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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烟雨销魂(2)

段寿柱还要发作,被肖承九递眼色止住。为表示自己公正,没有偏袒团防队,一口应承道:“乡长说得有道理。团防队的职责,是护卫一乡平安,岂能为贼祸害一方。如查无赃证,定有人诬良为盗或冒名作案,乡公所定会严加追究。如查出赃证,当着众位乡亲父老,我肖某人说话不掉底,决不徇情枉法,大家以为如何?”

众人纷纷应声说道:“光是你两个进去看不得行哟,遭抢的几家人也要跟到去看,他们自己的东西自己认得到。”

乡长只好点脑壳同意,招呼了肖大老爷,带着几个乡丁和几个苦主,直往段寿柱屋里去了。段队长愤恨难忍,把弟兄们招呼过来,叮嘱了几句。三十多个短枪队团丁,抽枪在手,四面排开,把老百姓团团围住。段寿柱往八仙桌前一坐,跷起二郎腿,点燃一支香烟,阴阴冷笑,众人也不理他。

哪晓得他那支香烟刚燃到一大半,屋里突然发出一阵喊声:“乡长,找到了,找到了!”

段寿柱一惊,立起身来往屋里闯,乡长和一个乡绅提着一大包东西,已急匆匆走了出来。那乡绅将布包往八仙桌上一放摊开,一大堆金银首饰和银圆,顿时跃入众人眼目。几个跟着追出来的乡绅铺主趴到桌前一看,果然是自家被抢的东西,立刻大声嚷道:“乡长,拿贼拿赃,现在人赃俱在,拿话来说哟!”

顿时满院人群炸开了锅,有人大声吼道:“啥子鸡巴团防队,原来是他妈个土匪窝子!”

段寿柱脸色大变,左手握着手枪乱挥乱舞,跳上凳子大声怒吼道:“老子屋里哪来这些东西,明明是他妈有人栽赃陷害!你狗日的些家伙,敢来团防队捣鬼,老子一枪崩了你们,一个不留!”

乡长见他拿着手枪对着自己晃来晃去,大伤脸面,心中十分恼火,也摸出手枪,厉声呵斥道:“滚下来,我和肖老爷众目睽睽之下是空着手进的你屋。哪个给你栽了赃?哪个陷害了你?事到如今,你还不老实,小心老子才一枪崩了你!”

话刚落音,“啪”的一声枪响,乡长头溅鲜血,歪着身子倒了下去。段寿柱手持冒着青烟的手枪,凶狠地大声吼道:“肖团总有令,胆敢来捣鬼整团防队,不管他妈是谁,格杀勿论!”

肖承九一见杀了乡长,气得脸青白黑,叫道:“你……你敢杀乡长,反了!反了!”

他随即从腰间掏出勃朗宁手枪,对着段寿柱“啪啪啪”连发几枪,那段队长正拿枪对着几个苦主,万不谙肖大老爷身上有枪会对他开火,身上连中数弹。这家伙到底是个老兵油子,临死瞬间,反手一枪,子弹正中肖承九脑眉心,两人同时扑倒在地上,抽动了几下,呜呼哀哉。

人群“呼”地一下乱成了一锅粥,有人呼喊:“土匪杀人啦,下了他们的枪!”

大祸忽起萧墙。三十多个团丁见队长开枪杀了乡长,正惊恐间,又见肖大老爷与队长互相开枪射击,一时吓得不知所措。突然,从人群中窜出几十个手握短枪利刃的人,飞快冲过来,用刀枪顶住他们每个人的脑壳,怒声喝道:“不准乱动,谁动打死谁!”

众团丁还没回过神来,手中的驳壳枪和身上的子弹匣早已被全部下掉,只听一声呼啸,缴枪的人已随着轰然奔跑的人群,一拥跑出了大院,刹那间跑得无影无踪。大院内一片狼藉,只剩下呆若木鸡的乡丁团丁和三具倒在血泊中的尸体。

5

肖可臣闻讯赶回家中时,已将近一更。肖承九已被收殓在肖家正堂屋停尸板上。他猛地扑倒在父亲身上,捶胸顿足,号啕大哭。恶狼一般的哀号声,直冲夜空,震得房前屋檐微微颤抖。

肖尊尧本来对兄弟贩毒心存芥蒂,如今害得老父命丧黄泉,心中愤懑自不待言。不理睬肖可臣,带着家人料理丧事,设奠开吊,灵堂支宾,接待吊客,肖府门前,素车白马,热闹一时。独有美玉一人,不悲不哭不穿孝服,成天穿着花花绿绿喜庆衣衫,带着肖尊尧的儿女到龙门镇前米市后湾滩四处游玩嬉戏。一家人知道她痛恨三九黑恶团伙,与其有杀父之仇,也无可奈何。

肖尊尧亲笔在门首书写挽联一副:

抱恨终天长夜莫眠心耿耿

酬思无动一腔有怨泪潸潸

谢二爷领着守信、湘纹前来叩奠,站在门前细细看了这副挽联句子,叹息道:“上联道出了肖大老爷死有不甘之情,倒也合适。这下联嘛,怨愤之气溢于言表,只怕肖府从此多事了!”

守信心知肚明肖承九的死因,也不多言。指着落款肖可臣的一副挽联道:“我看肖二少爷这副挽联倒还贴切。”

二爷走过去观看,那挽联是:

祸及先慈当日顽梗悔已晚

愧为逆子终身沉痛恨靡涯

二爷苦笑着对守信道:“肖二少武夫一介,写不出这副自表心迹的挽词,定是知根知底知内情的人代撰的。总之一句,肖大老爷死于非命,幕后定有不可告人的板眼。我家与他们同为至亲,同在一块地方,又执同一行业,要心存警惕才是。”

父子二人正议论,忽听人声嘈杂,抬头一看,见肖家雪白高墙上,有人用淋漓墨汁写了一副对联,分外引人注目:

天下赃官皆不死,时候未到。

唯有肖公独先亡,恶有恶报。

众人围看窃窃私语,肖家下人正用铁铲用力铲刮。

谢二爷父子来至灵堂,三拜九叩,肖家弟兄披麻戴孝,执礼甚恭。湘纹一下扑在灵前,凄切地哭叫道:“大舅呀,你去得好惨呀!”

灵堂一时间涕泗滂沱,悲声凄然。

6

“竹枝香”烟馆自“满庭芳”开张后,生意一落千丈。老烟客都去了“满庭芳”。更令王兆石恨得咬牙切齿的是:一些自称是“满庭芳”的人,堵在上下街口,凡见到要来“竹枝香”的烟客,便千方百计阻挡,甚至倒贴钱请烟客去“满庭芳”,不择手段来抢生意。王兆石自认算心狠手辣,万没料到肖可臣一介武夫,利字当头,更是下手冷酷。面子上说是合伙做生意,私下里为一己谋取暴利,翻脸无情将自己一脚踢翻。一直在心中反复盘算打主意,啷个收拾肖可臣。

得知田家乡团防队出事,连肖承九都一命呜呼,他不禁喜出望外,连呼天助我也。趁这次关胖子赶来肖家叩奠之时,把他拉到茶馆里喝茶。说肖可臣忙于“满庭芳”生意,将他分工负责的武装押运队伍搞得枪丢人亡。这样下去如何是好。应照过去三个商定的规矩,各负其责,关胖子供货,肖可臣押运,自己销售。红利除去开支,三分其一。言下之意,要把肖可臣的生意通通接过手来。关胖子眼见肖可臣插手鸦片生意,做得红火,自己的货比过去要多销三倍之多,觉得肖营长确是一把好手,早就没把王师爷放在眼里。听他这一说,推托道:“肖家老爷为乡团防队的巴子事丢了老命,你现在这样说,恐怕有点乘人之危。以后再说吧。”

王兆石晓得关胖子偏袒肖可臣,便摊牌道:“肖二少在内江开‘满庭芳’,和我一个甑子抢饭,搞得我‘竹枝香’生意都没得做了。原来是说好我们三个人合伙,三个环节各管一节。如果让他坐大,今后到云南把你的生意也抢了,我们两个都猫搬甑子替狗干,两手落空还不讨好。这事,你看着办吧!”

关胖子一想,王师爷说得有道理。照肖可臣手段,加上他原在滇军的关系,这不是做不到的。只是肖可臣如今已打开了生意,站稳了脚跟,这次连老子的命都送了进去,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要他把生意拱手相让,岂不是痴人说梦话。

王兆石见关胖子沉吟不语,知道自己的话点中了要害,便低声说道:“田家乡团防队这边算是垮定了,就是再买枪回来也站不住脚了。那你干脆把柏溪乡的人马接收了,你自己的货自己送。押运费算在鸦片成本里。今天我也跟你摊牌,你给我们两家的货,要一视同仁。一样的品位,一样的价位。我是不会到云南来同你抢生意的。你自己斟酌吧!”

关胖子听了默默点头,两人各怀鬼胎又商量很久,打定了主意。

肖可臣办完丧事,团防队的事情他已摸清,明白有人栽赃陷害,乘机劫走枪支,搞垮团防队。他脑海中第一直觉就是谢守雄干的,可拿无实据。他一边派人暗中查访短枪的下落,一边组织长枪队暗中准备对谢家进行报复。这时,王兆石和关胖子找上门来,提出要由关胖子接管长枪队,负责押运送货。肖可臣因为自己有悖三人当初合伙规矩,忙于“满庭芳”生意,渎于职守造成团防队枪丢人亡,三人当面一谈,感到理亏。心中仍十分恼恨,当下愤愤地说道:“我忙生意去了也是实情。可团防队遭栽赃陷害,枪丢了,连我老子的命都搭进去了,未必就这样算了?当初你王师爷咬死‘竹枝香’库房被烧,是谢家所为,硬要派短枪队去报仇,去烧谢家。这回短枪队出事,枪丢了三十多支,人死了三个,县署还在立案追查乡长被杀一事,你们叫我一个人如何应付?这件事我头一个怀疑就是谢家干的。你派人去烧谢家糖坊,把他们烧醒了,也肯定摸清了我们的路子才下的手。现在我们不联手打主意,只怕吃大亏还在后头!”

王兆石一听,不禁心惊肉跳,暗悔当初不该去招惹谢家。

关胖子远在云南,倒不怕谢家长途奔袭。可这两个人的事都攸关鸦片生意,不能说不管,便直说道:“兄弟,既然如此,我也明说了。我接管长枪队,远在柏溪。何时接货送货,他谢家不可能掌握,这样反而保险。你们两个就死守住内江,管好自己的生意。至于你们何时要动谢家,拿定主意后,长枪队随时听候你们调遣。”

王兆石沉思良久,也说道:“团防队这件事是不是谢家干的,现在无凭无据,谁也说不准。枪被缴了是实情,内江地盘就这么大点,早晚会查明下落。哪个抢了枪,这事就是哪个干的,我们就可以找他说事。眼下没弄明白,团防队还背着黑锅,要买枪回来重拉队伍,已不可能。我的想法,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在就这样把生意做起走,面子上不要动声色。一旦弄明白了情况,再商量动手也不迟噻。”

肖可臣听他二人一唱一和,明白自己再要掌握武装已不可能。但关胖子说话留有余地,到时长枪队可以听候调遣。现在如果急于动手报复谢家,一是心中拿不稳,二是怕谢家已有充分准备,一旦鲁莽动手自己吃亏,只好点头称是。三个人便就如何送货接货的时间路线重新做了安排。

7

王兆石见肖可臣走了下坡,心中暗暗得意,打主意着手收拾“满庭芳”。

他晓得关胖子供的货都是精制南土,品位很高。烟客们吸了瘾味更高,一般的烟土便过不了瘾。除非烟客不去“满庭芳”,生意才拉得回来。他睁着眼睛想了一个通宵,将主意打定。

第二天,他将“竹枝香”的南土价钱降得比“满庭芳”更低,又找来几个花枝招展的暗娼,专门在雅间服侍烟客。又给伙计打招呼,烟泡子不准掺一点假水,慢慢将一些老烟客拉了回来。

没过多久,肖可臣到遂宁去了。

这天上午,“满庭芳”烟馆来了一个身着青丝长袍的烟客,听口音是成都人,他进门就直奔单人雅间。烟馆主事肖五,是肖家堂侄,连忙招呼“打打匠”为他烧泡子,煨茶。那烟客过足瘾之后,叫肖五进去,随手就赏了他一块银洋。肖五大喜过望,颠着屁股直将那客人送了很远才转回来。一连几天,那客人都挑上午人少的时候来,过足了瘾,照赏了大洋走人,两人很快就混熟了。这天,那客人又来了,肖五引入雅间,一榻横陈,那客人隔着烟灯问道:“老弟,你们这烟馆的土货品位不错,是不是正品真家伙?”

肖五谄笑道:“大爷,我们烟馆的烟土都是正宗南土,直接从云南来的货。”

那客人半信半疑地说道:“是不是哟,你龟儿不要哄老子哟!”

肖五连忙说道:“大爷不信,我去拿一个整包出来你看,绝对是真货色。”

说完,立即到库房拿了一个整包进来,递给那位正在吞云吐雾的烟客。那人接过仔细看了看,闻了又闻,连声称赞道:“好货,果然是好货。来呀,喊人再给我烧一个泡子。”

肖五回头忙叫“打打匠”:“快来,再给大爷烧一个泡子!”

烟客从身下迅速拿出一个包装相同的烟包,随手递还给肖五。“打打匠”进来上了烟泡,他躺着继续过瘾。抽完烟,唤肖五进来,赏了他一块银洋,说道:“你这个烟馆,安逸。我明天回成都耽搁几天,回头还到你这里过瘾哟!”

肖五欢喜不尽,连连点头哈腰,恭送不迭。

哪晓得没过几天,去“满庭芳”的烟客,个个抽了鸦片后,头昏眼花,恶心呕吐。有一个年纪大的烟客甚至昏迷过去,被抬上门板送慈敬堂急救,招摇过市,路人哗然。一时间“满庭芳”成了“满庭臭”,闹得满城风雨,谣言四起。说“满庭芳”烟馆的鸦片里掺了化学药水,让客人中了毒。如果再多吸一点,连老命都会丢在里面,吓得满城烟客,没人再敢踏进“满庭芳”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