乡团防确实有个绰号叫张道士的团丁,肖可臣找人请他喝几次酒套口风,他都守口如瓶,滴水不漏,今天借他来诈陈云坤,是肖可臣心里早就打好了的主意。丁桂见自己的女婿冒火了,连忙说:“可臣,亲不亲,一家人。关起门来,一家人有啥子话不好说,不要冒火,好生点说嘛!”

美玉顿时明白了男人今天请客的用意,话中有话地说道:“妈,那就要看陈爹如何做人,把不把我们母女当一家人了!”

言下之意,你首告陈海清揭出三九,是为我母女一家申冤雪恨。这个肖承九是三九首恶,他儿子打着一家人的牌来查这老淫棍死因,你如何做?

陈云坤到底是老江湖,他稳了稳神,不紧不慢地说道:“老侄,你说的张道士,我们乡团防确是有这一个人,他跟你说我们团防队整田家团防队的事,我丁丁点儿不晓得。我原来跟陈海清当过师爷,又是亲戚,刘吉山对我根本不信任,我在团防队也只是挂个名,每个月拿两块银圆的饭钱。张道士说我保管枪,更他妈吊起屁嘴巴乱说,团防的家什都是李麻子在管,哪里容得下我经手。团防上的事,刘吉山有事喊我去一趟,无非是公文告示文字上的东西。他从小读的书是药书,乡公所的花样文章他搞不大明白。莫得事,我去都懒得去,你们不信,可以问你妈,看我天天是不是在屋头陪她。”

丁桂忙证明:“是噻,你们陈爹每天很少出门,都是那个刘团总叫人来喊他才去一趟,哈哈儿就回来了。”

肖可臣哪里会相信他这套鬼话,他“唰”地从腰间摸出手枪,指着陈云坤咬牙切齿低声咆哮道:“好!陈云坤,你不把我们当一家人,我也就认不到你,今天老子就把你打死在这屋头!”

说完,“哗啦”一声将手枪保险拉开,冲到陈云坤面前,一把将他衣领抓住,用手枪顶住他脑壳。

丁桂吓坏了,站起来从中劝阻。美玉晓得肖可臣演戏,冷笑道:“妈,你劝啥子,他们男人之间的事,自己应该有担当!”

这是暗示陈云坤不必害怕,不要吃肖二少这一套。

陈云坤一听此言,误以为美玉帮男人打边锤,头顶走了真魂。他想自己今天如果当真被打死在这里,美玉肯定是帮肖可臣。就是丁桂,也只有帮活女婿说话,没有替死男人叫冤的理。想到此,他顿时乱了方寸,哆嗦着求道:“老侄,有话好说,你要问啥子事,只要我晓得的,我都给你说。”

肖可臣这才把枪收起,拍了拍陈云坤的肩膀,转嗔为笑道:“陈爹,你老人家莫要敬酒不喝喝罚酒嘛,你刚才说在张家乡团防刘吉山不信任你,每个月才拿两块银圆给你,可惜你还是个副团总哟,今天女婿我就给你打个包票,只要你实心实意把我们当一家人,今后你就到田家乡团防来当团总,长短枪队百号人归你一个人指挥调遣,每个月给你二十块大洋,咋个样?”

陈云坤一听,眼睛立刻发亮了。当下便把谢守雄吴凯文怎样策动收拾田家乡团防队的内幕一五一十全部告诉了肖可臣,只是再三说明是事后才听团丁们说的,自己更没参加。并将谢守雄吴凯文最近与刘吉山商量,准备收拾柏溪长枪队的事,也一锅端了出来。不过动不动,多久动,还没定下来。

美玉一听,暗恨母亲硬是瞎了眼,找了个这种见利忘义的软骨头。

肖可臣咬紧牙关,阴着脸听完这些话。沉思片刻,他叫美玉到屋里取出二十块银洋放到桌上,一把推到陈云坤面前,嘻嘻一笑说道:“陈爹,你这才真正和我们是一家人了。这二十块大洋,是你第一个月的薪水,从今天起,你就是田家乡团防队的团总了。不过你眼下还不能过来上任,你还是回张家乡当你的副团总,就办一件事,他们几时动柏溪长枪队,去多少人,你搞明白了写一张字条,叫美玉她妈走人户送过来就行了,你千万不要来,免得他们怀疑你,对你不利。办好了这件事,你就可以过来走马上任了。”

陈云坤欢喜不尽,将银圆收起来揣进怀里,一家人继续喝雄黄酒。

过了端午节,美玉想给谢家湾报信,男人却不出门,寸步不离地跟她在一起。母亲丁桂是个脑筋转不过弯的乡下女人,又不识字。男人陈云坤和女婿肖可臣之间的事,是好是坏分不清,她认为只要是一家人的事,都是正事应该帮。果然,刚刚过了半月,她走亲戚来到龙门镇肖家,带了一封信直接给了肖可臣。男人看了信大喜,狂笑着对丁桂说道:“好!你男人立了大功,谢守雄必定死无葬身之地。这回谢家糖坊垮定了,弄到的财喜,我分一半给他!”

美玉这才晓得谢守雄就是龙门镇谢家糖坊的人,心急如火,便说要陪母亲去龙门镇给她买点东西。肖可臣陪她母女俩去了镇上,她带着老娘逛了布店逛衣店,买布量尺寸做旗袍,还说要去看看首饰。看美玉量了身材尺寸,又给丁桂比量,肖可臣就等得不耐烦了,说我去码头茶馆喝茶等你们。美玉等他一走,她支开母亲出去买一包香烟,借裁衣师傅的笔纸,飞快写了一张字条:“谢守雄小心,陈云坤是内奸。”摸出两块大洋,递给裁衣师傅,轻声说道:“师傅,麻烦你叫徒弟,今天务必把这字条交到谢家湾谢守雄手里。事情重大,人命关天。拜托拜托!”

美玉自从到龙门镇肖家,做时装服饰都在这家裁缝铺,是老主顾老熟人了。师傅接过字条,却不收银洋。恳切地说:“条子一定带到,钱我不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