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糖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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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楔子(2)

曾达义左思右想,将义弟谢之灏约到梁家坝,带他去看了自家的糖坊和漏棚,将制糖的秘技,一五一十传授给了拜把兄弟。之灏先也听说曾大哥在栽甘蔗制白糖,小打小敲搞出了点名堂,他不说自己也不好问。现在他既然竹筒倒豆子都告诉了底细,才晓得栽甘蔗制白糖能发大财。千里迢迢来四川,哪有不想发财的道理?回家去招呼一家人在龙门镇大量收买甘蔗,大开糖坊广搭漏棚熬糖。第二年谢家湾全栽上了甘蔗。俗话说,纸哪能包得住火?帮曾谢两家糖坊的雇工老幺,脑壳机灵眼睛忒亮,把制糖手艺偷偷学到了手,很快在内江全县传开了。沱江两岸三里一糖坊,五里一漏棚,成了全川最大的产糖地。没有本钱的穷苦农民,背起工具走四乡去帮人榨甘蔗,也可挣钱养家糊口。不久,川南漫山遍野是甘蔗林,龙门镇开起了几百家糖坊,成了全川糖业的发源宝地。一蝶飞来百花香,内江县相继开起了几千家糖坊,川省开起了几万家糖坊。

曾达义两捆甘蔗,造福了一方百姓,造就了全四川的糖业辉煌。他是天官托言的贵人。逝世后,大清皇朝例赠修职郎,彰显他的功绩。

全川县城各茶馆酒肆,有竹琴艺人唱词世代相传:

天官贵人曾达义,

造福百姓有功绩。

两捆甘蔗甜乾坤,

流芳千古万民祀。

……

曾家传到曾吉朋这一代,已将自家糖业兴发成全川规模最大的龙头。一家人开糖坊出的糖,天下无人可比,家住龙门镇犹如鲤鱼跃过龙门,成了飞天巨龙,四川人都晓得内江曾家是富甲一方的糖业巨头。巧云不但听谢二爷详细说起,她唱戏走四方,也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曾大少一表人才,气度轩昂,翩翩不凡。难中携手相助,自是人中君子,心生爱意。当天,曾吉朋雇一青衣小轿抬了巧云,回到梁家坝家中,将她安置到自家院中一间雅致小屋。父亲曾传儒听说儿子带回一个绝色女子,大起疑端。将他唤到大厅询问。曾大少爷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老爷不信,生怕青楼烟花女子坏了门庭名声,乱了宗脉家世。他也是个川戏迷,悠然说道:

“你说她是个戏班刀马旦,那是丈夫气概女儿情愫的角色。梁红玉擂鼓战金山,穆桂英挂帅保家园。武艺超群樊梨花,替父从军花木兰,你叫她清唱一段给老子听听,是真是假骗不过我耳朵。真的留她几日,假的立赶出门!”

曾吉朋无奈,只得向巧云说了。二人来到大厅,巧云向端坐正堂的老爷屈膝道了万福,接过曾吉朋手中两根竹竿权作花枪,摆开架势,挥舞双枪,一个后空翻,腰身跟转,扎稳马步,亮开清嗓,莺声穿云裂帛:

大漠风沙雁飞过,

红妆戎客舞金戈。

旌旗飘阵鸣号角,

阳关一曲震山河。

……

这是川戏《木兰从军》唱段,老爷带头,众人一起鼓掌叫绝。曾吉朋更是两眼发亮,心中怦然。一连三天,他请来谢二爷将川戏围鼓家什搬到家中,父子二人和谢二爷配了角,与巧云唱戏。叭打弄壮,锣鼓喧天,曾家男女老少过足了川戏瘾。谢二爷唱了午场唱夜场,更是精神焕发,嗓门越唱越爽亮。

转眼过了三天,天明就要送巧云走了。曾吉朋对她心生爱慕,钟情于怀,实难割舍。一更天,悄悄摸到雅屋门前,轻声唱了一首内江民谣:

白糖甜,红糖砂,

小妹似水美如画。

蜜饯香,果糖杂,

哥子心中乱如麻。

糖坊漏棚忙活路,

何时与妹摆情话?

隔一道门爹娘在,

哥哥心头似猫抓!

屋里一阵响动,传出巧云低低的川戏慢板,凄约而婉转:

龙门码头漩涡深,

风吹浪打一女伶。

茫茫苍天若有道,

漫漫人间有知音。

君若视我为玩偶,

借房躲雨我走人。

若是心中真有我。

爹妈岂可不知情!

曾吉朋听了大喜,高声喊道:“我曾吉朋真有情,海枯石烂不负巧云!”

飞跑到大厅,提起川戏围鼓大锣,“嘡嘡嘡”一阵猛敲。满院老幼闻声惊诧,穿衣捞裤赶了出来。老幺家丁们高举着灯笼火把,照得大厅亮如白昼。曾老爷带着夫人揉着睡眼出来,见大儿子还在敲锣,呵斥道:“你疯啦!夜半三更敲什么锣,还要不要人睡觉?”

曾吉朋笑哈哈大声说道:“我要娶巧云为如夫人,她已经答应了,我要禀明父母,通告全家!”

全院人见他披头散发一副癫狂的模样,都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曾老爷弄得啼笑皆非,打一个哈欠说道:“我以为好大个事,巧云是个好姑娘,你要娶就娶嘛。鸡叫半夜的闹啥子嘛,一点莫规矩,把老子的好梦都惊醒了,大家散了,回房睡觉去!”

曾吉朋妻子忙给他披一件外衣,嗔笑道:“早就看出你喜欢巧云,娶进屋来我两姊妹会好好生生地过日子,再给你生几个胖崽崽,把心放到肚皮头。”

说完带两个娃娃回了屋。曾吉朋走到雅屋门前,边敲门边大声说道:“巧云姑娘,你看见我的真心了嘛,我敲锣打响了全家,你该放心了噻!”

门轻轻地打开了,巧云娇羞地立在门前。一缕银亮的月光洒满她全身,青丝如缎,搭在白晳光滑的双肩。瓜子脸上,两个酒窝深浅有致,弯弯的眉毛秀如春柳,一双大眼水光晶莹。精巧的悬胆鼻下,唇薄如翼,难掩笑意,显得分外妩媚温柔。整个儿身姿亭亭玉立,婉约清扬。曾吉朋一把将她抱起,大步走进屋去,将她轻轻放到床上,双手急切地去解她衣服。

巧云双手紧紧护住,大为惊讶地问:

“好好的,你为啥解我衣衫呀?”

曾吉朋好笑,诡黠地说道:

“不脱衣衫,我俩咋个成亲呢?”

巧云满脸泛出红晕,丰满的胸脯剧烈起伏,双手死死蒙着双眼。不一会儿,她如玉雪白、凹凸有致的肤体,臻于化境在柔软的垫褥中。映着桌上油壶跳跃的灯光,散发出莹莹流苏。曾吉朋看得呆了,将她紧紧拥入怀里。炽热浓情中,巧云仰面娇声如梦呢喃:化我真情似玉酒,生死同欢永不休……

第二天一早,谢二爷来接巧云,晓得了昨夜发生的事,他一擂表弟道:

“你娃娃出手太快了,一夜之间竟成了我的师爷!”

巧云已向男人说好,自己是戏班台柱,一嫁走人,师兄师妹饭碗全打破,更对不住师父班主。何况富顺以下自流井叙府还签有演出合约。反正人已是曾家人,待安顿好了戏班,再办喜事。曾吉朋一夜风流,已阅尽伊人春色,岂有不允之理,豪爽大气地答应了,备了一份重重厚礼,送给班主。

三天前,谢二爷到戏班“票戏”充了刀马旦,一刀断了麻胆大的尿经,美女梦成了泡影。袍哥大爷当然贼心不死,令兄弟伙关了三座牌坊闸门,守住龙门镇前后两个码头。将三庆班的人查了个滴水不漏,却不见巧云踪影。三天大戏一唱完,曾吉朋和谢二爷带了一百多个曾家团丁,持枪拿刀,将三庆班和巧云礼送出了龙门镇,麻胆大气得脸都歪了。麻胆大旱地功夫平平,一身水性却令人叫绝。手下倥子个个花拳绣腿,却凫水如履平地,是一伙匪气十足的浑水袍哥,岂能让一个女戏子倒了台面。他在内江地面上,也确实算得上一个人物。传说一年春夏之际,朝廷官差押送一船皇银,从成都金堂登船走沱江水路,打算在泸州入长江,经宜宾去武汉。那日,官船行至内江白马镇,领头的官差吩咐官船泊岸,上岸到镇上酒楼吃晌午。酒过三巡,领头差官微有醉意。说大话道,人说沱江九曲十八湾,湾湾波涛有凶险。本官自成都来内江,一路风平浪静,没见到啥鸡巴像样角色敢来找麻烦!什么麻胆大麻肝大,本官倒想见识见识呢!岂料麻相九刚好也同管事肖承九在这里喝酒,听了这话,冷冷一笑。好哇,老子就同你这个狗官较量较量。出了酒楼,他命肖承九赶回龙门镇,布置兄弟伙截夺官船。这肖承九住在龙门镇柳天湾,是个大户人家子弟,中过秀才,却不学好,说人话做鬼事,在县城包揽词讼,诈人钱财,人称色鬼烟鬼神通鬼“三鬼罗刹”。他同老麻都是色字头上戴把刀,弄到姣好女子,大爷发泄玩弄够了,他接下来捡落地桃子。在袍哥中,他本该是仁字辈有钱有面子的“金带皮袍哥”,却因为人品低下,武艺又强不过麻胆大,只好屈居三排做了个内管事。也颇有手段。

第二天清晨,官船开出白马镇,到了龙门镇码头,早在水里潜伏的麻胆大浪里白条凫出,轻飘飘游至官船边,两手抓住船舵,“嗨”地一用劲,舵杖就被扳断了。失了舵的船在河中心团团打转……麻胆大的弟兄伙头蒙黑纱巾,赤身裸体,手持刀枪,飞驾十多条小船围了上去。齐声高唱号子:

资州开船吃枇杷,

龙背娃儿光叉叉;

十八女儿空了耍,

龙门码头喝讲茶!

领头差官见状,汗流浃背,站在船头,往四面打躬作揖道:

天上闪闪日月光,

地上滚滚流长江。

下官初到贵码头,

请茶万莫动刀枪。

领头小船上站立一大汉,挥刀大声喊道:

旱路不平水路平,

水路满船是金银。

分了财喜你走路,

不然倥子杀官兵!

领头差官听了,忙道:“有事好商量”。

领头小船大汉道:“我等不是啥子鸡巴像样货色,麻起胆子敢来找点麻烦。分点旺财我就走,不然你过不了关门石子口!”

差官一听,自悔昨日酒后孟浪。忙道:“山不转水在转,水不见道上见。昨日兄弟酒失礼,众位好汉多海涵。旺财本是官银,弟兄们分一百两当船漏损耗,多了下官身家性命担待不起!”

四周船上一片应和声:“要得——”

差官吩咐手下,将船上的皇银往小船上撒。顿时,一把一把白花花的银子纷纷撒向河里。撒白银的地方是个河滩,就被后人称作了撒金滩。麻胆大从此胆更大名远扬,衣裳角角都打人,官绅缙商都让他三分,唯有内江县全汉公总社总舵爷朱章甫收拾了他几回,能镇住他。

麻相九盘算着三庆班要返回资阳的日子,派出弟兄伙四出打探消息。不想戏班子从富顺一直唱到自流井和叙府去了。唱了县城唱乡镇,不知要唱到猴年马月。麻胆大色迷心窍,心痒难抓。撒出袍哥帖子盯住三庆班,无论返回走旱路走水路,一定要截住戏班劫回巧云。堂堂一个大爷,玩不到这一个女戏子,出不了这一口恶气。到底天下袍哥是一家,不出两个月,叙府码头传来回帖,三庆班即日起程走旱路返回资阳。老麻掰起指头算了日子,带着兄弟伙在离白马镇三里外,设下埋伏准备劫人。果然下午申时,一队马车逶迤而来。麻相九一招手,众兄弟伙跳上大路拦住马车队伍,团团围住。不料,头辆马车有两个人手牵手走下来,竟然是谢二爷和内江县袍哥总舵爷朱章甫。麻相九按袍哥规矩,立刻单腿跪下给总舵爷请安。一伙倥子全都跪了一地,七嘴八舌地齐声向总舵爷问安祝好。

朱章甫身披大红彩带,昂首挺胸地高声问道:

“怎么,你们也晓得今天是曾大少爷的大喜日子,也来迎贺?好!谢二爷,你也让他们见见喜庆,开开眼界!”

谢二爷哈哈大笑,挥手一招,顿时,后面马车队鼓乐齐鸣。两边飞速跑来一百多个全副武装的团丁,将麻相九一伙团团围住。谢二爷高喊一声:“有客迎路庆贺,请一对新人赏面子!”

曾吉朋挽着巧云,喜气洋洋地走了过来,与麻相九见礼。

麻相九这才第一次见到馋涎已久的巧云,惊若天仙。尴尬之际,只得揖礼相贺。曾吉朋命管家赏了倥子们红包,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回了龙门镇,连摆三天宴席,连唱三天大戏。麻相九在家怒火中烧,摔破了不少锅瓢碗盏。

巧云连日奔波劳累,感染风寒。谢二爷捡一副草药煎给她服了,立见好转。

说起谢二爷的草药医术,在内江县这个堂子,没人和他称斤论两。县城最有财势的济源钱庄老板郭三甫,要同谢二爷拈香结拜为把兄弟,就是二爷一颗草药丸子,救了他婆娘的命,也救了郭三甫的前程。

济源钱庄东家原是自流井大盐商,郭三甫在柜上做大朝奉。老东家见他精打细算,人情练达,是一个可造之才,有意招他做东床。自是南山放马,任由其陪同千金小姐去打麻将、下馆子、进戏园、逛庙会。少男少女,干柴烈火,一个猴急要娶富二代,一个妙龄女子早怀春。一夜牌局早散,二人悄悄到南门旅馆开了房。头一回尝了男女肉体的新鲜味道,其乐无穷,回味无穷,自然就有第二回、第三回……直到经血三月未至,千金小姐才听人说,这是龟吐珠玑,正中下怀了。郭三甫听了,衡情度理,要立刻禀告东家,生米煮成熟饭,他投进小姐肚子里的,点滴成金,变作了钱庄股本。小姐死活不肯,她平日心高气昂,铜牙铁齿,论人短长。今日未婚先孕,羞于落人话柄,暗中找三姑六婆买药堕胎,血崩不止,危在旦夕。